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餘暉:終章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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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温伯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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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伍子胥是正確的,吳國的地理位置和國力、底藴只適合以中原各諸侯國盟友的身份,做東南地域性大國,根本不適合進取中原稱霸天下。
吳王夫差賜死伍子胥以後的伐齊戰事,《春秋左傳》沒有記載,《史記·伍子胥列傳》只寫了一句:
“吳王既誅伍子胥,遂伐齊。齊鮑氏殺其君悼公而立陽生。吳王欲討其賊,不勝而去。”
《史記·吳太伯世家》寫道:“齊鮑氏弒齊悼公,吳王聞之,哭于軍門外三日,乃從海上攻齊。齊人敗吳,吳王乃引兵歸”,但按照《春秋左傳》的記載,這件事發生在吳王夫差賜死伍子胥前一年,兩者時間完全不一致。
雖然《春秋左傳》和《史記》的記載有出入,但把兩本權威史料結合起來分析,我們可以得出一個合理的猜測,那就是吳王夫差此次伐齊,戰果不豐,沒有達到預期效果。
這樣的戰果,充分説明吳國的國力不足,兵員和物資投放能力有限,不能憑藉硬實力威服中原各諸侯國。
而在這樣的背景下,吳王夫差為了達到最終目的,便以一種狗急跳牆的姿態,北上中原會盟諸侯,謀求中原各諸侯國承認吳國為天下霸主。
結果可想而知,戰場上得不到的東西,談判桌上也不可能得到。
公元前483年夏,吳王夫差在橐皋(安徽巢湖)會見魯哀公,然後命太宰伯嚭和魯哀公商議舉行正式會盟的事宜。
但魯哀公命子貢告知伯嚭,魯國拒絕舉行會盟。
隨後,吳王夫差到鄖地(山東莒縣)會見衞出公,再次提出會盟的要求,結果魯哀公、衞出公、宋國大夫皇瑗舉行了一場三國會盟,偏偏避開了吳王夫差。
通過這兩件事,中原各諸侯國的人心向背,已經顯露無疑。
公元前482年夏,吳王夫差抵達黃池(河南封丘),召集中原各諸侯國舉行會盟,但響應號召前來參加會盟的只有單平公、晉定公、魯哀公——
“哀公十三年,夏,公會單平公、晉定公、吳夫差於黃池。”
單平公是周敬王的卿士,代表周朝。
晉國是以前的天下霸主、吳國的宗主國,晉定公代表霸業正統。
魯國是吳國進取中原的必經之路,避無可避。
可以説,這三方響應吳王夫差的號召、前來參加黃池會盟的勢力,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不來,而不是他們心甘情願的前來參加會盟。
即便如此,吳王夫差也沒有擺平這三方勢力。
臨到舉行會盟的時候,晉國就站出來,和吳國爭奪歃血的先後順序。
因為按照會盟的慣例,第一個歃血的就是會盟的盟主,會盟結束以後,便可名正言順的晉升為天下霸主。
晉國要第一個歃血,其實就是和吳王夫差爭奪天下霸主的地位。
吳王夫差不服,説道:“於周室,我為長”——吳國出自太伯,周朝出自周文王,而太伯是周文王的大伯父,所以吳國的輩分高,應該吳國第一個歃血。
晉定公説:“於姬姓,我為伯”——晉國做天下霸主已經百餘年,是所有姬姓諸侯國的總代表,應該晉國第一個歃血。
雙方爭論了整整一天,都沒有爭出結果。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不好的消息傳到黃池——越王勾踐利用吳王夫差北上黃池、吳國國內空虛的時機,親自統兵伐吳,大敗留守的吳軍,俘虜吳國太子友、王孫彌庸、吳國大夫壽於姚。
消息傳到黃池,吳王夫差斬殺七個報信的人,才阻止了消息泄露。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吳國被越國偷襲、黃池會盟遲遲沒有結果,吳王夫差非常焦慮,臉色很不好看。這種反常的舉動,被隨晉定公前來會盟的大臣看出來了,他們甚至猜出了吳國被偷襲、留守吳國的太子友出事,決定耐心等待——
“肉食者無墨,今吳王有墨,國勝乎?大子死乎?且夷德輕,不忍久,請少待之。”
墨,即臉色陰沉。
肉食者無墨,是因為吳王夫差對吳國大臣封鎖了消息。
吳王有墨,是因為只有吳王夫差明確知道事情的真相。
國勝,即吳國被敵國所勝。
大子死,即吳國太子友死亡,吳國失去法定的繼承人。
這句言簡意賅的分析,足以證明,晉國君臣仍然保持頂級的政治能力,而且一句“夷德輕”,足以説明在晉國君臣看來,吳國仍然是蠻夷之國,沒有資格和中原各諸侯國並肩而立。
就這樣僵持了一段時間,吳王夫差堅持不下去了,向晉國做出讓步,同意晉定公第一個歃血,自己第二個歃血。
這就意味着,吳國沒有取代楚國成為天下第二,更沒有取代晉國成為天下第一,吳王夫差事實上承認晉國是天下霸主,並在黃池會盟上,晉升為霸主陣營排名第二的諸侯國。
僅此而已。
黃池會盟的盟辭中有一句:“好惡同之”,要求晉、吳、魯等諸侯國和周朝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因為吳國僻處東南,基本不可能完成“好惡同之”的使命,那麼吳國的“好惡同之”,只能是以盟友的身份,做晉國在東南地區的延申。
兜兜轉轉數十年,吳國的定位,又回到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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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池會盟的失敗,極大影響了吳國的命運。
**伐齊的戰果不豐,暴露了吳國國力薄弱的事實,黃池會盟未能成為天下霸主,暴露了中原各諸侯國不擁護吳國的事實。**自此以後,做為吳國的生死宿敵,楚國再無顧忌。
公元前480年,楚惠王出兵伐吳,吳軍士氣蹉跎,大敗,楚軍一路追至桐汭(安徽廣德)。
次年,吳王夫差為報復楚國,出兵伐楚,結果被楚國的白公勝擊敗,鎩羽而歸。
白公勝,即楚平王的太子建之子。
隨着楚國兩次擊敗吳國,消耗了大量的吳國有生力量,越王勾踐便不再等待,於公元前478年3月,利用吳國沒有恢復元氣的時機,出兵伐吳,大敗吳軍。
經此一戰,吳國再也不可能恢復往日輝煌了。
公元前475年11月,越王勾踐再接再厲,直接統兵包圍吳國都城姑蘇。
按照黃池會盟的約定,吳國和晉國應該“好惡同之”,但就在吳國生死存亡之際,晉國卻拒絕出兵救援。
就在姑蘇被圍的消息傳到晉國以後,晉國的趙無恤便命使者南下,騙過圍城的越軍,進入姑蘇見到吳王夫差,説了一句:“今君在難,無恤不敢憚勞,非晉國之所能及也,使陪臣敢展布之”——
吳國遭難,晉國理應相助,但晉國的能力實在不夠,請您見諒。
吳王夫差嘆息道:“勾踐將生憂寡人,寡人死之不得矣”——越王勾踐要我的性命,晉國又不出兵救援,我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圍城整整兩年後,越王勾踐攻破姑蘇,吳國滅亡。
原本越王勾踐希望吳王夫差投降,居住在甬東(浙江定海),和曾經的自己一樣,卑躬屈膝的度過餘生,但吳王夫差説:“孤老矣,焉能事君”,説罷自縊而亡。
越王勾踐只能帶着吳王夫差的屍體,返回越國。
伍子胥身死,但他堅持的路線,最後被證明是正確的。
吳王夫差贏得路線鬥爭的勝利,但他最後身死國滅。
歷史的冰冷蒼涼,在此刻體現的淋漓盡致。
關於越王勾踐滅吳的事,《史記·吳太伯世家》則寫道:“越王勾踐欲遷吳王夫差於甬東,予百家居之。吳王曰,孤老矣,不能事君王也。吾悔不用子胥之言,自令陷此。遂自剄死。越王滅吳,誅太宰嚭,以為不忠,而歸。”
太史公用他的刀筆,寫出了吳王夫差的悔意、伍子胥的冤屈,又把吳國滅亡的因果歸於太宰伯嚭一人。
這是太史公對吳國滅亡的蓋棺定論,也是他給吳王夫差、伍子胥留下的最後一絲人文關懷。
那越王勾踐滅亡吳國以後,佔有吳國的全部疆土了嗎?
理論上,吳國的疆土都應該納入越王勾踐的治下,但《史記·楚世家》裏有一句:“(楚惠王)十六年,越滅吳。四十二年,楚滅蔡。四十四年,楚滅杞,與秦平。是時越已滅吳而不能正江、淮北,楚東侵,廣地至泗上”——
越王勾踐滅亡吳國以後,整整二十八年都不能消化吳國疆土,越國的勢力範圍始終不過長江,於是楚國東征,奪取江淮一帶的廣袤疆土。
吳國受晉國的扶持而崛起,最終做了晉國的棄子。
越國是楚國的聯姻盟友,最終為楚國做了嫁衣裳。
其實哪有什麼“吳越爭霸”,吳國和越國廝殺數十年,始終是“晉楚爭霸”的延續而已。
9
吳國和越國的廝殺結束了,那它們背後的公元前5世紀,又是什麼樣的呢?
楚國雖然國力日衰,但奪取的江淮一帶的廣袤疆土,一定程度上挽救了楚國的頹勢。而且楚國和秦、越維持着盟友關係,極大的緩解了外部壓力。
故而,楚國可以維持大而不倒的架子,進入下一個大時代。
秦國依然被晉國堵在函谷關以西,難以大出於天下,必須和漢江下游的楚國結盟,才能溝通外部世界,在亂世中保留一席之地。
函谷關封閉了秦國,但也保護了秦國,秦國可以把西北視為天然的勢力範圍,靜心等待下一個崛起的機會。
齊國自齊桓公和管仲之後,再無明君強臣能復興齊國,以至於來自陳國的陳氏崛起壯大,先是聯合鮑氏擊敗國氏、高氏,成為齊國實力最強的家族,隨後又在齊國的北部邊境舒州(河北廊坊)誅殺齊簡公,真正奪取了齊國的軍政大權。
受益於齊國的魚鹽之利,以及陳氏做為新興家族帶來的朝氣,老邁的齊國也得以煥發新生。
晉國則是六卿親密合作,誅殺祁氏、羊舌氏等晉國宗室的旁支遠宗,並在祁氏故地設立七縣、羊舌氏故地設立三縣,讓晉國江山徹底改名換姓。隨後,晉國六卿之間爆發戰爭,範氏和中行氏戰敗,晉國權臣只剩下趙、魏、韓、智等四家。
和齊國一樣,留存下來的晉國權臣,即將利用晉國留下來的地理優勢、軍事實力、政治影響力,為自家打江山,戰鬥意志和以前不可同日而語。
這四個大諸侯國,各有各的優勢。
鄭國和宋國地處中原,經過數百年的爭霸戰爭,早已民生凋敝,疲憊不堪。
魯國自魯隱公失敗以後,再也沒有振作起來,而侵佔魯國國君權力、瓜分魯國江山的三桓,已經安享太平兩百餘年,死氣沉沉,毫無生機可言。
衞國、陳國、蔡國、曹國自始至終都是大諸侯國的附庸,天然的實力限制,讓他們從未做過時代的弄潮兒,現在更不可能誕生稱霸天下的雄心。
這些小諸侯國,各有各的劣勢。
公元前5世紀的天下,似乎和以前沒什麼不同。
公元前5世紀的天下,又和以前大不相同。
**先是魯國實行“初税畝”,宣佈承認田地私有制,**並按照田地的數量徵税,税率大約是畝產的十分之一,人民羣眾的生產熱情開始節節高漲,以前那種束縛生產力的井田制逐漸破產。
隨後,**鄭國的子產在田地私有制的基礎上,進一步承認人民羣眾開墾私有田地的合法性,**並向城邑、農村的私有田地徵收賦税,用做鄭國軍隊的軍費。
緊接着,子產把重新修訂的法令刻在大鼎上,做為鄭國舉國上下共同遵守的行為準則,晉國隨即效仿,鑄造大鼎,把範宣子士匄的法令刻在鼎上。
最後,魯國修改賦税制度——“用田賦”,把每畝田地的税率,提高到畝產的十分之二。
以上這些改革政策,隨着時間的推移,逐漸被各諸侯國接受並推行全國。
這就意味着,各諸侯國的政治基礎,不再侷限於數量不多的貴族家族,而是不斷向下延申到基層,極大強化了攫取民間財富的能力、管理城鄉人口的能力、戰爭動員的能力。
當禮崩樂壞的寒氣,從諸侯國國君傳遞到卿大夫階層以後,天下事就不是一家一姓能操控的,更不是諸侯國國君互相會盟、妥協就能輕鬆解決的。
天下事,必須由天下人共同解決。
而各諸侯國的英雄豪傑,在禮崩樂壞的亂世總結出來的改革成果,則為天下人解決天下事,提供了強有力的制度保障。
那麼,下一個大時代必然是逐鹿天下的時代、殺人盈野的時代、思想與智慧激烈碰撞的時代。
這個大時代,後人稱為——戰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