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印學者:未強先霸,印度教民族主義外交真能提升印影響力?_風聞
南亚研究通讯-南亚研究通讯官方账号-41分钟前
編者按
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LSE)的羅漢·穆克吉(Rohan Mukherjee)近日在《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網站上撰文分析了印度莫迪政府的民族主義外交政策。**首先,**穆克吉探討了莫迪政府民族主義外交政策的三大國內根源,**分別是政府外交決策的大眾化、民眾大國地位感知的膨脹化以及莫迪本人外交行事風格的民粹化,**其在幫助莫迪政府收穫國內支持的同時亦急劇煽動了民族主義浪潮。**隨後,穆克吉探討了外交政策民族主義化的負面影響。**作者認為,雖然印度教民族主義外交政策能夠幫助莫迪政府增強本國的身份認同與民族自豪感,並在短期內彰顯了印度的“大國形象”,**但非理性力量的反噬最終會導致盲目自信與過分強硬進而使印度自身處於不利境地,加劇其所面臨的國際挑戰。**穆克吉最後認為,**崛起中的印度實力有限,因此必須在日益膨脹的印度教民族主義野心與謹慎剋制之間尋求平衡以避免自取滅亡,**進而確保其外交政策的最終結果可控且符合既定的國家目標。值得注意的是,**文中列舉的有關中國的所有例子均是不恰當的,****我國在主權與領土完整受到威脅時在外交以及軍事層面予以強硬回擊是完全合法且正當的,絕非民族主義外交政策的體現。**南亞研究小組特此編譯本文,供各位讀者批判參考。

莫迪支持者。圖源:路透社
2024年3月15日,印內政部長阿米特·沙阿(Amit Shah)前往古吉拉特邦發起競選連任活動。沙阿是納倫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的親密助手,他在向印人黨工作人員發表講話時稱,印人黨既促進了普通印度人的命運,也提高了印全球聲譽。他説,只有印人黨才能讓像他這樣的“無足輕重的黨員”和像莫迪這樣的 “貧窮人家的茶販”成為印最有影響力的人。他繼續表示,只有莫迪才能讓印度變得安全繁榮、能與中國抗衡並獲得國際認可。莫迪“不僅是印度最受歡迎的人,也是全球最受歡迎的人”。
沙阿在演講中將外交關係和國內政策混為一談是有原因的。與過去的競選活動不同,印國際角色現已成為政治的核心問題。與十年前相比,如今更多印度人關心自己國家的全球地位,普通民眾的願望也前所未有地體現在國家命運中。印人黨利用此新焦點炮製了自我強化信息:如果印人黨能將莫迪這樣的“普通民眾”推向世界舞台,那麼它也能讓一個在貧困與衰弱中掙扎的國家變得強大。同樣,如果莫迪能讓印度變得安全、繁榮並廣受尊重,那他也能為印度選民帶來好處。
觀察家們將外交政策的大眾化歸功於莫迪的魅力和印人黨的政治戰略。毫無疑問,莫迪為國際話題帶來新宣傳。除了2008年印美達成核協議等特殊時刻外,前幾屆政府都將外交視為枯燥乏味的專業領域,幾乎與社會關切不搭邊。相反,印人黨為外交注入了國家使命感,並將其轉變為民眾評價政府的關鍵維度之一。
但是,國際關係的參與範圍從精英擴大至普通民眾,有更深層和更可預測的原因。**隨着國力提升,其民眾必將對國際事務更感興趣,更期望獲得全球的尊重與認可。**莫迪能從根源把握印度人不斷膨脹的野心並加以引導,這體現了其作為政治家的精明。
**然而,民族主義外交政策並不總符合國家利益。**當崛起中的國家尋求國際認可時,它們常常會採取強硬的外交與國際措施,進而激起反彈,破壞其崛起過程。隨着印不斷擴大影響,其利益將與其他更強大政府產生嚴重衝突——包括美國政府。過度自信的公眾恐成為印政治領導層的負擔,強迫其放大與其他社會的微小爭執,並推動其採取更有風險的戰略與不妥協立場。
一、應有的尊重
印度人,尤其是城市青年,正積極關注自己國家在世界的地位。2023年的一項調查有來自19個城市5000名18至35歲的受訪者參與,其中88%的受訪者同意就印度而言,在聯合國安理會成為常任理事國非常重要,83%的受訪者認為印度應成為七國集團(G7)的永久成員國。調查還表明,印度人支持政府對外交政策的處理。在2022年的皮尤民調中,68%的印度受訪者認為印全球影響力正在增強。即使很難衡量這種支持是否會轉變為選票,但政治家們的行為似乎體現了對此轉變的認同。印政黨如今常將外交政策和與此有關的民族主義自豪感納入其國家與地方選舉策略。
印度人更關心全球政治,分析人士不應對此感到驚訝。**印經濟自由化使民眾更加富裕,富人傾向於對國際事務更感興趣。**例如,2005年和2006年對20多萬户印家庭進行的外交政策態度調查發現,印社會經濟地位最低的羣體中,有82%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或無法回答有關外交政策的問題,而社會經濟地位最高的羣體中該比例僅為29%。當時,前者佔全國人口的30%,而後者僅佔1%。儘管劃分社會經濟地位的官方類別發生了變化,但印人均收入自2005年以來翻了一倍,表明印度人普遍正變得越來越富裕。
富人對全球經濟更感興趣的部分原因是他們更可能出國旅行,印度人也不例外。**隨着國家繁榮,印出國人數也創下新高。**2014年莫迪任總理的前十年,印每年出境遊客人數增長了近300%,達1800萬人次。同期,在美居住的印裔人數增長了55%,達220萬人。此趨勢仍在持續,就在2019年新冠疫情前,近2700萬印度遊客出國旅遊,在美居住印裔人數攀升至近270萬。印度如今也以其他形式與世界聯繫更加緊密。2018年,印20%人口使用互聯網。2021年,該數字為46%。印度是一個逐漸崛起的數字的國家,這使其對其他國家認識不斷提升,與其他國家關係日漸緊密。
隨着國力提升,**各國開始希望排名在其之下的國家能遵從它們的意願。但全球化並未削弱印民族主義色彩。**2019-20年的一項調查顯示,72%印度人完全同意“印文化優於其他文化”,2002年作出類似回答的人數為74%,二者幾乎相同。因此,印人黨作為一個民族主義政黨,從印度人對國際關係日益增長的興趣中獲益,或是將民眾態度引向更加堅定自信的外交政策,這並不令人驚訝。政府有力回應來自傳統對手中國與巴基斯坦的潛在威脅中,這體現得淋漓盡致。然而,過去政府更傾向於在幕後採取行動,2017年,莫迪領導下的印度單方面越過與不丹的國際邊界,阻止中國在有爭議領土修路,並在2019年公然對巴基斯坦實施空襲。
印民族主義轉向或使外國政府不快,但此進展並不令人震驚。印外交官的自信與日俱增,**印國民對國家受到輕視更加敏感,印民眾普遍認為國家已登上全球舞台,這讓人聯想到另一個正在崛起的混亂民主國家:19世紀的美國。**19世紀50年代,英國駐美大使曾憤憤不平地寫道:他觀察美國人如何依靠“誇誇其談的力量” “對全世界發出威脅的口吻”,即使他們缺乏與言論相匹配的軍事能力。他認為美國外交已然變得“對任何針對自身的攻擊或可能的侮辱都病態地敏感”,然而在與其他國家打交道時,卻對任何正義或公平競爭十分麻木。如今,任何與印度打交道的西方國家外交官恐都有這種抱怨。
其他政治制度大相徑庭的崛起大國也有相似行為。20世紀初,日本剛在明治時代獲得經濟與軍事成功,正沉浸於民族主義狂熱與當時公眾對與當時其他大國平起平坐的意識。中國自20世紀70年代迅速崛起以來,也日益趨向民族主義,其轉向“戰狼”式外交也同樣源於對國際尊重的渴望。隨着國力提升,國家越來越希望排名在其之下的國家能遵從其意願,而排名在其之上的國家則為其繼續崛起留出空間。
二、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
莫迪並非首位有全球野心的印度領導者。印首位總理賈瓦哈拉爾·尼赫魯也追求印領導角色,並在20世紀40年代至60年代積極行動,通過國際機構推動其獨特外交政策——與蘇聯與美國均不結盟。但尼赫魯的努力只得到了國內少部分精英羣體的響應;**大部分民眾深陷貧窮困擾,以致於無暇顧及國際認可這樣虛無縹緲的東西。然而,如今的印度是正在崛起的大國,民眾希望領導人能利用國家意志獲得國內外利益。**莫迪已成功利用更自信堅定的社會及僑民羣體鞏固其政黨政治命運,並提升印全球地位。
在某些方面,莫迪能夠有效利用外交問題令人非常驚訝。2014年上任時,這位總理外交經驗極少。然而,**正是由於缺少外交經驗,他創造出與世界互動的新方式,其中一種將外交轉變成了面向大眾的行為藝術。****作為習慣繞過傳統機構、直接吸引支持者,且嚴格控制信息的民粹主義領導人,莫迪(及其政府)通過媒體與大型集會將影響最大化。**例如,他們在倫敦温布利體育館和紐約麥迪遜廣場花園為印僑民舉辦大型活動,不遺餘力地宣傳外交會晤,並在世界各地有條不紊地開展社交媒體活動。該黨不斷與各地民眾建立聯繫,試圖獲得支持。即使受新冠疫情阻擾,莫迪也在兩任總理任期內進行多次國際訪問,超過其前任曼莫漢·辛格兩任內訪問總次數。
莫迪政府的外交政策始終如一。它創造了新政策範式,**此範式基於自我定義的印度教文明價值觀、對強權政治的交互方式、使用或威脅使用軍事力量的意願及通過與其他國家合作擔負全球責任的慾望。這些政策源於印度所宣稱的成為全球領先大國的目標,**並體現在各種舉措中——例如,印推廣國際瑜伽日、拒絕在俄烏衝突中偏袒任何一方、對巴採取強制性外交,及積極踐行氣候多邊主義。在某些方面,這些舉措並不新鮮,印政府一直努力促進印度文化,抵制西方控制,對巴奉行脅迫外交,並共同解決跨國問題。但莫迪的印人黨因其對印度文化獨特的詮釋與願承擔更大外交風險的意願脱穎而出(如2019年打擊巴基斯坦)。
一個社會如果對極小的輕視都耿耿於懷,則很快會遭到反噬。印日益增長的重要性當然不能完全歸功於莫迪及其政府的舉措(或是前任總理的舉措)。印獲得了中國的間接幫助。隨着中國對其亞洲鄰國及西方構成持續威脅,印地位也隨之上升。美尤其向印示好,試圖遏制中國的雄心。只要印可幫助各國與中國競爭,就將獲得大量國際夥伴,使其在對外關係中擁有相當可觀的迴旋餘地。
但中國的故事也有警示意義。隨着中國躋身世界舞台,中國放棄基於經濟互利與其他國家建立友好關係的策略。相反,在民眾和精英民族主義驅使下,中國開始強烈主張對有爭議領土的主權要求,並要求其他國家尊重自身。**由於持續高漲的民族主義加劇其日常利益衝突,這條道路尤其危險。一個對極小的輕視都耿耿於懷的社會與政體將很快遭到其他國家反噬,反過來加劇國內焦慮與和自尊心受挫情緒,進而導致挑釁的惡性循環。**美白宮發言人南希·佩洛西(Nancy Pelosi)2022年訪台就是恰到好處的例子。中國將此次訪問描述為挑釁,並警告美國不要“玩火”。但佩洛西沒有屈服,執意訪台。中國隨後開始在台周邊實行軍演,進一步加劇海峽緊張局勢。然而,當一切塵埃落定,中國民族主義者指責政府的威脅缺乏實質內容,且未採取足夠的措施應對美國。
作為正在崛起的大國,**印發展軌跡尚在早期,但卻有跌入相似陷阱的跡象。**據美情報官員稱,2023年印在加拿大境內暗殺了一名錫克族加拿大人(印政府已正式認定其為恐怖分子)。加拿大譴責此次襲擊,並要求印對此做出解釋。印非但沒有尋求平息危機的方法,反而對加拿大窩藏錫克分離主義分子表示不滿,並承諾保護國家安全(同時也否認了這一指控)。此外,印還驅逐加拿大外交官,並延遲向有意來印旅遊的加拿大人發放新簽證。2022年末,美官員指控印密謀暗殺一名錫克教美國人,引起了另一場爭端。
當外交政策本身變成民族主義時,就會推高自取滅亡的風險。這些事件吸引了全球目光,但也標誌着印長期道路的延續。2013年印外交官德維亞尼·科布拉加德(Devyani Khobragade)因簽證欺詐指控在紐約被捕,導致印國內輿論譁然,印政府甚至撤銷了對美駐新德里大使館的安全保護。從那時起,印美就已找到處理此類爭議的可靠方式。但隨着國際秩序愈加充滿爭議,加之印外交政策逐漸被民族主義國內政治包裹,雙方均能預料到更嚴峻挑戰。印外交部長蘇傑生(Subramanyam Jaishankar)在其關於印度的《2024》一書中指出:“民族主義觀點自然會產生民族主義外交,這是世界將需要習慣的。”
當然,大部分現代社會在某種程度上都有民族主義。但當外交政策自身變成民族主義時,就會推高自取滅亡的風險。如今,印已捲入跨境暗殺爭議。不久的將來,印政府將發現自身恐陷入外界對其民主資質的質疑、海外印度人的待遇或中國對印中小鄰國關係日益密切的爭議中。美國等國家可能在經濟上霸凌不為其站隊的中小國家,但它們有能力控制後果。作為正在崛起的國家,印全球影響力仍遠未達到該水平。
在日益自信堅定公眾的支持下,民族主義外交也會限制妥協空間,使此類問題難以解決。例如,選民或反對一個設下高期望卻在保護國家利益和榮譽擴張上出現失誤的政府。民族自豪感或許沒有界限,但外交政策必須在高度限制的環境下執行。因此,**印政治領導層必須謹慎工作,確保其民族主義外交不會損害國家目標。同時,印度的朋友與合作伙伴須適應其自信舉動,**部分原因是,印在國際秩序地位不斷上升,必須要為其發展留出空間。
**作者簡介:**羅漢·穆克吉(Rohan Mukherjee),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LSE)助理教授,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南亞項目非常駐研究員,著有《上升秩序:崛起的大國與國際機構中的地位政治》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