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老胡沒有瘋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30分钟前
文 | dlsdyc
隨着哈馬斯發動10月7日襲擊以來,以色列宣稱以自身自衞權為基礎在加沙地區進行了大規模軍事行動。這場軍事行動的殘酷性很快在加沙地區產生了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對這次巴以雙方的最新衝突,不同人在自己的意識形態座標上會得出截然相反的結論。
筆者無意於糾纏這個問題。但需要指出的是,這場已經接近一年的大規模軍事行動既沒有達到以色列本屆政府官方宣稱的目標,也對以色列的國際聲譽產生相當強烈的負面影響。隨着黎巴嫩真主黨長期領袖納斯魯拉被炸死,大多數國際觀察家認為該地區缺乏在短期內實現停火的可能性。

與此同時,以色列在網絡空間中的形象也愈發呈現出一種誇張效果。越來越多的人通過將以色列視為非理性行為者從而為自己的道德感提供心理上的證據。這種善惡二元論的抽象結構確實有助於鼓舞人的道德良心,在這種道德範式的幫助下,以色列在軍事行動中對造成的大量平民傷亡是以色列日益陷入瘋狂的表現。
從更為學術的角度看,大多數現實主義者也認為以色列現有的戰爭策略與現實存在嚴重脱節。比如米爾斯海默就已經明確指出,以色列並沒有能力徹底消滅哈馬斯這一組織。如果以色列真的認為消滅哈馬斯是自己這次軍事行動的目標,那麼以色列將很有可能將自己拖入長期的戰爭疲勞中,最終陷入無法挽回的失敗。
現在的問題是,以色列真的瘋了麼?為了回答這一問題,我們必須對本屆內塔尼亞胡政府的決策和以色列立國以來的長期政策進行回溯。

內塔尼亞胡本人是一個很好的切入口。作為以色列政壇上的常青樹,內塔尼亞胡在其支持者中被戲稱為“不死的魔術師”。他在1996年就以最年輕總理的名號擔任以色列總理。從1996年至今,除了中風去世的沙龍之外,在以色列政壇上幾乎沒有人可以穩壓內塔尼亞胡一頭。可以毫不客氣地説,自2009年內塔尼亞胡二度出任總理以來以來,以色列一直生活在內塔尼亞胡的時代中。
內塔尼亞胡的執政風格以狡猾和冷酷無情著稱。他可以毫無負擔地利用盟友,也可以在盟友喪失利用價值後棄之如敝履。這種風格確實幫助內塔尼亞胡在多次議會選舉中建立起相對穩定的多數政府。但內塔尼亞胡執政的時間太久,久到越來越多的歷史舊賬壓在他的身上,曾經被拋棄的盟友造就了越來越多充滿怨恨的敵人。
作為一個有趣的事實,幾乎以色列政壇上主要的反對人物都有在內塔尼亞胡長期政府中任職的經歷。比如中間派反對派領導人拉皮德曾經是財政部長;右翼世俗反對派領導人利伯曼曾經是外交部長和國防部長。號稱民族自由主義的薩爾曾經是內政部長和司法部長。(但只要內塔尼亞胡還握有權力,他就有辦法瓦解反對派,薩爾今天今天重新入閣就是內塔尼亞胡頂級議會算術家的能力表現)
這場由背叛、怨恨和野心構成的反叛最終以內塔尼亞胡涉腐為開端。2017年開始,內塔尼亞胡因為涉嫌從商人獲取不正當好處被警方傳訊。一石激起千層浪。對內塔尼亞胡的調查讓他的敵人和盟友都嗅到了虛弱的味道。此事最終以2018年議會解散告終。

在接下來的數年中,以色列政治陷入到一種系統性矛盾中。內塔尼亞胡雖然因為長期執政和腐敗導致無法獲得議會相對多數,但內塔尼亞胡的對手們也難以建立起議會多數。這場危機暫時在2020年由內塔尼亞胡和甘茨不穩定的雙頭聯盟告終。
但誰都知道協議的目的就是為了被撕毀,最終在2021年的選舉中,集中了左中右各種政治光譜,集合了猶太人和以色列阿拉伯人的集體努力,內塔尼亞胡的對手們集齊了八黨聯合政府,才第一次成功將內塔尼亞胡趕下台。任何有政治常識的人都知道,雙頭政治已經非常不穩固,更何況是八黨聯合政府。這一短命政府同樣在一年後無法維持下台,然後內塔尼亞胡又回來了。
再次迴歸的新一屆內塔尼亞胡政府具有兩個特點。第一,由於敵人過多,內塔尼亞胡只能依賴右翼宗教勢力和極右翼民粹勢力組建自己的脆弱多數;這導致他的政策迴旋餘地遠小於前幾次組閣。第二,內塔尼亞胡必須解決自己本人被起訴的問題,這導致對司法部門的系統性改革成為他個人關注的重點。

這是在在10月7日襲擊事件前,以色列政治內鬥白熱化的原因。這也是為何部分西方媒體認為哈馬斯的襲擊反而在短期內拯救了內塔尼亞胡的政治命運。這也間接導致一種古怪的流言,即內塔尼亞胡有意放縱哈馬斯發動襲擊。筆者估計哈馬斯大概第一個不同意這種觀點,畢竟哈馬斯和內塔尼亞胡之間已經不能用血海深仇形容了。哈尼亞被暗殺只是血腥鬥爭的最新註腳。
現在我們可以來分析10月7日襲擊事件之後以色列各個層面的算計。首先,對內塔尼亞胡而言,這無疑是一次極為嚴重的政治失敗。內塔尼亞胡在其長期執政中一直給以色列民眾暗示,通過以色列多層次的監控和襲擾,哈馬斯的威脅已經被限制在可控制的範圍。具體而言,哈馬斯的威脅僅僅表現在定期的火箭彈襲擊和小規模的邊境襲擾,大多數以色列人也接受為此而付出的代價。但10月7日的襲擊標誌內塔尼亞胡重要承諾的破產。
**為了維持自己的政治生命,內塔尼亞胡必須扭轉這次失敗。**一方面,他必須對本次事件進行足夠強烈的報復,或者説,在大多數以色列人看來必須達到的報復。另一方面,他必須建立新的政治承諾,承諾哈馬斯無力復刻10月7日的襲擊;這代表必須在中短期內削弱哈馬斯跨境襲擊的能力。

其次,本屆內塔尼亞胡政府的極右翼民粹勢力迫使內塔尼亞胡採用更為侵略性的軍事解決方案。正如上文所説,內塔尼亞胡的執政風格導致他在本屆政府中無法承受極右翼民粹勢力的反對。雖然他通過引入甘茨的方式建立戰時內閣,但無法從根本上改變他的結構性困境。
**極右翼民粹勢力的激進性在於他們認為內塔尼亞胡的問題就是過於温和,**這也是本屆政府中真正信奉徹底摧毀哈馬斯的派系,他們的最終目的就是建立所謂的大以色列國。並且每當新聞傳出內塔尼亞胡與哈馬斯和談協議將近時,他們都會以辭職為威脅跳出來抗議。內塔尼亞胡的反對者也沒有與內塔尼亞胡再次組建長期政府的意願。
某種程度而言,這是內塔尼亞胡自作自受的結果。不可否認的是,這是今日無法達成停火的重要原因之一。至少在極右翼民粹勢力的支持者看來,哈馬斯還沒有為襲擊事件付出足夠的代價,甚至大多數以色列民眾也持有較為接近的觀點。
在這種情況下,內塔尼亞胡的次優策略顯然是維持軍事行動,**直到大多數以色列人認為達到了和談時刻,再反過頭利用主流民意對極右翼民粹勢力施加壓力,**要求其作出退讓。
最後,以色列建國以來長期的路徑依賴也是內塔尼亞胡決策的參考因素,甚至內塔尼亞胡本人就是這種路徑依賴的代表。他在1996年擔任總理時就已經對《奧斯陸協議》提出質疑,認為該協議無法滿足以色列的核心訴求,並嚴重缺乏可實踐性。
**以色列長期的歷史經驗則證明以軍事促政治是一條有效的解決路徑,**與埃及關係正常化是典型例子。在合適的政治時機下,通過交還藉由軍事勝利所控制的西奈半島,以色列和埃及成功實現了關係正常化。雖然在以色列的歷史記憶中也不乏反例,大體上而言以色列大多數政府都認可軍事促進政治改變的可行性。

在這幾重政治邏輯的盤算上,在加沙地區進行低烈度的治安戰是理性決策的結果。內塔尼亞胡政府也並非真誠地認為能夠消滅哈馬斯。哈馬斯本質上是一種綜合性運動,它同時可以是宗教運動、民族主義運動、激進運動和政治運動。單純通過軍事手段是不可能消滅這一組織。
內塔尼亞胡的長期低烈度治安戰,一方面可以限制哈馬斯在中短期內再次襲擊以色列的能力;以色列在加沙造成的破壞越嚴重,哈馬斯就需要越多的資源恢復組織強度和加沙地區的民事治理。另一方面,通過對哈馬斯領導階層的暗殺,**內塔尼亞胡可以引導以色列民眾的心理狀態向勝利的方向轉變,**這最終可能幫助內塔尼亞胡在未來某個時間以宣稱勝利的方式達成停火協議(當然,所有人都會認為自己勝利了,除了死去的人)。
以色列在本月中對黎巴嫩真主黨的襲擊是這種思路的衍生。內塔尼亞胡首先要解決的是如何恢復由於真主黨火箭彈襲擊而不得不撤離的北部定居點。或者更具體地説,如何承諾北部定居點的幾萬以色列民眾可以安全返回生活。本屆內塔尼亞胡政府所採取的策略就是嚴重破壞真主黨的組織能力。傳呼機爆炸不是非理性的泄憤,而是對敵對組織通信網絡的有效破壞,這為後續的進一步削弱提供非常充分的前置條件,納斯魯拉的死亡正是前置攻擊的衍生效果。
需要指出的是,納斯魯拉的死亡與哈尼亞的死亡對兩者組織的影響並不能等同。納斯魯拉不僅是真主黨政治和軍事上的雙料領導人,並且也是長期領導人。從1992年起,他就是真主黨不可撼動的領導人。真主黨也不可能採用哈馬斯這種高度被迫去中心化的組織結構。**納斯魯拉的死亡一定會在短期內對真主黨的各項活動產生嚴重的負面影響。**連親近阿拉伯立場的半島電視台也公開承認,納斯魯拉的去世將在短期內給真主黨造成不可填補的空白。
內塔尼亞胡的目的就在於趁真主黨組織虛弱的情況下,儘可能在黎巴嫩南部幾十公里的範圍內建立事實上的非軍事區;或者在更低限度內,摧毀真主黨在黎巴嫩南部大規模發射火箭彈的能力。至少從目前的態勢看,以色列對真主黨的突襲是一場較為成功的行動。不光是針對真主黨,伊朗革命衞隊,哈馬斯和巴勒斯坦其他武裝在黎巴嫩的高層在近期都遭遇了襲擊。這讓人們不得不猜測伊朗方面出現了嚴重的問題。


本屆內塔尼亞胡政府的真實算計能否成功存在很多偶然性,從內塔尼亞胡本人的目的來説,四處出擊也並非很多人理解的不自量力。但顯然從以色列自身實力和綁定美國的處境上看,這實在是相當冒險的,所以以色列政府內部在武力使用的限度上也存在爭議。畢竟四處出擊同時也意味以色列需要在更短的時間內實現軍事促政治的基本戰略。
這種冒險性也是本屆內塔尼亞胡政府自身結構性問題的結果,與真主黨的爭鬥只是2023年10月7日襲擊事件的漣漪之一。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中,中東的地緣政治依舊處於高度的變化之中,和平與穩定仍然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