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屆諾貝爾文學獎為何頒給韓國女作家?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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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用充滿詩意的文字直面歷史創傷,揭露人類生命的脆弱”——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韓國作家韓江(Han Kang)。
記者 | 孫若茜
**在獲得諾貝尓文學獎之前,韓江曾經在2016年憑藉小説《素食者》成為首位獲得國際布克獎的韓國作家。**2018年,她憑藉作品《白》再次入圍布克國際文學獎短名單,並且在同一年憑藉《少年來了》入圍國際都柏林文學獎短名單。2019她獲得西班牙聖克萊門特文學獎。2022年以長篇小説《不做告別》拿下大山文學獎、金萬重文學獎。

當地時間2024年10月10日,韓國首爾,首爾火車站的新聞節目中,電視屏幕上顯示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韓國作家韓江的照片(圖|視覺中國)
《素食者》是一部寫作於2004年的作品,講述了一個原本在別人眼中再普通不過的韓國女人英惠,因為突然間不斷地夢到血腥、殺戮而決定成為一個素食主義者,並最終完完全全地將自己當作一棵植物的故事。2015年,這部小説被翻譯成英文出版。2016年時,這本書已有中文譯本,書名被譯為《素食主義者》。當時,以布克獎為由,我在本刊寫了一篇文章介紹它,文中採訪了延邊大學朝鮮-韓國學院副教授崔一,對韓江的寫作及韓國文學的概況做了介紹和分析。
當年,韓國文學在國內的譯介很少,我能説出一連串韓國電影和韓劇的名字,但是韓國小説,幾乎沒讀過。因此,很想知道韓國文學大體的樣貌。**崔一教授在採訪中説,韓國的美學反映在文學作品中,是沒有絕對性的價值取向的,比如追求悲壯美、崇高美、神性美等等,相對中國文學一直以來具有強烈的社會性的終極關懷、日本文學具有的強烈的自然關懷,韓國介於兩者中間,更傾向於描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他認為,這可能是韓國文學當時無法在世界上受到更多關注的原因之一——從某種角度來説,它不夠大氣。但反過來説,傾力描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恐怕也正是一些韓國文學作品能脱穎而出的原因。

韓國女作家韓江與她的作品《素食主義者》
**韓江在《素食者》中探討的就是自我與他者的問題。吃素這件事,我們以為平常,但在英惠的生活框架中被視為極其叛逆的舉動。它完全擊碎了英惠與家人之間的相處模式,瘋狂地攪動了他們的關係,暴力、慾望、拋棄、佔有,每個人對待英惠的方式不同,但同樣地自私和粗暴。**小説共分為三個部分,《素食主義者》《蒙古斑》和《樹火》,分別以英惠的丈夫、姐夫、姐姐的視角切入,看待並推動整個故事的發展,三部分間相互映照、連續,又彼此獨立。其中的《蒙古斑》是韓江在2005年寫作的一部中篇小説,憑藉它作者拿下了第29屆李箱文學獎。作為韓國文壇最重要的文學獎項之一,它牢固地奠定了韓江在韓國文壇的地位。韓江曾經在接受採訪時説,這部小説的創作靈感恰恰就來自作家李箱的筆記中的一句:“我認為,只有人,才是(真正的)植物。”她因對這句話念念不忘,最終寫出了想成為植物的人的故事。
想要成為植物是為了遠離與人的爭逐,擺脱暴力和黑暗。“我們能否忍受暴力和美麗混淆的世界?”作者提出了這樣的疑問,又進而將問題引向“在生活裏應專注於人性的哪一面?”韓江形容自己的作品是在“質問人間的複雜格鬥”,“通過這麼極端的故事,我感到我可以提問最難的人性問題”。這本書的英文譯者黛博拉·史密斯(Deborah Smith)認為,要在一個暴力橫行的世界,探索創造一個純真世界的可能性,正是韓江寫作的動力來源,不論《素食者》還是她的其他作品。

韓國女作家韓江
對暴力的關照始終存在於韓江的作品裏,這或許應該追溯到她的生活經歷:她1970年出生,是全羅南道光州人。雖然1980年的“光州事件”爆發時,韓江年幼且當時正居住在首爾,但她始終是光州人,這一點決定了她無法僥倖錯過受到這一事件的影響。她在家中衣櫥深處發現了被“捆綁”得嚴嚴實實的影像資料,照片上記錄着“光州事件”中充斥的殺戮和虐待,因此她很早就對暴力有明晰概念,對人性持有懷疑。
**對照《素食者》,以參加戰爭並得到榮譽勳章為最大榮耀的英惠父親,其軍人身份就帶有明確的指向,他既是韓國社會中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者,又是故事中暴力的代表。**書中英惠有一段清晰的童年記憶:9歲那年她被家裏的小白狗咬了腿,父親就把狗拖綁在摩托車上繞着村子行駛,一圈、兩圈……直到跟着跑的小狗嘴裏吐出白沫和鮮血被活活累死,被當作晚餐端上桌。她知道,父親之所以放棄原本將它吊在大樹上,邊用火燻,邊用木棒揍它的處死方式,是聽説這樣可以保持肉質的鮮嫩。聽説被狗咬後要吃狗肉才能被治癒,英惠也吃了一口,從此,她永遠也無法忘掉小白狗邊跑邊看她的眼神。
**相比吃素後,父親用暴力的方式逼迫英惠進食,這段童年回憶的畫面無疑更加殘暴和變態。甚至可以説,這也是英惠之所以走向極端的關鍵誘因之一。**2010年,當這部小説被改編成電影,併成為當年聖丹斯電影節的十部競賽片之一時,導演林武成在片中用鏡頭強調了父親的家暴——不管是對待那隻小狗還是對待英惠的母親,英惠童年時累積的心理陰影對她之後的行為所造成的影響被更加明確地放大了出來。如果一定要將作品與作者的經歷進行關聯,那麼“光州事件”對韓江心靈的衝擊,或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等同於英惠親臨暴力。

韓江的長篇小説《少年來了》,是對“光州事件”的直接講述。延邊大學朝鮮-韓國學院副教授崔一説:“‘光州事件’對光州人內心留下的創傷是現在進行時。一座孤立無援的城市對抗全副武裝的政府軍,光州人的創傷不僅來自面對槍炮時的恐懼,更來自孤立的絕望,面臨有可能會悄無聲息地被消滅,從人們的記憶中、歷史中消失。‘光州事件’現在還沒有得到完整的關照和查明。好多施害者和受害者都活着,原因不同,但是都不願意説出真話。當歷史沒有被解釋清楚時,記憶永遠都是現在進行時。”
**“講述‘光州事件’的作品不少,但是韓江的作品頗有特色。主要是她對歷史事件的關照,既不是宏大敍事式的,也不是個人的瑣碎敍事。****她相對傾向於闡明身體、精神等個體生命對歷史事件的記憶和再現。雖然説不上有多麼卓越,卻頗具特色。”**崔一解讀説,韓國當代文學的60~80年代是“政治性自我”或“意識形態自我”的時代,反獨裁、民主化、南北統一等政治訴求是那一時代文學的主要命題。作家的“自我”被意識形態話語所構築,被“政治的他者”或“意識形態的他者”所支配。所以沒有“自我”,只有“他者”。上世紀80年代末期,隨着獨裁政權的沒落,需要與之抗爭的現實突然消失。“敵人”(也就是“他者”)沒有了,“自我”也隨之消失。於是韓國文學進入到“後政治時代”,從宏大敍事轉入個人敍事,作家或作品不再追求歷史的必然性,轉向純粹的“個人”或“自我”,個人的感受、個人的體驗、個人的歷史、個人的訴求等成為文學的主題。
**韓江1994年憑藉短篇小説《紅錨》嶄露頭角。到了90年代末,韓國文學開始出現又一次轉向,從“後政治時代”或“自我的時代”轉向“普遍的時代”。**作家們重新將目光投向個人之外的“他者”,卻已經不再是“政治的他者”或“意識形態的他者”,而是更具有普遍性的“他者”或更具有人文關懷的“他者”,例如慾望、價值、人性等。尤其在這一時期,女性作家表現出從未有過的活力,如申京淑、孔枝泳、殷熙京、金愛蘭、韓江等等。她們的寫作已經不能單純地從“女性主義”的話語去評價。其中,韓江寫作的一貫主題,就是對人的暴力性的反思。
**韓江的父親韓勝源,是70年代韓國文壇的代表性作家之一,1988年曾獲第12屆李箱文學獎,其文學成就也足以寫進韓國當代文學史。韓江在14歲就確定自己要成為一名作家,自然和父親的影響密不可分。**韓勝源在一次接受採訪時也曾説,小説家的家裏到處是書,女兒從小在書堆中摸爬,走上文學之路,不足為奇。事實上,韓江的哥哥和弟弟也都是小説家。但是在具體的寫作上,韓勝源關注的是人的普遍性價值,或者説超越性價值,更多探討精神、靈魂、宗教,韓江並沒有受到直接的影響,寫作風格也與父親截然不同。
黛博拉·史密斯認為:“她(韓江)建立了獨特的自我風格。她筆下的角色可以無比殘暴,同時無比善良。她所寫的內容通常很極端,不是極端的性行為,就是極端的暴力和戲劇衝突,但她的語言從來不是大喊大叫的類型。她的筆法很自控,但不是紀實報道式的冷漠。我覺得,她對過度煽情和冷眼旁觀之間的平衡把握得剛剛好。”

韓江獲得2024諾貝爾文學獎
當《素食者》全新的中文譯本出版時,我採訪了作家韓江。她選擇性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三聯生活週刊:在小説《素食者》中,誰是真正的受害者?如果每個人都是受害者,加害者又是誰?英惠的身體在被姐夫畫上花之後,她就不再做噩夢了,治癒她的是什麼?她和姐夫之間的相互牽引來自什麼?
**韓江:**在這本由三章組成的小説中,主角英惠身為敍述者卻沒有聲音。英惠只作為不被理解,慾望和同情的對象存在於故事之中,她的告白在第一章中以夢的旁白登場。三章的三個敍述者都沒有掌握英惠的真相,而在那空白中理解她的真相這件事只能交付於讀者。正如你提到的,第二章中的英惠作為一個藝術家綜合的慾望對象存在於故事之中,但這個敍述者最終也沒有掌握英惠的全貌,他也失敗了,進而陷入了因自己的慾望而招致毀滅的典型悲劇。我認為在這本小説中最重要的是這些失敗的空白,以及空白中鮮活呈現出的一個女人不可能實現的信念(成為一棵植物)。
三聯生活週刊:你筆下的暴力是多種多樣的,身體上的、語言上的等等,你認為人對暴力的使用和理解是在不斷變化的嗎?在你看來,何種暴力是最可怕的?
**韓江:**這本小説的台詞中有一句是:“你現在不吃肉,這個世界就會吃掉你。”還有另外一句重要的台詞是:“爸爸,我不吃肉。”英惠幾乎是在以可以稱之為根本主義的信念來拒絕所有的暴力。我們活着就是在傷害着什麼的證據,只要我們不能靠吃石頭和泥土過活,就必然會傷害什麼。在這種不平衡的暴力中,英惠相信唯有成為植物才能免於那些暴力(因為植物只需要水和陽光)。在這個為了拯救自己而接近死亡的反諷中,英惠堅持拒絕進食。就這樣,在英惠的世界裏,所有的暴力都存在問題性,讓她無法忍受。無論是從身體上、語言上,還是思想上,她都變成了一個不願再歸屬於人類的人。

韓國作家韓江被宣佈為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後,她的書正在被展出(圖|視覺中國)
三聯生活週刊:你筆下的主人公在暴力面前拒絕進食,拒絕講話,拒絕讓自己也成為同樣的施暴者,但並不會因為“拒絕”而免受傷害。
**韓江:**在這本小説中,有兩個強迫英惠吃東西的場景,第一章中參加過越戰的父親打她的耳光強迫她吃肉的場景與第三章中醫生強制為她插管導入流食的場景相互重疊。這個世界摧毀了拒絕各種暴力、渴望拯救自己的英惠的意志。在現實中,英惠看似瘋了,但在英惠的世界裏,包圍着自己的世界才處在瘋狂的狀態。針對正常與瘋狂提出根本性的質疑的英惠,並沒有得到那個世界的保護。
三聯生活週刊:有評論認為,你的作品時常寫極端的暴力、極端的美,或者極端的性。“極端狀況”更容易吸引你嗎?
**韓江:**至今為止,我一共發表過7本長篇小説,這些小説的構架和温度都不一樣,其中也有極力想要接近寂靜於沉默的小説。在寫一本長篇小説時,想要呈現的問題、形象和文章都會以當下特有的方式重新結合進而展開。
三聯生活週刊:你不止一次提到過自己身體遭受的疼痛,手關節、腳踝、偏頭疼,疼痛為你在寫作中追索的問題帶來過什麼特別的理解嗎?
**韓江:**可以説這些疼痛成了一種契機,讓我意識到自己擁有身體、擁有有限的生命。現在我已經變得健康了。
三聯生活週刊:色彩常在你的寫作中扮演重要的角色,為什麼?
**韓江:**寫小説的時候,我努力嘗試把眼前浮現的畫面和五感灌入文章中,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感覺。
三聯生活週刊:你對歷史的寫作和觀照很特別,既不是宏大敍事,也不侷限在對個體的瑣碎記述。你認為有關歷史的書寫,最為理想的方式和狀態是什麼?
**韓江:**在創作被稱之為歷史事件的小説時,我會努力讓那些感覺和感情藉助鮮活的人體和語言穿過過去的那段時間與空間。這樣一來,就可以把那些事件傳喚到現在了。
三聯生活週刊:你曾説自己在每篇日記中都會寫兩句話:“現在能拯救過去嗎?”“活着的人能拯救死去的人嗎?”有答案了嗎?
**韓江:**我在20多歲的時候,經常會在日記上這樣寫。步入40歲以後,在寫《少年來了》的時候,才又想起了那些文章。在寫《少年來了》的時候,起初我以為現在可以幫助過去,但之後在我非常辛苦的時候,覺得很難完成這本小説的時候,反而覺得那些逝者在幫助活着的我,讓我能夠繼續前進。這給了我一種跨越生死、連接彼此的奇妙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