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沒有耶和華的應許之地_風聞
Dylan迪兰-56分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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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中東局勢的愈演愈烈,以色列的諸多行為除了令人感到憤怒以外,也同樣令人感到困惑。現今人們對於以色列的分析要麼大多從反帝反殖運動、地緣政治、人道主義、國際法等視角切入,要麼便把它大而化之地用民族矛盾、宗教衝突進行概括。的確,這是一個同民族矛盾、宗教衝突直接相關的問題,但我們究竟該如何理解這樣的衝突?與此同時,以色列的確是美國在中東戰略部署中重要的一環,以色列的所作所為更是毫無疑問地違反國際法,是徹底的反人性的,這樣的反人性絕不能被以色列簡單地以“以色列擁有自衞權”予以回應。然而,這般對以色利的外在分析與道德審判無法讓我們觸及這一切問題的根本。觸及這一問題的根本,無疑是讓以色列自己説話。只有當我們把握洞察到了那個問題的內核,以色列一切的行為邏輯才得以被我們理解。
在這篇簡短的文章中我無法囊括與這一複雜問題的所有信息與知識點,因此我會附上部分相關的文章鏈接,感興趣的朋友可以自行閲讀。在寫作的過程中我亦查閲了許多相關資料,在這裏就不一一列出,對某個問題或觀點感興趣的朋友可以私信我,如果我恰好有相關的閲讀經驗,我們可以資源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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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們需要澄清幾個當今關於猶太人、猶太教乃至普遍宗教的基本問題:
1. 猶太教究竟是不是一個如我們常説的那樣是一個強調唯有自己才是上帝選民的宗教?猶太人是不是由於守住其狹隘的選民觀念,以血統論的方式建立起了一個封閉的猶太社會,因而最終不可避免地遭到周遭的排擠與歧視,從而導致了流亡成為了他們千年歷史的基本基調?對於這兩個問題的回答將會貫穿我的整篇文章,在這裏可以對這兩個問題進行一個非常簡短的回答。今天我們習慣性地將一些符號同一些唯有在現代世界才進行較為明確界定和區分的政治概念進行一種任意地搭配組合:這些符號可以是中華、伊斯蘭、儒家、基督、波斯、白人、德國、漢、印度、蒙古、拉丁美洲、猶太等等,而那些現代才生成概念包括宗教、民族、種族、國家、國籍、文化、文明、哲學。當我説這些概念是現代才生成的絕不意味着在古代不存在這些事物,而是意味着這些概念唯有在歐洲現代性的語境下,才得以被理解。而歐洲現代性的敍事與觀念系統在任何意義上都無法裁剪其它文明與歷史的經驗,這套所謂科學的標準化術語甚至都無法理解歐洲自身,可我們卻又潛移默化不知不覺地採用着這套術語來描述着我們的現實,這些術語為我們理解現實反而徒添了困難。
2. 當我們追問儒教是不是宗教的時候,當我們追問清朝中國是不是帝國的時候,當我們苦思冥想中國到底有沒有哲學的時候,現代術語的這第二層洞穴給我們途添的煩惱就顯而易見了。的確,許多概念是處於居間的模糊狀態,但是,即便如此,還是有相當多的概念是清晰可辨的。例如説伊斯蘭絕不意味着種族概念,中華也不意味着一種宗教,摩爾多瓦不是一個文明也不是一個種族,高加索是一個種族概念而不是一個宗教或國家概念。回到猶太的問題,猶太這個概念最為弔詭的是,上面我所説的一切——宗教、民族、種族、國家、國籍、文化、文明、哲學,我們都可以加上一個猶太的定語。這不是開玩笑,它符合史實,並且可以在歷史情境中找到堅實的依據。
3. 在進入正文以前只做三點提示:
(1)猶太教是一個如同基督教伊斯蘭教的天啓宗教,這意味着宗教的皈依不是憑習俗和我們常説的血緣。的確,皈依猶太教的人少之又少,皈依的方式相比於基督教伊斯蘭教更是繁瑣得多,更不用説我們從未聽説過有什麼猶太傳教士。這些表面現象源於《聖經》和《塔木德》對於耶和華的理解,但這些現象並不會否定猶太作為一個天啓宗教的基本品質。猶太教絕不認為只有以色列人才可以得救,唯有以色列人是上帝的選民,以色列人高人一等。恰恰相反,猶太教認為,非猶太人只要過着良好的道德生活,只要遵守“諾亞七律”依然可以得到上帝的垂憐和拯救。因此,對於任何一個在閲讀聖經後得到感召的非猶太人,如若他來到了一個猶太會堂同拉比説自己希望可以皈依猶太教,他們會明確告訴你,你只需遵守“諾亞七律”就好了。你若想皈依猶太教,同我們一樣,只意味着受苦受難,你大可不必如此。
(2)這樣的説法並不完全準確——今天的以色列是猶太人建立的國家。更準確的説法是,今天的以色列是阿什肯納茲猶太人(即歐洲猶太人)建立的國家,我們所閲讀的關於猶太人的歷史也大都是歐洲猶太人的歷史,更是在基督教排猶史的歷史記憶中生存的猶太人所書寫的歷史。可以説,今天我們對於猶太人的所有認識,無論是猶太復國主義、猶太科學家、猶太金融家、猶太哲學家、猶太藝術家以及廣義的猶太人問題,幾乎等同於阿什肯納茲猶太人的概念。事實上,不僅猶太人內部高度異質化,甚至其內部有着清晰地等級序列。在今天的以色列,阿什肯納茲猶太人凌駕於薩法迪猶太人和米希拉茲猶太人之上,一整套猶太復國主義的完整的計劃也由歐洲化世俗化的阿什肯納茲猶太人提出。薩法迪猶太人和米希拉茲猶太人在以色列的人口數量接近三分之二,但他們天生地不是猶太復國主義者。某種程度上來説,以色列國的實現是一場徹底的現代的籌劃,它同19世紀的德意志民族理論與有着無法剝離的關係。(米茲拉希猶太人定居中東的歷史最為久遠,長達1000年甚至數千年,最早可以追溯至公元前5世紀的巴比倫之囚。他們操阿拉伯語,同阿拉伯人外觀上看起來別無二致。薩法迪猶太人指1492年西班牙收復失地運動後從伊比利亞半島遷徙至北非和中東地區的猶太人,他們保留着拉蒂諾(Ladino)語,一種幾乎和西班牙語完全一樣的語言。)
(3)然而,以色列卻又保留着極為濃厚的前現代國家的元素。以色列以一種自己特有的,機會主義的方法守住了一種以色列特色的政教合一,表現得一點也不像一個現代國家。今天以色列對於猶太人是什麼有着自己的定義,從這定義本身出發,我們便可以看見以色列這個國家的諸多弔詭之處。根據以色列的《迴歸法》第4b節,猶太人被定義為1)皈依猶太教的人,或者2)其母親是猶太人的人且不是其他宗教的成員。只要一個人是以色列所認可的猶太人,那麼他就可以加入以色列的國籍。根據以色列的《迴歸法》,我們可以看到今天的以色列依然對猶太這一概念保留了其排他意義的宗教性的內涵,一個人可以通過皈依猶太教成為猶太人,也可以憑血緣且不是其它宗教成員獲得猶太身份。這意味着以色列可以接納全世界的無神論的憑血緣的猶太人,但一個憑血緣的猶太人一旦皈依了其他宗教,他就自動失去了猶太人的資格。這種弔詭的身份奠定了以色列的獨一無二,雖説許多伊斯蘭國家也同樣如此,但這些伊斯蘭國家從沒標榜自己是一個現代的自由民主的國家,而以色列自建國以來,一直以自由民主進行自我標榜,並以此為標杆。然而,以色列的現實告訴我們,這個國家在標榜自己是一個現代的自由民主的國家的時候總會面臨着先天的道德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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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太人是與上帝立約的人。
猶太人從來都只有共同的宗教,沒有自己的語言和文化。
千百年來,猶太人之為猶太人,首先意味着一種宗教,而不意味着其它。這意味着每一個猶太人都應該具有一種對上帝的虔敬,以摩西律法對自己的個人生活進行嚴格的規範。對於一個猶太人而言,如果他對《聖經》越熟悉,如果他的祈禱越虔誠,那麼他就越接近上帝。在漫長的歐洲歷史中,猶太教與源自希臘的“哲學”、“智慧”等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某種融通。在古猶太文獻中,可以找到許多將上帝對於世界的開端的表述,在此之中,上帝的律法被理解為上帝的智慧——“起初,上帝靠着智慧創造天地。”我們可以説,猶太人將宗教與智慧的結合,奠定了猶太民族千百年來好學、求知的民族傳統的基調。對於古代的猶太人而言,像其它民族那般將生命的意志傾注於此世,是非常次要的事情。
在這裏有必要對猶太教發展脈絡的一些關鍵要素,神秘主義,進行一些提及。神秘主義出現在任何宗教之中是毫無疑問的,在阿奎納看來,它的內核是通過體驗獲得與上帝/至高者相關的東西,這樣的至高者根本上來説是不可見的、不可觸及的,祂在很多場景中都被描繪成一個神秘的無。對於神秘主義者來説,神聖典籍中藴含着許多表面上看來很好理解,但實際上卻深不可測的句子和段落。這背後隱藏着秘密教誨,這樣的教誨是決定性的。事實上,這樣的現象在任何宗教中都有出現。在此意義上,不同宗教中至高者/神的意象,決定着這個宗教中神秘主義的發展方向。任何宗教都有着成體系的神學理論,其信條被一代又一代學者不斷反覆,逐漸凝集成了一種習俗性的教條,這一現象在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中尤其明顯,實行這一宗教裁決的是教會或伊瑪目。猶太教的特點在於,離散與遊牧貫穿着整部猶太史,這意味着沒有一個體制化的高度集中的猶太教義的裁決機構,猶太教中的神秘主義異常的活躍,它可以同希臘的哲學傳統進行某種基於隱微寫作與秘傳教誨的調和。
即便千百年來猶太人選擇的道路是一條孤獨而又忠誠的面對自己傳統和上帝應許的道路,但此般的神秘主義傳統中藴含着極大的張力,為日後的革命提供了最深刻的靈性力量。在外人看來,猶太教、猶太人無異於將自己同外界進行徹底的區隔。與此同時,在猶太社團內部也都面臨着任何一個宗教都會面臨的基本問題,那就是大部分人不願依循神法節制地生活。對於許多猶太人而言,啓蒙運動意味着一種宗教解放運動。以斯賓諾莎和門德爾松為代表的哲學家提倡使猶太人的生活方式同歐洲人的生活方式進行接軌,拆除猶太人與德國人、荷蘭人之間的區隔。這些尋求解放的猶太人嘗試着走出《聖經》為自己奠立的生活準則,以全新的啓蒙價值塑造自己的生活。也正是在這一時期,大量的猶太藝術家、思想家、科學家在歐洲湧現。他們開始接受世俗文化,18世紀的猶太哲學家門德爾松就在猶太人團體中宣揚標準德語,並將宗教文獻由教會希伯來語翻譯成德語。
18世紀是猶太人邁入現代社會,走向世俗化的開端。在這一時期,融合主義者倡導猶太團體不要對聖經進行某種字面的理解,即將自己與周邊區隔開來,作為一個異鄉人,苦苦等待彌賽亞的降臨。而是應該實現積極的民族融合,改革一切的古舊的宗教禮儀,不再把其宗教視作猶太認同的最大公約數。然而,猶太人的主動融入在任何意義上並沒有消解千年以來根植於拉丁基督教傳統中的反猶主義。19世紀的反猶主義同科學種族主義形成了一種新一輪的捆綁,歐洲大陸興起了一輪全新的反猶主義,最為顯著的反猶主義出現在德意志與俄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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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世紀末,早期的猶太復國主義者浸潤於德意志浪漫主義與民族理論中,將民族解放運動與猶太教中的選民觀念與彌賽亞情節進行了某種深度的融合。猶太復國主義者意識到,自己如果想被其他的民族平等地看待,需要做兩件事情,首先需要擁有共同的語言,然後需要有自己的土地——這是成為一個正常民族的基本前提。20世紀以前,從來不存在一種猶太人所共享的猶太文化與猶太語言。今天組成以色列的主要移民的支流,薩法迪猶太人、阿什肯納茲猶太人和米茲拉西猶太人所使用的語言分別是意第緒語、猶太西班牙語和猶太阿拉伯語,聖經希伯來語只有幾百個詞根,無法成為一種真正可以被用做社會交際的語言,更無法成為一種通用語。於是,俄羅斯猶太人耶胡達便創立了現代希伯來語。隨後,匈牙利猶太人赫茨爾提出了猶太復國主義的綱領——猶太復國主義者要從猶太人中創立一個嶄新的民族,雖然這項運動很艱鉅,因為自古以來這些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從來不是一個民族。
猶太復國主義者想要重塑猶太民族,改變猶太民族過去温良恭儉讓的形象,使每一個猶太人都成為真正的戰士。猶太復國主義者對世界説:那些把我們僅僅理解為道德楷模的人,那些僅僅把我們視作上帝選民的人,那些認為我們只是一羣苦苦等待彌賽亞的人,你們錯了。我們想要的是,通過“奮鬥”,回到我們的家園!在19世紀的德國民族理論中,祖國,家園與故土具有最為強大的喚起力量,它可以最為強烈地調動起人們的情感,讓人們最深刻地感受到一種“我和我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割”的有機狀態,一種生命的整全。如果我們閲讀《以色列獨立宣言》的第一句話,便能夠感受到一種撲面而來的人與土地的聯結:
“猶太民族是在以色列地形成的。在這片土地上,猶太民族的精神、宗教和民族特性得到了塑造;在這片土地上,猶太民族曾過着自由而獨立的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猶太民族創造了一種具有民族和世界意義的文化,並把永恆的《聖經》奉獻給了世界。”
我們可以看出,以色列的立國之本是土地與宗教,這正是19世紀猶太復國主義者所汲取到的最為寶貴的資源。猶太復國主義者顯然將以色利這片土地與猶太民族的身份認同徹底地捆綁在了一起, 並且在整篇獨立宣言中,塑造了一種猶太人還鄉的基本基調:
“在被暴力驅逐出以色列故土後,流散到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對故土忠心耿耿,始終不渝地希望返回故土,在那裏重新獲得政治自由,從沒有為此停止過祈禱。”
猶太復國主義者不會意識到,這片被猶太人稱作故土的地方甚至從來不是以色列人的故土。因為根據聖經,猶太人誕生於西奈山,這是一片沙漠。摩西甚至都從未抵達過以色列。猶太復國主義者更不會在乎,千百年來,流散到各地的猶太人所持守的最重要的身份認同是摩西十戒與同上帝的約,以及由此立定的生活準則,而不是心心念念地要返回故土。自此,我們可以説,猶太復國主義者以德意志的浪漫主義和民族主義為以色列量身定做了一套全新的身份認同。自此,以色利(巴勒斯坦)之於猶太人便如同俄羅斯的土地之於俄羅斯人,中國的土地之於中國人。猶太人自古以來等待的、期待的是終極王國、彌賽亞的到來,而猶太復國主義卻告訴猶太人:“不!你們要的是自己去完成彌賽亞,你們要的是民族自決。”猶太人自古以來認為自己是由上帝團結在一起,而猶太復國主義者卻告訴猶太人:“不!猶太人是兄弟不是憑上帝,猶太人是兄弟和同胞,就如同德國人、法國人一般,我們是一個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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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看,猶太復國主義把猶太教當作以色列國的立國之本,並以自己將永恆的《聖經》帶給人類為傲。然而,猶太復國主義根本上是反對宗教的,因為聖經從頭到尾在一個問題上是一貫的——以色列人活在上帝的計劃和旨意之中,他們的迴歸也是出於上帝的引導和恩典。換言之,選擇信仰《聖經》還是選擇信仰《我的奮鬥》,兩者必然只能擇其一。關於這一點,我們可以援引一些聖經中的重要段落予以佐證。
聖經中首先一以貫之反對的是人類的僭越與狂妄,當人們凝聚在一塊兒要建起一座城彰顯人類自己的榮耀時,耶和華通過變亂人的言語,對這種行為進行了干預:
“耶和華使他們從那裏分散在全地上,他們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為耶和華在那裏變亂天下人的言語,使眾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字叫巴別。”(創世紀11:9)
這般的主旨在詩篇部分也得到了印證:
“若不是耶和華建造房屋,建造的人就枉然勞力。”(詩篇127:1)
“以色列啊,你當仰望耶和華,因他有慈愛,有豐盛的救恩。他必救贖以色列脱離一切“的罪孽”(詩篇130:7-8)
更為重要的印證在耶和華對以色列人直接的律令:
“耶和華必使你們分散在萬民中,從地這邊到地那邊,你必在那裏侍奉你和你列祖素不認識木頭石頭的神。在那些國中,你必不得安逸,也不得落腳之地。”(申命記28:63-65)
“因為你們列祖離棄我,隨從別神,待奉敬拜,不遵守我的律法。而且你們行惡比你們列祖更甚;因為各人隨從自己頑梗的噁心行事,甚至不聽從我。所以我必將你們從這地趕出,直趕到你們和你們列祖素不認識的地,你們在那裏必晝夜待奉別神,因為我必不向你們施恩。”(耶利米書16: 10-13)
“主耶和華如此説:你們吃帶血的物,仰望偶像,並且殺人流血,你們還能得這地為業嗎?你們倚仗自己的刃劍行可憎的事,大人玷污鄰舍的妻,你們還能得這地為業嗎?你要對他們這樣説,主耶和華如此説:我指着我的永生起誓;在荒場中的必倒在刀下曾在田野間的必交給野獸吞吃, 在保障和洞裏的必遭癌疫而死。在田野間我必使這地荒涼,令人驚駭;她因勢力而有的驕做,也必止息。以色列的山都必荒涼,無人經過。我因他們所行一切可憎的事使地荒涼,令人驚駭。 那時,他們就知道我是耶和華。” (以西結書33:24-30)
此外,在猶太人的口傳聖典塔木德中還保留着三句耶和華的律令,也正是這三句律令註定了,任何渴望為猶太復國主義尋找神學根基的人,都僅僅只是徒勞而已。當然,還有着源源不斷地人渴望着成為一個宗教意義上的猶太復國主義者,例如説把以色列國形容成某種彌賽亞等等。這三句律令如是説:
第一,我們不會大規模的返回聖地。
第二,我們不會背叛任何塵世的國家。
第三,各國亦都不會對猶太人進行過度的迫害。
也就是説,猶太人必須是任何國家忠實的公民,即便他們正在遭受壓迫。因為在正統猶太教徒的觀念看來,懲罰猶太人的從來不是其它的民族,而是上帝。也正是基於堅定的神聖信仰,一位20世紀頗有影響力的猶太拉比埃拉扎爾·沙赫(Elazar Shach)將猶太人大屠殺解釋成上帝對猶太復國主義的終極懲罰:
“全能的上帝掌管着世界的平衡,當罪惡過多時,他會帶來毀滅。我們不知道他的忍耐力能持續多久,有時是20年,有時是10年,有時只有一年。他上次帶來毀滅是納粹大屠殺。”
到了20世紀,聖經的神聖意義也許不再被人們嚴肅對待。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有許多的人對以色列以聖經為依據對巴勒斯坦主權進行申索感到荒謬與可笑。然而,更重要的是,以色列的所作所為恰恰展示的是——聖經對於他們來説無足輕重。也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才需要格外關注猶太復國主義在聖經中的內涵,因為聖經正在以一種扭曲的關係同猶太復國主義發生聯繫。
迄今為止,幾乎沒有任何具有堅實根基的基於聖經的猶太復國主義的自我辯護,猶太復國主義者翻來覆去重複的論調是:以色列是神應許給猶太人的。我們當然可以完全同意這句話,但我們也應當同時堅持將猶太人與信仰上帝,依照《聖經》和《塔木德》的方式生活劃上等號。當猶太復國主義將猶太教與猶太人進行切割,並以民族、文化的重要性取代宗教的重要性,那麼這羣徹底世俗的猶太復國主義者就沒有任何藉口再以聖經為自己的合法性進行辯護。今天我們聽到得最多的有關猶太復國主義的宗教詮釋,通通都是來自福音派基督徒的闡釋,而不是來自猶太教本身,在這裏就不進一步展開。福音派基督徒的闡釋只代表着一種廣泛流傳於今天意識形態領域的宗教象徵主義(religious simbolism)。
猶太復國主義把猶太人的身份認同從宗教引向民族、文化,嘗試着以德國人、法國人、俄國人的身份認同改造猶太人的願望是毫無疑問的。然而在任何一個官方的場合,猶太復國主義者都會將自己的身份認同同聖經捆綁在一起。這樣的錯亂與機會主義,為此後以色列的一切行為奠定了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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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看看那所謂猶太復國主義的綱領,《貝爾福宣言》,以色列一切的矛盾與困境就藴含在其中。貝爾福宣言其實本不是什麼宣言,它只是一封時任英國外交大臣的貝爾福通過沃爾特·羅斯柴爾德轉交給錫安主義聯盟的一封信件。貝爾福更不是什麼同情猶太人的官員,他是一個堅定的反猶主義者。他在乎的並不是猶太人的生存權益,只是希望此時離散在歐洲的猶太難民不要來到英國避難。為了徹底將猶太難民驅趕出英國,他便主張這些猶太人來到巴勒斯坦建國。信件的核心內容只有如下幾句話:
“國王陛下政府贊成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內建立一個民族之家,並會盡力促成此目標的實現,但要清楚明白的是,任何行為均不得傷害已經存在於巴勒斯坦的非猶太社羣的公民權利和宗教權利,以及猶太人在其他國家享有的各項權利和政治地位。”
在這裏我們暫且不去評論這樣的一封信件是如何地充滿殖民色彩,武斷地裁決巴勒斯坦人民的命運。該信的核心要旨是: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個猶太國。這個猶太國不是一個一羣在歐洲受到迫害的猶太人來到了中東圈起一塊地建立起的一個國家,如同美國一般。這個猶太國宣稱自己是世界上所有猶太人的國家!
這意味着什麼?試想一下,中國如果在某一天宣稱自己是全世界華人的祖國,並鼓勵宣傳任何的海外華人可以自由地加入中國國籍,那麼海外華人的境遇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海外華人極有可能會被自然地列為其所在國的叛徒,並且這將成為其身上無法抹去的烙印。我們可以看見。隨着中美關係的緊張,美國的亞裔,無論是學生還是科研人員也都連帶着受到了牽連。那麼,當以色列宣稱自己是全世界所有猶太人國家的時候,猶太人的境遇也就可想而知了,猶太人天生無辜地成為了背叛祖國的人。
當貝爾福宣言公之於眾時,一位英國的有識之士敏鋭地洞察到了這一點,他的名字叫蒙塔古(Edwin Montagu),曾經的英國印度事務的大臣。他對於貝爾福宣言的評價非常直截了當:這將使全世界的猶太人置於叛徒的境地。
“正如英國基督徒之間沒有共同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一樣,英國猶太人之間也沒有。我們越來越多地在公立學校和大學接受教育,並參與國家的政治、軍隊和公務員事務。我很高興地看到,對異族通婚的偏見正在逐漸消除。但是,當猶太人有了自己的國家,放棄我們英國公民權成為以色列人的動機肯定也會大大增強。巴勒斯坦將成為世界的猶太人區。為什麼俄羅斯人要給猶太人平等的權利?猶太人的國家明明是巴勒斯坦。為什麼羅斯柴爾德勳爵如此重視英國猶太人和外國猶太人的區別?所有的猶太人都是外國猶太人,都是偉大的巴勒斯坦國的居民。”
在這裏我們看見了以色列這個國家自其誕生以來的根本悖論:以色列唯有不斷地將自己同全世界離散的猶太人綁定起來,才可以獲得其合法性,因為根據定義,這就是為全世界離散的猶太人而建立的國家。然而,這樣的強行代表與綁定根本上是獨裁的、反民主的,它會導致世界上數以百萬計的猶太人被以色列強行代表。蒙塔古的預言是極具前瞻性的。以色列有着三分之二的移民來自西亞、中東和北非的猶太社羣,即米茲拉希猶太人和薩法迪猶太人,他們大都長期生活在穆斯林聚集區。關於歷史上穆斯林聚集區猶太人的遭遇,在這裏無法詳細敍述。穆斯林自然會區別對待一切的基督徒和猶太教徒,但由於猶太教徒也屬於“有經人”,這意味着猶太人在繳納一定的税款,成為順民(dhimmī)並遵守伊斯蘭律法的情況下,可以保留自己的宗教信仰。當然,歷史上也出現過一些排猶的現象以及某位國王或哈里發強行要求猶太人改宗的現象,但猶太人與阿拉伯人在西亞、中東和北非矛盾的激化,還是20世紀40年代以後的事情。
關於這波移民潮,今天依然有許多親歷者和見證者,每一個國家,每一個城市,甚至每一個村莊都有着自己的特殊性。感興趣的朋友可以搜索Jewish exodus from the Muslim world這個詞條,聽聽來自不同國家的講述者的故事。在這之中自然有許多人積極地選擇了猶太復國主義的立場,並認同今天以色列的官方敍事,即猶太人自古以來便受到穆斯林的迫害。
當然,也有相當一部分人講述的故事是,作為猶太人,自己同穆斯林世世代代休慼與共,相處融洽。而以色列當局和猶太復國主義者蓄意挑起穆斯林與猶太人的民族矛盾,迫使各地的猶太人遭到屈辱地對待,最終逃離故土,來到以色列。在這裏,我們不能一概而論地將50年代後的每一段移民史都歸罪於猶太復國主義,但原本生活在中東西亞北非的這100萬猶太人的大遷徙着實因印證了1917年蒙塔古的預言。今天,當以色列人談論自己被25個穆斯林國家團團圍住的時候,我們不應該忘記以色列這句話背後也許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前提:沒有任何一個穆斯林國家會宣稱,自己是全世界所有穆斯林的祖國。而只有以色列會宣稱自己是全世界猶太人的祖國,無論我們如何定義猶太,將它理解為猶太教還是猶太民族。
以色列絕不可能徹底斬斷自己跟猶太教的關聯,這樣一來自己回到應許之地就沒有了任何的合法性。而這同時也意味着,以色列不可能放棄其危險的敞開性,例如宣稱以色列只是一個阿什肯納茲猶太人的祖國。與此同時,猶太復國主義者卻又是一羣最缺少虔敬的,徹底的世俗主義者。再加上一套通行於當今世界自由民主的敍事,這一切變得更加面目全非,模糊不清。這多重正當性的疊加意味着,一個猶太復國主義者絕不可能説清楚什麼是一個以色列人,以及以色列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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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觸及到了一些以色列的根本悖論,也可以解釋以色列諸多讓人無法理解的現象。
以色列不可能是現代意義上的民主制國家。在這裏,現代和民主制應該分開進行討論。
對於一個現代國家而言,應當對宗教信仰、國籍/公民權、民族/種族進行區分。以色列強行將猶太同時規定為宗教、國籍、民族/種族,三者必須完全統一,在這裏,我們可以忽略對於通過皈依猶太教獲得以色列身份的非猶太血統的人進行討論,因為數量可以忽略不計。那麼以色利便是一個純粹血統論的國家。2018年,以色列通過了一部《猶太民族國家基本法》,這部法律僅以略微超過50%的優勢通過。該法律具有鮮明的種族隔離色彩,例如它旗幟鮮明地指出,唯有以色列的猶太人才具有民族自決的權利,這意味着生活在以色列的200萬阿拉伯人成為了蓋棺定論的二等公民。該法律還聲稱獨享耶路撒冷作為以色列的首都,這樣的做法也是事實上的違背聯合國的兩國方案。除此之外,它依然宣稱自己是全世界所有猶太人的祖國,“以色列需在離散世界各地的猶太人中,通過行動增強猶太人與國家的親密關係。”這意味着它旗幟鮮明地向全世界散居各地的數千萬猶太人強行賦予第二個祖國,同時這也是嚴重干涉他國內政的行為。
就民主制本身來説,以色列如若徹底踐行無差別的民主制,帶來的結果便是猶太復國主義徹底走向歷史的終點。因為以色列的年輕人首先是高度世俗化的年輕人,他們幾乎同歐洲的年輕人共享着相似的生育觀與生活方式,這意味着未來幾十年高生育率的羣體——例如正統派猶太人和穆斯林——將會徹底擠佔他們的位置。對於加沙而言,以色列必須要做到留地不留人,這也是為什麼以色列戰爭如此殘酷的原因。以色列絕無可能接受加沙的居民成為以色列的公民,因此必然實行種族隔離,種族驅趕,甚至種族滅絕。如果以色列成為了現代意義上自由民主的國家,那麼以色列就不是猶太人的國家。如果以色列不是猶太人的國家,就沒有人會來到以色列,以色利會很快成為一個穆斯林人口占多數的伊斯蘭國家。如此一來,以色列就不存在了。
另一方面來説,我們需要留意到以色列最深刻的悖論在於世俗化的猶太人這一概念。由於阿什坎納茲猶太人和歐洲人共享相似的歷史經驗,我們可以看見清晰的猶太教啓蒙運動的痕跡,民族主義與猶太復國主義的興起正式猶太教啓蒙運動的結果。只不過,以色列過於的特殊,以至於它無法做到如同其它民族一般建立一套較為健康的,可以自圓其説的民族主義敍事。任何一個民族談論自己的起源首先談論的自然是由某位祖先建立了自己的國家,這位祖先帶領着自己的民族以如此的生活方式一直生活着。對於任何的民族主義敍事的建構來説,從來沒有上帝與神的在場和介入,因為民族主義根本上來説便是一種無神論的價值觀。而對於以色列而言,自己的民族主義敍事建構不僅需要神的介入,並且其表述“以色列是耶和華的選民”在如今這樣一個高度世俗化的語境下就會變得很荒誕、很可笑。在任何的世俗主義者來看,聖經同山海經,與任何的神話傳説並無任何的區別。也許以色列並不是在暗指自己是最優越的民族,因為整個猶太教的教誨中完全不包括這一點。然而,當宗教成為了文化、禮儀、習俗的副產品之後,當宗教、上帝成為了複數而非單數的時候,以色列以及整部猶太民族的誕生史就會被理解為種族優越論。任何民族主義同種族優越論,只是一線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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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是當今少有的,依然可以被看作具有能動性和獨立性的政治體,今日世界範圍內具有此般內生力量的政治體不會超過10個。在此意義上,我們不得不承認這種能動性源於千年文明的底藴與生機。畢竟數千年來,多少民族興起,又有多少民族消亡,即便他們能夠在19-20世紀利用民族獨立運動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國家,絕大多數亦都成為了大國的附庸。與此同時,在以色列/猶太文明的思想光譜中,它為我們呈現了一幅色彩亮麗,五彩繽紛的圖畫。在今天的以色列,我們既可以見到最為虔敬的信仰耶和華的宗教團體,他們恪守着摩西十誡,以行動抵抗現代世界的腐敗,也可以碰見徹底的虛無主義的,跟歐美教育完全接軌的青年人。既可以捕捉到19-20世紀德意志青年的生機與血氣,即通過鬥爭追求生命綻放與民族生存空間的走火入魔,也可以看見普通的來自世界各地的猶太人來到這片土地同大家一起共同建設的堅毅。無論怎麼説,以色列是多姿多彩的,這裏不僅是一個民俗學的博物館,是聖地,也同樣在最大意義上保留了人類精神的多樣性。
然而,對於這個國家的前途,也就是説,如果我們指望它成為一個正常的國家,那麼唯有一條途徑,那便是建立以色列人的身份認同,將以色列同猶太的概念進行區別,賦予所有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公民權。這在什麼意義上同猶太復國主義者的初衷,即建立一個家園保護猶太人不受反猶主義的侵擾相沖突呢?事實上,世界範圍內的排猶運動從來不是源於生活方式,最根源的還是那至高層面的信仰。當世界徹底走向世俗化,當所有人都擁抱經濟、科技、享樂的社會以後,反猶主義自然就徹底消失了,今天的西方世界便是如此。當然,消失的不僅是反猶主義,還有猶太人身份本身,不過這是另一個問題。在此意義上,如果以色列繼續在猶太復國主義、軍國主義的道路上繼續狂奔,那麼所謂的反猶主義又會以一種全新的方式被世人回想起來,當然,重新喚起的不只有反猶主義,猶太的觀念也會被重新激活了,只不過這幅圖景會和過去2000年有着根本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