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遊庫爾德斯坦見聞錄(四)古波斯的榮耀(1)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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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快速索引
當代穴居社會
大阿塞拜疆
是非之地烏爾米湖
波斯走廊
馬哈巴德共和國
世外桃源霍拉曼
楔形文字的前世今生
傳説中的貝希斯敦
巴扎裏的罌粟
美索不達米亞簡史
古波斯與埃蘭
蘇薩遺址

▲本章節行程熱力圖示意
當代穴居社會
我們坐上車出發後的第一站,是大不里士南邊薩漢德山(Sahand)半山腰的山村坎多萬(Kandovan)。抵達大不里士那天,我在路上大老遠就看到了薩漢德山,這座休眠火山可算是“伊朗的富士山”,山體是典型的圓錐形盾狀隆起,被譽為**“扎格羅斯山脈羣山的新娘”**——這名字聽着,讓我懷疑這地方歷史上是不是曾經實行過“一妻多夫制”,要不然那麼多羣山怎麼就一個新娘呢?
薩漢德山高3707米,底座直徑約80公里,以山頂的火山口為中心,向四周輻射出二十多條褶皺溝壑,每條溝壑都是一座山谷,坎多萬則是這些山谷裏最特別的一個。在我以前的文章裏,曾數次提到過坎多萬,因為這裏的地貌和西藏西部扎達、拉達克的某些地區十分類似,可以看作近古時代穴居形態的活化石。土耳其的卡帕多奇亞(Cappadocia)洞穴住宅雖然與坎多萬的親緣關係更近,但那裏由於過度商業化開發,其原始生態面貌已然不復存在。
我們離開大不里士那天是伊朗的“大年初四”,趕上波斯新年黃金週,車開到坎多萬村口,居然得要排隊買票!這種情況我在國外還是頭一次碰到——無論是“進村要買票”還是“景區要排隊”,都相當中國特色。門票每人5000里亞爾,再加10000停車費,合人民幣總共3毛6,顯然是通脹前的定價,約等於不要錢。我見狀心想不妙,既然已經進行景區化管理了,是否意味着坎多萬已經變得非常商業化了呢?
讓我意外的是,儘管我們去的那天遊客很多,主幹道兩邊連個停車的位置都找不到,但坎多萬的商業化程度倒是並不高,除了在自己家門口賣一點兒當地特產之外,幾乎沒啥別的商業內容,除了村口的酒店之外連家民宿都沒見着。而且坎多萬賣的“土特產”大部分都是正兒八經的當地土特產,比方説手工的羊毛墊子、羊毛拖鞋,還有家庭作坊自己做的果醬、蜂蜜。他們可能會從周邊村莊採購,但絕不像咱們這邊的古村古鎮賣的都是義烏統一批發過來的工業流水線“特產”,無論是在雲南的麗江還是江南的烏鎮,大家的“特產”都高度同質化……話説回來,伊朗似乎也沒有“衞生許可證”的概念,按咱們這兒的標準,坎多萬村子裏賣的都屬於“三無產品”。

▲出發後第一天行程示意
▲從大不里士出發,駛向薩漢德山

▲薩漢德市鎮,看起來像是一座完全由伊朗政府規劃建設的新城


▲伊朗街頭的彩繪很多,這是最便宜的裝飾


▲在坎多萬村口排隊收費

▲5000里亞爾的門票,約等於不要錢

▲村子的停車場非常小,車子都在路邊停

▲坎多萬村子的全景要去對面山上拍,我們沒時間,這裏就用張網圖吧(圖片來源:網絡)

▲原生態版的卡帕多奇亞


▲當地人還過着傳統的生活



▲通過參觀這裏,我知道了住在洞穴裏是需要輔助以大量木結構的,絕不是挖個洞就能住下(圖片來源:網絡)

▲土耳其卡帕多奇亞大部分洞穴都已經被遺棄,變得非常商業化

▲坎多萬即便不住洞穴,大都也是傳統的石屋

▲賣東西的當地人

▲各種羊毛製品

▲切糕

▲果醬和手工製品

▲這些瓷器肯定是批發來的

▲手工的民族特色小包



▲賣的東西都大同小異。留意背景壁龕裏的鶴嘴鋤,洞穴應該就是用這個開鑿的
雖然地貌類似,但坎多萬的規模相比卡帕多奇亞和扎達土林要小得多,僅有數百米長的火山岩土林地貌,總共一百多户人家、六百多口人。對我來説,到這裏參觀最大的意義在於能夠對原生態的穴居村落有一個直觀的認識,以幫助我想象還原西藏阿里古格王國曾經的面貌。
“坎多萬”這個名字源自於波斯語Kando,意為“蜂巢”,正是契合了當地的穴居方式。這個地方的歷史已不可考,有説是遊牧民族的夏季避暑地,有説是古代附近村民為了躲避蒙古大軍入侵來此避難……但無論如何,坎多萬都是個極為難得的穴居“標本”,民居以開鑿的洞穴為主體,大量使用石頭、木頭、泥漿等傳統材料進行建造;而當地居民在很大程度上依然保持着傳統的生活方式,洞穴是從火山岩裏直接掏出來的,裝飾和傢俱非常少,通常只有簡單的粉刷,挖個壁龕便是儲物櫃;房屋雖然通了電,但沒有供水系統,連屋頂上的水箱都沒有,日常用水需要自己去打水,現代化程度相當有限——相比之下,我以前在卡帕多奇亞住的洞穴酒店,都已經可以用浴缸泡澡了,三通一平上水下水一應俱全,所謂的“穴居”不過是個噱頭而已……可以説,卡帕多奇亞只剩一張穴居的“皮”,坎多萬則是“骨肉”俱在,探訪此地的收穫相當大。


▲洞穴可以建出樓層


▲日常家庭的卧室



▲曬太陽聊天的當地婦女,她們身上裹着的這種袍是當地的特色,在伊朗其他地方似乎沒有見過


▲現在一些新的建築也開始使用燒製磚了

大阿塞拜疆
離開坎多萬要去的下一站是“亞美尼亞三大海”中的最後一個——我心心念念已久的烏爾米湖。
烏爾米湖是一座鹽湖,其鼎盛時期曾是中東最大的湖泊以及全球第六大咸水湖。由於全球暖化導致,近幾十年來湖面急劇萎縮,正處於乾涸的邊緣,高濃度的鹽分使得湖邊寸草不生。這座湖曾經和凡湖一樣碧波萬頃,現在卻有一種青海茶卡鹽湖的既視感。在這伊朗人民羣眾集中出行的波斯新年,湖岸邊遊人如織,於是看起來就更像茶卡鹽湖景區了——有在鹽湖上坐遊船的,有在鹽沼裏拍倒影的,鹽湖背後剛好又是覆蓋着皚皚白雪的扎格羅斯山脈……

▲烏爾米湖是個看一眼少一眼的地方,可能在近幾十年裏完全乾涸

▲近岸都是鹽沼泥灘

▲跨湖大橋

▲過橋收費站

▲路邊停滿了遊客的車



▲腳踩的天鵝船,跟咱們90年代的公園一樣



烏爾米湖的人類定居史十分悠久,在湖的周邊發掘出了多個古代遺址,可以追溯到8000年前的史前文明;其中古時期的相關歷史,會牽扯到亞美尼亞人與庫爾德人的先祖始於公元前的宿怨;到了近現代,這裏又成了奧斯曼帝國、英帝國、沙俄帝國進行博弈的戰場。
大家讀我這個系列讀到這裏有沒有發現,兩河流域及其周邊作為人類文明的搖籃,幾乎每個地方都能追溯到極為久遠的歷史。我在查閲資料時經常會產生一種無力感——很多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如果想要深挖的話,都能挖出一大堆錯綜複雜的牽連來;這就會使得很小的一個切入點,在時間維度的加持下,湧出無窮多的信息……如何對這些信息進行取捨,並用儘可能精煉的話語把複雜的歷史説清楚,是一種極大的挑戰,需要快速從大量信息中提取出關鍵詞。
烏米爾湖的關鍵詞,是“邊界”。無論是前面説到過的公元前8世紀的烏拉爾圖王國,還是公元前3世紀至公元后5世紀亞美尼亞王國,其東南邊界都位於烏爾米湖附近。但亞美尼亞人先祖的擴張步伐為什麼會止於烏米爾湖呢?因為再往東方走,便是雅利安人的地盤——即伊朗。“伊朗”這個詞的意思正是“雅利安人的土地”。

▲公元前1世紀左右的亞美尼亞疆域最大時,也從未超過烏爾米湖

▲公元前2世紀的亞美尼亞要更小一點
如果把雅利安人視為一個民族的話,那麼雅利安民族可算是人類文明史上連續存在時間最長的民族之一,從4000年前活躍至今。假如通過語言分類來進行溯源,諸如雅利安人、亞美尼亞人、日耳曼人這些印歐語系民族,應該都起源於高加索山脈北部的原始印歐人。雅利安人在往南遷徙的過程中分化出了好幾支,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波斯民族和北印度高種姓的族羣;但也有些雅利安人的分支,消失在了漫漫的歷史長河中——比如米底人(Medes)。
我在序文中就提到過,綜合人類學和語言學的研究,庫爾德人的祖先很可能是米底人。中國讀者對這個民族一定會感到很陌生,因為米底人沒有留下任何書面資料,我們只能從亞述、巴比倫、亞美尼亞(烏拉爾圖)、古希臘的文獻,以及伊朗的考古遺址,拼湊出米底的歷史。按照希臘史學家希羅多德的記述,這個紮根在伊朗高原的王國,不僅一度幅員遼闊,而且曾對兩河文明產生過重大的影響。不可一世的新亞述帝國很可能正是因為長年窮兵黷武與米底人爭戰而耗盡了國力,導致了其在公元前7世紀的滅亡;亞述人的離散和流亡也正是始於當時,此後再也沒有建立起過自己的國家。
烏拉爾圖與米底曾是緊挨着的鄰居,他們的交接之處正是烏爾米湖——湖的東南是米底,西北則是烏拉爾圖。這兩個民族有過許多政治和軍事上的互動,時而相互爭鬥,時而結成聯盟對抗外敵。直到公元前6世紀阿契美尼德波斯帝國(Achaemenid)崛起,這兩個王國走向了兩條不同的命運岔路——米底被波斯帝國吞併,由於大家都是信仰拜火教的雅利安民族,米底人和波斯人很容易就融合到了一起;就算融合之後沒有直接形成庫爾德民族,也至少是庫爾德的主要先祖之一。烏拉爾圖宣誓臣服於波斯帝國(可能在此之前就已經臣服於米底王國),成為其附庸。烏拉爾圖人後來與周邊一些印歐語系族羣相融合,逐漸形成了亞美尼亞民族——通過語言學研究發現,原始亞美尼亞語一方面以印歐語為核心,另一方面吸收了許多烏拉爾圖語詞彙。烏拉爾圖語據信是一種獨立語言,現已滅絕。

▲亞美尼亞人和雅利安人可以溯源到共同的先祖

▲公元前7世紀前後,米底巔峯時期的勢力範圍
此後的歷史上,亞美尼亞人和庫爾德人——或者説米底人的後裔——在烏爾米湖附近長期比鄰而居,在前伊斯蘭時期一直夾在羅馬-拜占庭帝國和波斯帝國之間。亞美尼亞人很早就皈依了基督教,比較親西方的羅馬-拜占庭政權,並將其獨特的文化和身份認同一直堅守到現在;他們時而保持着王國的獨立,時而附庸於大帝國之下。庫爾德人基於自己雅利安血統、拜火教文化,顯然對東方的波斯帝國有着更強烈的認同。公元7世紀薩珊波斯帝國被阿拉伯帝國征服後,大部分庫爾德人跟波斯人一起皈依了伊斯蘭教。
到了11世紀,烏米爾湖地區發生了一次巨大的民族構成改變——當時突厥隨着塞爾柱帝國的擴張來到了外高加索、伊朗高原乃至安納托利亞地區,並取得了統治地位。塞爾柱突厥屬於烏古斯部落(Oghuz Turks)——後來奧斯曼帝國的土耳其人認祖歸宗,正是把烏古斯部落當做了自己的祖先。
我在前面馬爾丁的章節裏説過,塞爾柱帝國非常欽慕波斯文明,通過武力加持奠定了**“突厥-波斯”文化在整個中亞的地位。同時我也説過,突厥自古以來就很熱衷於對被征服的地區進行“突厥化”**。烏古斯突厥並不是沒有嘗試過同化波斯,然而波斯的體量實在太大、文化底藴太深,只實現了波斯外圍地區——即呼羅珊、外高加索以及伊朗北部一些地區的全面“突厥化”,其標誌當地人放棄了自己的傳統民族語言改説突厥語;波斯的核心區域則體現為“半突厥化”——文化上受突厥影響,但説的還是波斯語。前述的“突厥-波斯”文化圈在某種意義上可算是“半突厥化”的產物。
在11到13世紀的“突厥化”過程中,在伊朗西北部形成了一個使用烏古斯突厥語支的新羣體,主要由外高加索的阿爾巴尼亞人、烏爾米湖周邊的一部分亞美尼亞人和庫爾德人組成****。這個羣體本來一直都渾渾噩噩生活在波斯帝國的邊緣,直到19世紀全球民族主義興起之後,才有了自己的民族認同——阿塞拜疆民族。
在歷史上,“阿塞拜疆”就跟“印度”一樣,曾是一個地理概念,專門指代伊朗西北部這片地區。在古波斯語裏叫做阿特羅帕特尼(Āturpātakān),得名於公元前4世紀的一位阿契美尼德波斯帝國總督阿特羅帕特(Ātūrpāt),“阿塞拜疆”(Āzarbāyjān)是“阿特羅帕特尼”在新波斯語的讀音。於是生活在這片地區的突厥語族羣,便順理成章地自稱為“阿塞拜疆人”。

▲阿塞拜疆是個地理概念

▲阿塞拜疆最早的範圍
阿塞拜疆乃至整個外高加索地區,自古以來就是波斯帝國的一部分,因此阿塞拜疆人後來在16世紀跟波斯人一起,經歷了“什葉派化”的浪潮(後面章節會細説),信奉的是什葉派伊斯蘭教;反倒是庫爾德人躲在深山老林裏天高皇帝遠,沒怎麼受到“什葉派化”的影響。阿塞拜疆人在波斯帝國的地位其實有點像中國的回族,但又不一樣——回族是被伊斯蘭化的混血漢人,跟漢人語言相同宗教不同;阿塞拜疆人是被突厥化的混血伊朗人,跟波斯人語言不同但宗教相同。所以回族對漢族、阿塞拜疆族對波斯族,都是既有認同又有不認同。
然而現在的“阿塞拜疆”卻被分成了兩大塊——獨立的阿塞拜疆共和國,以及伊朗西北部的阿塞拜疆三省。
之所以會有阿塞拜疆這個獨立國家,要追溯到19世紀初波斯在俄波戰爭(Russo-Persian War,先後打了兩次)中戰敗,強弩之末的波斯帝國將包括現在高加索三國在內的整個外高加索地區割讓給了沙俄,從此“阿塞拜疆”跟朝鮮似的分成了南北兩部分,“北阿塞拜疆”後來在1918年成立了自己的共和國並於稍後加入了蘇聯。
而“南阿塞拜疆”一直留在了波斯,成為了如今伊朗西北部的三個省——東阿塞拜疆省(East Azerbaijan)、西阿塞拜疆省(West Azerbaijan)、阿爾達比勒省(Ardabil)。這三省的主體民族都是阿塞拜疆人,大不里士正是東阿塞拜疆省的首府。東西兩個阿塞拜疆省以烏爾米湖為界,由於鹽湖的深度很淺,伊朗政府以堤道和大橋相結合的形式,修建了一座1276米長的跨湖大橋,是整個伊朗最大最長的橋樑。當我們坐車穿過烏爾米湖大橋,便從東阿塞省來到了西阿塞省的首府烏爾米耶(Urmia)。
經過了兩個世紀的政治隔離,南北兩邊的阿塞拜疆人已經產生了分化——北阿塞拜疆人受東歐和蘇聯的文化影響,很多人都會説俄語;南阿塞拜疆人則主要受到“突厥-波斯”文化以及阿拉伯文化的影響,第二語言是波斯語。
有些讀者可能會注意到,阿塞拜疆共和國在伊朗的西北還有塊飛地叫納希切萬(Nakhichevan),就在烏爾米湖的正北方。我原本不理解阿塞拜疆為什麼會隔着亞美尼亞有一塊飛地,到伊朗西北走一圈就明白了——這塊飛地連着伊朗的“南阿塞拜疆”,假如當年沒有割讓“北阿塞拜疆”,那麼整個阿塞拜疆的地圖看起來會像是一個U形大鉗子,把亞美尼亞共和國像包餃子一樣被包在中間。

▲紅色為納希切萬

▲把南北阿塞拜疆連起來看,就明白亞美尼亞的形勢了
追根溯源,納希切萬原來其實屬於亞美尼亞王國,經過了歷朝歷代“突厥化”的蠶食,漸漸變成一個亞美尼亞人、阿塞拜疆人、庫爾德人混居的地區,並在18世紀中葉成立了“納希切萬汗國” 。納希切萬在19世紀初跟整個外高加索一起割讓給了俄國,1917年沙俄政府倒台之後,這裏的歸屬一度存在爭議——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都想要。
納希切萬雖然名不見經傳,卻是外高加索、伊朗高原、小亞細亞三大地理單元交界的戰略要地。土耳其當然不想讓這塊地方被亞美尼亞控制,於是1923年在跟蘇聯談判簽署劃定邊界的《卡爾斯條約》(Treaty of Kars)時,將納希切萬的歸屬作為談判籌碼對蘇聯施加了影響,這導致了後來納希切萬在蘇維埃政府主導的所謂“全民公投”下,歸了阿塞拜疆所有。這一格局延續到了蘇聯解體之後,讓阿塞拜疆共和國有了這麼塊飛地。
瞭解這些舊事,能夠更深刻地理解了阿塞拜疆跟亞美尼亞兩國之間頻繁衝突的歷史原因——阿塞拜疆人作為“新突厥人”,天然具有伊斯蘭教的擴張性和突厥的同化慾望,再加上背後又有土耳其撐腰,歷史上長期以來都在侵蝕亞美尼亞人的生存空間,兩國至今還在為納卡(Nagorno-Karabakh)的歸屬動武。
是非之地烏爾米湖
亞美尼亞王國的獨立政治地位終結於公元5世紀的帕提亞波斯帝國(即安息帝國),之後一直都是中亞大帝國的附庸,11世紀突厥的崛起讓他們的生存變得愈發艱難。他們從祖祖輩輩生活的烏爾米湖地區,被迫退守到更偏遠的山區,然而依然有源源不斷的外族試圖搶奪他們的生存資源、改變他們的宗教信仰,導致亞美尼亞人的領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萎縮。在烏爾米湖以北、如今阿塞拜疆人的聚居地,有許多亞美尼亞的歷史遺蹟,比方説其中的聖賽迪斯修道院(Monastery of Saint Thaddeus),可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教堂之一;這一亞美尼亞文明曾經輝煌過的證明,卻根本都不在亞美尼亞人的手中。
對亞美尼亞人而言,外族也分兩種,一種是與自己同病相憐、遭到迫害的基督徒,比方説我在前面提到過在帖木兒入侵時逃往扎格羅斯山區避難的亞述人,有相當多都遷徙到了烏爾米耶;另一種外族自然是土耳其人、庫爾德人、阿塞拜疆人、波斯人之類的穆斯林了。

▲亞美尼亞最重要的修道院之一,在伊朗境內(圖片來源:網絡)

▲一戰期間烏爾米耶的基督徒成了難民(圖片來源:Wikimedia)

▲烏爾米耶一直都是多民族多宗教混居地區(圖片來源:Wikimedia)
不同民族宗教在烏爾米湖周邊地區混居,使得這裏在近代成為了宗教競爭與大國博弈的競技場,每股宗教勢力背後都有其相應的大國——亞美尼亞人、亞述人背後是以東正教立國的沙俄,土耳其人、庫爾德人背後是遜尼派的奧斯曼帝國,阿塞拜疆人、波斯人背後是大英帝國……
哎?怎麼突然把大英帝國給扯進來了?
想要理解19世紀到20世紀的世界史,英俄大博弈是整個亞歐大陸不可忽視的重要背景事件,一眾中亞國家的命運都受到了這場世紀博弈的影響。伊朗、阿富汗、大清西部(新疆和西藏)這種同時接壤沙俄和大英領土(包括殖民地)的地區,在當時都被視為兩大帝國之間的“緩衝區”。1907年英俄簽訂了一個關於這些緩衝區的《英俄協定》(Anglo-Russian Convention),將孱弱的伊朗卡扎爾王朝(Qajar)進行了協議瓜分,約定伊朗北部為沙俄勢力範圍,南部歸英國。

▲英俄大博弈瓜分伊朗
沙俄的勢力範圍往南跨出了一大步,但這一步卻是踩中了伊朗西北部多民族多宗教混居的雷區。雪上加霜的是,野心勃勃的奧斯曼帝國也一直想要染指伊朗西北部和外高加索地區,對其進行突厥化,他們屠殺亞美尼亞人正是在為這一野心鋪平道路——於是沙俄和奧斯曼兩大帝國在伊朗北部迎頭撞上。
一戰期間,烏爾米湖地區成了奧斯曼帝國和沙俄爭奪的焦點,當地基督徒被沙俄給武裝了起來,以抵抗奧斯曼土耳其人及其盟友庫爾德人。假如沙俄的支持足夠給力,原本這裏應該上演一場基督教反殺伊斯蘭教的戲碼,可偏偏就在節骨眼兒上出了一個最大的意外——1917年俄國內部爆發了革命,沙俄軍隊被撤回平叛,然後就聽説沙俄政府倒台了!
當地基督徒頓時傻了眼——靠山沒了!他們評估了一下形勢,覺得氣氛已經渲染到這兒了,不能坐以待斃,反正自己已經有了武器,決定先下手為強,對當地庫爾德人進行了大規模屠殺,還殺了不少波斯官員。但隨着奧斯曼帝國正規軍返場進行報復,這些基督徒民兵成了砧板上的魚肉,死的死逃的逃……亞美尼亞人自然是逃去了北邊的亞美尼亞,沒有自己國家的亞述人只好逃到伊朗南部受英國軍隊保護的地區,烏爾米湖周邊的基督徒城鎮村莊大都被洗劫一空——在一戰之前,烏爾米湖西岸的烏爾米耶有接近半數的居民是基督徒;一戰結束之後,基督徒和遜尼派穆斯林兩敗俱傷,阿塞拜疆人成為了這裏的多數人口。
沙俄和奧斯曼這兩個大帝國,也都在一戰結束後不復存在;前面提到的《卡爾斯條約》,正是其繼任者重新約定各自在外高加索地區的利益和勢力範圍而簽訂的。新成立的社會主義蘇聯,當時由於需要一個穩定的國際環境,需要土耳其作為自己的盟友,因而在劃界時作出了很大的讓步,主要犧牲的正是亞美尼亞的利益(蘇聯一直都很後悔在《卡爾斯條約》中做出了過多的讓步,每次俄土關係一緊張就想要毀約)。
土耳其對於條約的結果很滿意,徹底將其勢力撤出了外高加索和伊朗西北地區;沒有了土耳其的干擾之後,蘇聯得以繼續在伊朗進行地緣政治介入。
話説伊朗在一戰期間,幾乎完全淪為了帝國的戰場。1917年俄國革命後,英國為了保護自己已經在沙俄那邊通過談判獲取的利益,並不希望俄國變天,借道伊朗發動了遠征,站在沙俄政府一邊干涉俄國內政。蘇維埃政權獲勝之後,與英國具有天然的敵對性,雙方的軍隊如箭在弦,控制了伊朗的大部分地區;蘇聯甚至還吞併了伊朗北部裏海南岸的部分地區,建立起了一個波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Persian Socialist Soviet Republic)。

▲蘇聯為了抵消英國的影響,在一戰後將勢力範圍擴張到伊朗
這時伊朗出了個猛人——1921年巴列維王朝創始人禮薩汗(Reza Shah Pahlavi,1878-1944)在英國協助下奪得了政權。英國希望藉助禮薩汗的新政權抵禦蘇聯意識形態的滲透,結果禮薩汗反過來利用英國試圖在伊朗建立影響力又不想付出太大代價的心態,在英蘇之間搞政治平衡,以不卑不亢的外交態度跟蘇聯談判達成了《俄波友好條約》(Russo-Persian Treaty of Friendship)——蘇聯同意撤軍並放棄沙俄在伊朗的特權,但前提是不能有“敵對國家”利用伊朗集結部隊入侵蘇聯。
這樣一來,英國自然也就沒法兒再以“保護”之名在伊朗駐軍了——直接跟蘇聯對抗成本高昂,並不符合英國的利益,倒不如就坡下驢讓伊朗充當英蘇之間的中立緩衝區。在禮薩汗的外交平衡政策下,伊朗終於擺脱了大國的直接控制,開始了獨立的現代化進程。不過呢,英國勢力並未完全撤出伊朗,依然保留了一部分對伊朗南部石油資源的掌控。
禮薩汗接手的伊朗百廢待興,變成了一片廢土的烏米爾湖地區讓他唏噓不已。他意識到造成這一慘狀的,正是由於當地宗教和民族的複雜性,因而立志要改變這一情況。首先,他將烏爾米耶改名為“禮薩耶”(Rezaiyeh,當然這個名字在巴列維王朝被推翻後又被改了回來),以淡化人們對烏爾米耶民族仇殺的記憶,希望用國家主義來壓過當地民族主義和宗教主義,同時凸顯了國家對烏爾米耶這一邊境城市的直接統治。其次,禮薩汗主動邀請戰爭期間逃到南部的亞述人重新回到他們生活了許多個世紀的烏爾米耶,大家都好好過日子,開始新的生活,讓過去的事兒翻篇。
但這並不代表巴列維王朝尊重伊朗國內民族和宗教的多樣性。禮薩汗跟凱末爾一樣是軍人出身,非常崇拜凱末爾。他本來想照抄凱末爾的成功經驗,跟土耳其一樣建立共和國,但這一設想同時面對了國內和國外的阻力。國內阻力來自於保守的教士階級,教士認為君主制更“適配”傳統的宗教結構——君主保護宗教,宗教授權君主;共和制的西方化和世俗化會嚴重影響教士階級的地位。國外阻力來自於英國,一來共和制度意味着更加現代化和獨立的政治結構,可能會讓伊朗完全脱離自己的控制;二來英國當時是個殖民大帝國,他們可不想讓世俗共和國的成功引發“榜樣效應”——土耳其的成功轉型就對印度的獨立運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禮薩汗為了確保自己的政治改革計劃能夠順利實行,只好放棄共和國,轉而建立了君主制。所以當年巴列維王朝雖然是君主制,卻一點都不保守,在世俗化方面非常激進。
但禮薩汗那個年代的“世俗”有其侷限性,只是一種“移風易俗革除陋習”式的形式化世俗,對於民族宗教文化多樣性的包容觀念還遠遠達不到當今世界的水平。
除了國家體制之外,禮薩汗幾乎完全照搬了凱末爾在土耳其搞的那一套,採取集權統治,試圖消除地方和民族身份,建立一個單一民族認同的現代化伊朗——強制性推行波斯文化和波斯語,壓制境內的庫爾德人、阿塞拜疆人、土庫曼人、俾路支人等少數民族的語言文化,強迫遊牧部落改變生活習慣,禁止人們穿地方傳統服飾,並鎮壓因此產生的反抗和不滿……
叛亂的種子就此埋下。
波斯走廊
終於又要説回到庫爾德人了——往烏爾米湖的西南走,事實上就進入了伊朗的庫區。我們那天住在烏爾米湖南岸一個叫馬哈巴德(Mahabad)的城市,原本以為這就是個普通的庫爾德城市,直到後來我在伊拉克庫區庫爾德人自己的歷史博物館題板上反覆看到**“1946 Mahabad”**的相關介紹,才發現這地方大有來歷。
1946年,這裏曾經成立過一個短暫的**“馬哈巴德庫爾德斯坦共和國”**(Kurdish Republic of Mahabad),存續時間為當年1月22號到12月15號。

▲過了烏爾米湖,進入西阿塞拜疆省

▲烏爾米耶市

▲正在修建中的立交橋

▲歐美文化在伊朗無孔不入

▲伊朗產西瓜,但不好吃。

▲馬哈巴德
這個國家的出現得從二戰説起,1941年6月德國撕毀《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入侵了蘇聯。原本蘇聯和英國是暗中較勁兒的對手,這下同仇敵愾成了聯合的盟友。恰好美國在1941年簽署了《租借法案》——這個法案我們在高中歷史裏的都學到過,當年考試還考過,但很多人其實並不清楚它對二戰的影響有多深遠;斯大林自己親口承認假如沒有《租借法案》的話,蘇聯根本幹不過德國人——因為《租借法案》允許美國向同盟國提供食品、石油、物資,中國抗戰時期的滇緬公路、駝峯航線等補給線,都是基於《租借法案》建立起來的。
那麼問題來了,盟軍要如何把物資運到蘇聯支持他們跟德國人作戰呢?從歐洲這邊肯定是運不成,因為歐洲本來就是淪陷區;而海路則會受到德軍潛艇狼羣戰術的狙擊,還會有季節的限制;最可靠的路線唯有從伊朗一路北上運到蘇聯的高加索地區。
大家看一眼地圖就會發現,伊朗卡着中東非常重要的位置,北邊陸路接壤蘇聯,東南邊陸路接壤英屬印度(即現在的巴基斯坦俾路支地區),海灣地區還有油田和港口!近年來印度想要對標中國“一帶一路”,搞了個**“國際南北運輸走廊”**(International North–South Transport Corridor,INSTC),正是從波斯灣取道伊朗和高加索,直接連通印度和俄羅斯。

▲二戰時的波斯走廊運輸線,紅色是公路,黑色是鐵路

▲印度試圖用來制衡“一帶一路”的“國際南北運輸走廊”
但當時想要從伊朗給蘇聯運送物資有一個問題——伊朗在二戰中是中立國,不能有協助同盟國的行為。英國跟蘇聯一合計,反正從前英俄就瓜分過伊朗,雙方對伊朗都是熟門熟路;索性聯手把伊朗給佔領了,還是老樣子——北部歸蘇聯,南部歸英國。
前面我就講到過,伊朗在一戰後之所以有機會成為一個獨立的現代國家,正是禮薩汗利用英蘇的競爭關係,進行了外交制衡;然而一旦英蘇兩國統一陣線,禮薩汗這套把戲就玩不下去了。後來尼赫魯在冷戰期間搞“不結盟運動”,從美蘇兩邊同時拿好處,也是同樣的外交制衡思路。
另一方面,禮薩汗在一戰後為了淡化英國的影響,跟德國發展出了非常良好的盟友關係——一來德國從來沒欺負過伊朗,兩個國家沒有歷史包袱;二來希特勒崇尚雅利安種族主義,伊朗在他看來是“除德國之外唯一的純種雅利安人”,具有天然的結盟基礎。在這種雙向奔赴下,伊朗雖然名義上保持中立,但事實上是偏向軸心國的,不肯驅逐德國人;伊朗的油田會不會落到德國人手中,也是同盟國十分擔心的問題。
這樣一來,就給了英蘇兩國悍然入侵伊朗提供了口實。在二戰的嚴峻形勢下,英國和蘇聯顧不得體面,直接開展聯合軍事行動,從英國控制的伊拉克、英屬印度的俾路支地區、蘇聯的阿塞拜疆和土庫曼斯坦等幾處邊境對伊朗發動聯合進攻,只花了不到一週的時間就佔領了伊朗,逼得禮薩汗不得不退位。盟軍由此獲得了夢寐以求的穿越伊朗高原的聯絡線和鐵路線,二戰中美國根據《租借法案》援助蘇聯的1778萬噸物資,約有800萬噸都是通過這條**“波斯走廊”**(Persian Corridor)運輸的,可以説這條全天候的生命補給線對蘇聯拖死德國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佔領歸佔領,英蘇兩國那會兒都趕着戰事火燒眉毛,並不打算真的吞併伊朗來給自己找麻煩。於是呢,他們扶植了禮薩汗的兒子繼任巴列維王朝的王位,並約定好了佔領伊朗只是臨時的,戰爭結束後六個月內他們就會撤走。於是當時伊朗事實上被一分為三——北部靠近高加索和裏海的地區由蘇聯控制,南部靠近海灣油田的區域被英國控制,巴列維政府管理中部地區。

▲英蘇從幾個方向同時入侵伊朗

▲二戰期間英蘇對伊朗的實控,產油區都屬於戰略地區
有道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二戰結束後,英國按照約定撤了軍,斯大林卻不打算走了。
毛熊對領土緩衝區的野心世人皆知,已經吃到嘴裏的肉,哪兒有吐出來的道理?但蘇聯作為“社會主義老大哥”,最起碼的臉面還是要的,不能赤裸裸地直接搶了人家的領土。他們當年的套路就跟後來的俄格戰爭、克里米亞戰爭一模一樣——扶植當地的分離勢力建立傀儡政權,説起來是“順應民意”。
當然這種事情一個巴掌拍不響,庫爾德人對巴列維王朝強制推行“波斯化”早就心存不滿,一直都在伺機而動。英蘇入侵伊朗之後,伊朗有過一段時間陷入了無政府狀態,於是庫爾德人趁機發動部落叛亂——第一次叛亂從1941年9月27日持續到1942年5月,接受了暫時的招安;1944年招安破裂再次爆發叛亂,最後以叛亂分子被趕入伊拉克告終。
話説在英蘇入侵伊朗之初,庫爾德人就意識到是個可趁之機,以擔心伊朗局勢變亂為由,派了一個代表團去到巴格達,表示想要加入當時受英國保護的伊拉克王國。英國人在處理民族問題上何等精明老道,考慮問題既周全又長遠,直截了當拒絕了這個要求——一方面,一旦開了允許庫爾德人自治或獨立的先河,就會導致中東其他部落、族羣效仿;另一方面,這也會使地區局勢緊張化複雜化,給自己出難題。
庫爾德人在英國那邊碰了一鼻子灰,把壓力轉到了巴列維政府這一邊。跟強硬鎮壓叛亂的土耳其不同,巴列維政府雖然推行“波斯化”,但其目的是為了強化國族認同、維護伊朗統一,並不是真的容不下其他少數民族。相比之下,土耳其由於受“大突厥民族主義”影響,他們的訴求是構建“優等突厥民族”的歷史敍事,對待少數民族的政策要極端得多,本質上跟納粹是一路貨色——納粹的訴求不就是構建**“優等雅利安民族”**的敍事嗎?再加上土耳其早就犯下了對亞美尼亞人的滔天罪行,一不做二不休只管破罐子破摔殺殺殺。
因此巴列維一方面積極推行“波斯化”,另一方面也有着相對靈活的民族政策,概括來説那就是**“欺軟怕硬”。他們一看庫爾德人要造反,立馬就犯慫,那態度簡直就跟《大鬧天宮》裏天庭對付孫悟空的方法一模一樣。首先是派了一個政府委員會過去,讓庫爾德人有話好好説——我們可以給你文化自由和持槍權**,只要對伊朗政府保持忠誠……庫爾德人可不傻——我呸!這些權利本來就是我應有的,妄想在用我自己的東西“賞賜”我?我們要的是之前被伊朗政府收走的土地,以及中央政府的職位……伊朗政府儘管不情願,但當時他們自己正被英蘇入侵搞得焦頭爛額,壓力之下只得妥協讓步,撤出了憲兵隊,還給叛亂的部落首領賜封地方總督的頭銜。
但這並沒有解決問題,因為庫爾德人內部存在嚴重的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