東西德“兄弟”,並不平起平坐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27分钟前
中國新聞週刊
2024年09月29日 22:01:05 來自北京
不安與躁動,在全德乃至歐洲蔓延
9月,德國聯邦議會和多地議會還在夏休。在這個原本多度假、少談政治的時節,因為兩個東部州的選舉結果,不安與躁動在全德乃至歐洲蔓延。
在薩克森州,州長米歇爾·克雷徹默爾所在的基民盟以微弱優勢領先於極右翼德國選擇黨。在圖林根州,選擇黨以32.8%的得票率位列州議會選舉第一,綠黨得票率低於5%門檻,被州議會關在門外,而自由民主黨更是淪落到“不配擁有姓名”,在最後的選舉結果統計中被歸為“其他”。即使加上社民黨,聯邦政府的三黨執政聯盟湊一起,得票率也只是剛過兩位數而已。
激烈的情緒還體現在兩個州均在75%左右的高投票參與率上。選舉結果一出,位於圖林根州的老牌行業巨頭卡爾蔡司醫療技術公司的股價應聲下跌。此後,九月底的勃蘭登堡州選舉更受關注,總理朔爾茨所在的社民黨不能再承受失敗了。
當地時間9月23日凌晨,勃蘭登堡選舉結果公佈。州長所在的社民黨,以不到2個百分點的優勢保住了第一大黨的位置。不過,緊隨其後的又是得票率接近30%的選擇黨。

德國選擇黨圖林根州主席比約恩·霍克。
“防火牆”矮了
德國兩個東部州的選舉結果,是極右翼政黨在二戰結束後第一次在德國州議會選舉中獲得如此勝果,且這個勝果沒沾其他人的光。歐洲建制派有搭建“防火牆”的規矩,即不與被標記為極右的政黨共同組閣。
這一點在有歷史包袱的德國尤其突出,各建制派政黨儘可以在每一個國內外議題上吵到天翻地覆,但唯有一條紅線是各黨在任何場合都會統一口徑聲明的:絕對不考慮與選擇黨合作。鑑於迄今為止並沒有任何一家議會內黨派敢於公開丟掉“求生欲”改變立場,並不能説這道“防火牆”被燒穿了。如今的情況是:防火牆有些矮了,而火勢太猛,眼看就要高過牆頭。
更讓一眾歐洲媒體“細思恐極”的是某種似曾相識的歷史記憶:1929年納粹黨贏下了圖林根州議會選舉,4年以後,希特勒上台。選擇黨圖林根州主席比約恩·霍克非常接近於納粹黨標準裏“優等種族”特徵的外形,也給關於這段往事的回憶增加了不少鮮活的色彩:藍眼、薄唇、淺金至淺金棕髮色。
讓“劇情”更跌宕起伏的還有一個插曲:新一屆薩克森州議會選舉管理機構在第一輪數據中公佈了錯誤的席位數。官方給出的解釋是軟件出現bug(故障),在對於席位分配的計算過程中出現了問題。更正後,綠黨和社民黨各增加了一個席位,而基民盟和選擇黨則比最初公佈的各少了一個席位。
偏偏這一個席位至關重要。根據相關法律規定,有些重大決定需要2/3多數,而不是1/2多數才能通過。重新計算的結果,導致排名第二的選擇黨在薩克森的佔比不到1/3,從而失去了在該州的少數派席位。對某些選擇黨的鐵桿粉絲而言,如此關鍵的變化頗有些“陰謀論”的味道。
對薩克森州的建制派而言,滑向失序政局前的最後一道安全閥門堪堪被關上了,可算不幸中的萬幸。在圖林根,閥門則無法閉合。一旦將來出現涉及解散議會、重新選舉、選舉憲法法院法官、修改某些重要法案這類關鍵性爭議,選擇黨就可以動用少數派權力攔截多數派。而圖林根州主席霍克一向觀點極端,也一定會這麼做的。儘管選擇黨目前還不至於奪權,但這樣的權力運行機制足以使議會陷入癱瘓。
選舉結果公佈次日上午9時,薩克森州州長克雷徹默爾就帶着青黑的眼圈出現在柏林基民盟總部。通常情況下,身為執政的州長,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總歸能為自己所在的黨撈到一點“印象分”的。自德國統一以來,薩克森州長的權位一直掌握在基民盟手中。克雷徹默爾本人的風評不差,滿意度過半,但本次選舉中,他和圖林根州長、左黨的波多·拉梅羅成為一對難兄難弟。
近兩年間,已有兩位州長因選舉結果慘淡下野,分別是薩爾蘭州的托比亞斯·漢斯和柏林州的弗朗齊絲卡·吉菲。無論在圖林根州還是薩克森州,都有超過半數的基民盟選民表示,僅僅是出於想要遏制選擇黨坐大的心理才選了基民盟。積極地看,這意味着依然有相當一部分民眾對民粹勢力的崛起保持政治敏感度和警惕。消極地看,這意味着即使是對於兩州唯一可與選擇黨抗衡的基民盟,民眾也缺乏發自內心的認同。這是一種在2023年秋天的拜仁和黑森州選舉中就體現出的情勢。近一年過去,這種情勢不僅沒有得到及時修正,反而加強了。

8月29日,德國圖林根州,莎-瓦聯盟的創始人莎拉·瓦根克內西特(右)在一次競選集會中被潑紅漆。
“兄弟”並不平等
儘管東德五州近年的經濟增長速度超過了德國平均水平,但它們只佔了德國經濟總量的15%。薩克森州是傳統上東德區域的領頭羊,人口是圖林根州的近兩倍。該州一些城市的發展水平早已不輸西德地區,首府德累斯頓素有“易北河畔的明珠”的美譽。而圖林根州則挨着東西德邊界並帶有強烈的鄉村色彩,在20世紀90年代和21世紀初,與西德聯邦州之間的交流頻繁,不少人橫跨兩州通勤。不過,頻繁的交往對於經濟發展並沒有起到太大的託舉作用,反而使當地人的生活備受衝擊。東西德在發展和政治話語權方面的差距,被毫無保留地呈現眼前。
兩德統一的歡欣鼓舞過後,很快就要面對赤裸裸的現實。時至今日,即使是在首都柏林,曾經分裂的痕跡依然歷歷在目。乘地鐵橫穿柏林,市容市貌以亞歷山大廣場為界涇渭分明。儘管德國在聯邦層面上推行了用於扶助東德發展的“團結税”,但隨着統一同時到來的全球化浪潮還是加劇了社會的分化。僅1990至1995年,東德地區就有約75%的人因為兩德統一失去了工作,加劇了原有的差距。面對黯淡渺茫的未來,東德地區年輕人“用腳投票”、大量外流,很多小鎮幾乎成了空城。很多地區只剩下老年人,他們對公共安全、犯罪率、公共服務和醫療質量等代表“安全感”的話題有強烈共鳴,另一些留在本地的中青年則在落差之下更關注東德地區而不是聯邦。
這種差距,反映到本次薩克森州和圖林根州選舉中,就是選擇黨和傳統建制派基民盟分別被賦予了不同的含義。人們並非不知道基民盟更擅長搞經濟、抓教育、穩就業,但這些眼下在東德地區都沒那麼優先。在難民及庇護政策、社會公正、東德地區利益這幾個領域,東德地區的民眾更信賴選擇黨。
提起西德地區,許多東德地區的民眾往往不會想到魯爾區或薩爾蘭這類在面臨轉型劇痛的老工業和農業基地,而是會想到陽光燦爛、風景如畫的康斯坦茨或商賈雲集、洋腔洋調的漢堡,那裏有着在東德地區不可想象的財富的玩法、繁榮多樣的文化生活,以及見過世面、生活優渥的中產階級。這種被穩定的中產階級所傳承的社會圖景,混合了代表着富裕的繁忙和代表着優越的鬆弛,讓東德地區的民眾在對社會分化、身份認同落差深有體會之餘還升起了一種帶着嫉妒、不解、不甘最終被挫敗感、貶低感和剝奪感填充的憤怒。西德地區的中產精英、公司和政客在全德國乃至全世界滿場飛,但這樣的光鮮卻與自己毫無關係。禮貌中帶着一絲微妙嫌棄的西德式的“優越感打量”,更是刺痛了“東德人”的眼睛。他們明白,雖説彼此是同胞兄弟,自己卻並不與“西德人”平起平坐。在兩德統一30餘年後的今天,約有2/3到3/4的東德地區選民仍然認為自己在很多方面是“二等公民”。
在千禧年前後的圖林根州,對於聯邦政治的贊成者人數是反對者的近乎三分之一。兩條曲線第一次出現交叉,是2010年左右。贊成者人數在2014年達到歷史高位,隨後下跌。今日,反對者人數已達到了贊成者的五倍多。兩德統一後,就像曾被盟軍再教育一樣,西德地區以大刀闊斧的方式“改造”了東德地區。不僅曾經和東德地區有關的一切都被覆蓋上了一層貶義的色彩,而且來自東德地區的聲音在聯邦層面長期處於失語的狀態,留下的是一羣失去故土也無處安放記憶的人。
對於東德地區來説,兩德統一的“第一次開放”給他們帶來了居高臨下的西德兄弟;以包括難民湧入在內的全球化浪潮為標識的“第二次開放”,則讓他們本就已所剩無多的家鄉又受到一次衝擊。
最近的一項調查顯示,約四分之三的東德地區選民認為無法通過自己的活動來對政治產生實際影響。於是,對制度的批判就產生了。這個系統是否真正發揮了應有的作用?是由於沒有制定正確的綱領而導致個別參與者的失敗,還是整個系統沒有發揮它所承諾的作用?政治精英們是否不再傾聽民眾的聲音?在東德地區,提出這類根本性質疑和批評的民眾的數量,是西德地區的兩倍多。

9月1日,德國薩克森州首府德累斯頓,選民在一個投票站為地區選舉投票。本文圖/視覺中國
並不“特殊”的轉向
公允地説,德國選擇黨並不是一個特殊現象。許多西方國家,都出現了與左翼自由主義思潮相對立的運動,從特朗普到梅洛尼,代表站在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西方政治潮流對立面的政治勢力已經進入了國家級政府。德國兩個東部州的選舉如此聳動了歐洲輿論的視聽,首先是因為用“德國”加“極右”組合做關鍵詞的歷史聯想確實過於慘痛。但如果在發達國家的大部分地區,有相當一部分選民或多或少地同時向類似類型的政黨尋求庇護,那麼就不能説這是巧合或者“特色”了。
從更廣闊的視角來看,從美國到英國,從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到南歐的意大利西班牙再到東歐,“非正常”移民這個議題幾乎已成為每個西方發達國家近年來選舉的主要爭議焦點。
這些年來,德國接納了數十萬戰爭和貧困難民,相當於一箇中等城市的人口。繼2015年難民危機後,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又使得大量難民湧入德國。短時間內如何消化融合如此龐大數量的外來人羣?作為德國政治中心的柏林曾多次帶頭作出表率開放接納,但2022年卻不得不表示“已大大超過承受能力”。除了其他西方國家所共有的那些問題和矛盾,德國的棘手之處還在於任何可能和“種族”以及“排外”有關的討論都會由於其二戰歷史這段原罪而特別難以啓齒。只有一個方向才是正確且可説的,另一個方向有什麼則被貼上了封條,封條後的一切又都非常模糊。但龐大的壓力和矛盾,並不會因為不能言説就憑空消失。2023年柏林舉行州議會選舉,時任州長吉菲的民眾滿意度只有36%。
政治的轉向並不總是由某一個特定政黨帶來的。在丹麥,社會民主黨收緊了庇護權;在希臘,保守黨封鎖了邊境。在德國,在“移民/難民政策”和“俄烏”這兩個東德地區兩州關注度最高又彼此相關的議題上,和選擇黨持相似主張並一成立就強勢崛起的是今年剛剛從左黨分裂出來的莎拉-瓦根克內西特聯盟。
莎-瓦聯盟的創始人莎拉·瓦根克內西特一度是左黨最負盛名的最高領導人,自立門户後帶走了很多追隨者。最著名的追隨者是其丈夫、資歷深厚的奧斯卡·拉芳廷,也是兩德統一後的社民黨首席總理候選人,擔任社民黨黨魁數年,在施羅德執政時期出任財政部長,一度是第一屆施羅德政府的核心人物。後來,拉芳廷出乎意料地主動請辭政府公職,又脱離社民黨加入了剛成立的左黨,並致力於把社民黨擠壓為州級政黨,左黨在其領導下的崛起勢頭一度令人矚目。再之後,拉芳廷又退了左黨,並在莎-瓦聯盟成立後很快宣佈加入。在圖林根州,莎-瓦聯盟成立初期的支持率漲幅如今是選擇黨的近兩倍。
對這樣的轉向,寬容一些的人會認為,這是溝通沒有到位。更家長式的做法則是將持反對或懷疑意見的選民描述為不瞭解情況的或愚蠢的人,甚至直接打出種族主義乃至納粹式的警告。結果就是從國家基礎設施超負荷運轉到文化衝突、犯罪和恐怖主義,民眾在一系列問題上聽到了很多空泛説教,但受到的影響卻是切實的。在任何一個西方國家,這樣的事態發展都無法長期被政治界忽視。要麼是所謂的老牌政黨對這些問題做出回應,要麼是右翼民粹主義者自己上台執政。迄今為止,德國聯邦政治要麼從道德角度來佐證自己的開放和平等,卻忽略了在國家政治外本土的另一羣人也是弱勢羣體,也有被尊重的權利;要麼從“德國社會需要勞動力”這樣的務實角度來論述接受難民具有充分的必要性,但對於程度和細節卻往往語焉不詳。
如果被説服,西德地區的人或許願意嘗試,但對於很多東德地區的人來説,原本就有的認同感缺失和發展不均衡,再疊加難民/移民帶來的排異反應以及俄烏戰事所帶來的對於生存的強烈擔憂,他們的痛感過於強烈,眼下都過不去,哪裏還管得了遠方。況且,20世紀60年代末開始興盛於西歐的大學解放運動和全球化所倡導的左翼自由主義思潮,原本就不是東德社會的內生性議題。他們覺得自己已經被忽視很久了,那為什麼還要為“別人的想法”買單呢?
被逼走出舒適區
薩克森州和圖林根州選舉結果公佈一週後,各黨試探性接觸和談判依然沒有明顯的結果,組建聯合政府非常困難。儘管選擇黨在兩州選舉中都創下了得票率紀錄,但其票數並未過半,無法獨立執政。因此,“防火牆”依然有效。此外,基民盟在聯邦政府和州政府中都有一項不相容決議,禁止與左黨合作。如此,剩下的選擇就不多了。莎-瓦聯盟的領導人將拒絕美國在德國部署中程導彈和進一步向烏克蘭提供武器作為組閣和結盟的條件,要求州政府表明立場,從而向聯邦政府施壓。
目前看來,在圖林根州,基民盟出身的州領導人馬里奧·沃伊特和選擇黨州主席霍克都將會參與州長競選。州長候選人必須在第一輪或第二輪投票中獲得絕對多數,在第三輪投票中得票最多的候選人獲勝。其他黨派在多大程度上會支持沃伊特,以避免霍克當選,將是對“防火牆”韌性的考驗。在薩克森州,克雷徹默爾正在考慮與社民黨和莎-瓦聯盟結盟,這是一個在基民盟內部也充滿爭議的嘗試。
在勃蘭登堡,社民黨險勝。但這要極大地歸功於州長沃伊德克——感受到壓力的他在選舉前宣佈,假如社民黨失利,自己便絕不出任州長。這種孤注一擲地將個人政治生涯和黨牢牢綁定的方式,為社民黨贏得了不少“團結票”。
無論哪種組合,各方都將被逼走出舒適區。德國總理朔爾茨及其執政黨,也頗為尷尬。在歷史記憶尤其敏感的德國,“極右勢力”和納粹之間的聯繫比在其他所有國家都更容易被喚醒。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德國社會民主黨正是成建制地抵禦納粹的最後一股政治力量,也因此曾在納粹奪取政權的過程中被處心積慮地針對和栽贓,又在納粹奪權後最先遭到了殘酷的迫害。這一次,曾經代表進步與良心的“紅色堡壘”,是否能挺過沖擊呢?無論現實如何,這樣一種過於有歷史厚重感的聯想都會引發一股不小的政治情感波動。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年後的德國大選,會成為一個可能被波及的“具體的將來”。
(作者系德國漢堡大學社會學者、政治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