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走紅,但我太窮”_風聞
视觉志-视觉志官方账号-你陪着我的时候,我没羡慕过任何人30分钟前
作者 | Haibara
來源 | 視覺志

陳直,農民工。
海德格爾,20世紀全球最知名的哲學家、思想家之一。
一個忙於為生存奔波,一個專注于思考人生。
深陷泥潭的人,真的可以仰望星空嗎?
今年,陳直翻譯的《海德格爾導論》上市後,銷量喜人。
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裏,先是刊印了6000冊,後又加印了3000冊,在實體書遇冷、哲學受眾相對較少的大環境下,有這樣的成績已經頗為難得。
大多數人可能是懷着對陳直的好奇來買的,好奇一個農民工和哲學組合在一起會發生什麼化學反應。

在一場新書分享會上,陳直坐在聚光燈下,略顯緊張的他對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羣談起自己的經歷,選擇主動打破大眾的想象:
“我的經歷不是通常所理解的‘勵志故事’,我沒有從堅持學哲學中獲得所謂的‘階級跨越’‘階級上升’——這是‘勵志故事’的重要組成部分。”
而他的現狀似乎也驗證了這一點。
即使譯稿成功出版,他依然有回到流水線工廠的危機。他因受人幫助來到一所高校工作,年底三年合同期滿,學校新的政策迫使他不得不離開。
儘管如此,還是有一些東西發生了根本的改變。
當一個農民工和哲學產生聯繫,關鍵詞不是逆襲,而是救贖。這是關於一個長久處於絕望的普通人如何被哲學救贖的故事。

對陳直來説,翻譯一本哲學著作最難的不是英文翻譯,而是如何在沉重繁瑣的流水線工作中擠出時間。在高強度、巨大噪音的工作環境中,陳直是不可能想什麼海德格爾的。
翻譯《海德格爾導論》的四個月時間裏,陳直輾轉了多家工廠。
他去過深圳富士康的工廠裏安裝平板電腦的屏幕。
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30秒貼一個屏幕,一天最快能裝上800個屏幕。一個月裏半個月白班,半個月夜班。上夜班時眼睛累迷糊了,洗個冷水臉繼續幹,不能分神,不能歇息,一旦速度變慢就會聽到領導的罵聲。
每週休息一天,翻譯只能在這時進行,陳直會在這一天找個圖書館,從早上九點翻譯到晚上八點閉館,一天下來,他只能翻譯3000個單詞。

沒過多久,他又跑到廈門一家工廠安裝手機攝像頭。
這家工廠的環境更為苛刻。工資主要靠加班費,八小時之外的時間都算加班,休息要請假,最多一週休一天,再多的假也不給批了,請假意味着要扣除雙倍工資的加班費,大部分工人為了賺錢一天都不休。
因為要請假翻譯,陳直壓根賺不了多少錢,長期在温飽線上掙扎。
但在陳直眼裏,這種生活的艱苦不算什麼,“這是外在的、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哲學方面的事。”

翻譯結束後,他想以同等學力入讀大學,他想知道是否能以譯稿的出版來證明自己的同等學力,因此他在豆瓣發帖詢問網友如何才能出版,沒有什麼回覆,他私信出版社,同樣沒有迴音。後來他才知道,哲學類書籍由於晦澀難懂,出版一直很困難。
他近乎是懷着絕望的心情發了最後一篇帖子,這次他故意在標題中強調了一種反差:“我是農民工,請問如何才能讀大學?”

沒想到,帖子迅速傳播開來,多位大V轉發擴散,媒體也迅速跟進,陳直瞬間火遍全網。
譯稿也有了出版的機會,陳直的譯稿被推薦到鑄刻文化總編輯陳凌雲處,他和同事看了譯稿,一致認為有基本的品質,決定出版這本書。
緊接着,河北一家高校領導向他發出邀請,讓他擔任校刊編輯,他得到一份坐辦公室的工作。
從這一刻起,陳直結束了十年的打工生涯,從流水線的鏈條循環中掙脱出來,過上了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很不錯”的日子。這都是他熱愛的哲學帶給他的。

亞里士多德説過:哲學起源於驚奇。然而,對於陳直來説,哲學的起源並不是有閒階層的那種純然驚奇,而是對自身處境的惶恐不安。
他是抱着深深的絕望走向哲學的。
10歲時,他第一次產生關於哲學的思考,他不明白,為什麼他會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裏。
他的父親常常對他施以暴力。大到沒考好,小到洗個頭、看個電視、夾了個菜,只要心情不好就是一頓大罵。
有一次父親讓他翻譯某個藥品的英文説明書,那時他初中,剛開始學英語,根本看不懂,父親黑着臉破口大罵:“你怎麼不去死啊。”

在暴力與貧困交加的家庭環境裏,陳直童年的自尊心被碾個粉碎。
小學家裏交不起學費,陳直經常被老師和校長催繳。有一次,早上升國旗後,小學校長當着全校人的面催他交錢。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家,哀求着父親“不要再欠學費了”。平常,他就連買一隻一塊錢的筆都要低聲下氣地去求父親。
父親個子並不高大,但那種深深的恐懼卻是刻在骨子裏的,只要看到他陰沉着臉,“我就對他本能感到害怕”,直到二十多歲,“他罵我,我才敢回罵”。
時至今日,陳直仍然無法與父親和解,他直言:“我對他的感情並不複雜,那就是沒有感情,我們基本上已經斷絕了關係。”

陳直曾想過,如果不是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裏,他現在肯定不一樣。或許他的性格不會出現問題,以至於總是無法獲得一份穩定的工作。
他從2010年開始打工,做過最長的工作也只有半年左右。他去過服裝工廠、禮品盒工廠、玩具廠、印刷廠、電腦組裝、五金工廠,十年裏做過的工作少説有幾十種,一年都要換好幾個工作。
無論去到哪裏,他始終沒辦法融入集體。
每進入一個工廠,他都是被排斥在人羣外的那一個人。他和工友沒有共同語言,他們大多聊的都是女人和遊戲,他頂多在旁邊默默聽着,聽不下去的時候乾脆離開,久而久之,別人都不和他説話了。再加上他有嚴重的口吃,有時候連“我”都説不清,廠裏總有人模仿他嘲笑他,他因此變得更加內向孤僻。

進入社會後,人心的各種險惡又將他一步一步推進絕望的深淵。
他找第一份工作時,勞務中介老闆當眾侮辱他是傻子,不機靈,隨便將他派去了一個鄉鎮服裝廠踩縫紉機。他幹不來,和他一起去的人很輕鬆地就學會了,但他就是學不會,笨手笨腳的,做羽絨服把裏面的羽絨全撒出來了,捱了一頓罵,之後就被辭退了,幹了一個月,只拿了五百塊。
他曾在一家做手機蓋的工廠上班,從晚八到早八,來回不停跑,每到後半夜三四點就撐不住了,動作稍微慢點就有人來呵斥。工廠承諾50天給他5000塊,臨了變卦,只給了他1000塊。
他還去過一家快遞中轉站分揀快遞。他依然顯得笨拙,第一天分揀時搞錯了一些快遞,工頭很快就對他產生厭惡,故意讓他幹各種髒活累活。一週後,他忍無可忍提出離職,工頭直接讓他走人,他要工資,對方以工作時間短為由拒絕了他,他沒有再説什麼,被動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只是當聽到“沒有工資”的那一刻,陳直心中湧出一種強烈的悲哀。他不懂維權,完全不知道如何才能拿到自己該有的工資,他幾乎被現實逼到絕路,“我非常絕望,賺不到錢,我活不下去。”
“那時,我覺得我是活不過 30 歲的。”

當他被現實無數次擊倒,是哲學給了他一次又一次重新站起來的力量。
儘管生活煎熬,但他從來都不感覺孤獨。十多年打工生涯的間隙,薩特、克爾凱郭爾、胡塞爾、德勒茲等哲學家,陪伴着他度過一個又一個難以入睡的深夜。
每到一個城市打工,陳直都會去當地的圖書館看看。
十分怕冷的他會為了去中國最大的圖書館而來到北京打工。為了有充足的時間閲讀哲學書籍,陳直選擇了工資更低的日結工,幹半個月,歇半個月,工資最低一天只有60塊。
日結工沒有集體宿舍,他住到通州的地下室裏,一天只吃兩頓飯,一碗五六塊的面隨便對付過去。在那裏,陳直第一次完整地閲讀了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
海德格爾讓他有勇氣直面現實的種種絕望:“按照海德格爾的説法,本真生存是不需要多少物質條件就能夠達到的。所以即便處在比較艱難的境況之中,我們依然能夠獲得一種比較高階的精神生活,或者比較高階的生活方式。”


隨着在哲學道路上走得越來越遠,陳直在哲學上構建的人生意義與現實的差距和矛盾漸漸凸顯。
陳直並不是普通意義上的農民工,他上過大學。
大學時,他被哲學深深吸引,痴迷於其中,每天睜眼除了吃飯就是在圖書館看哲學書,不去上課,甚至考試也不去,直至大二被學校勸退。
當時他沒有什麼前途的概念,反而樂觀地想着,退學正好方便他閲讀哲學,當然他也沒考慮過母親的感受。母親知道後,氣得不讓他進家門,哭着求他回學校。
過年回家,村裏其他年輕人帶着年貨和紅包回家,陳直拉着行李箱回家,母親興沖沖地打開行李箱一看,全是哲學書,一怒之下將書全扔到屋外,陳直又默默地一本本撿回來。
母親常對他説,你三十多歲會後悔的。如今三十多歲的陳直承認這句話部分得到了驗證,“我確實比較艱難,從退學到現在一直都是人生低谷期,就沒有到達過高峯。假如我回到退學那個時刻,可能會做出不同的選擇。”

因為他發現哲學並不能為他帶來什麼,來自外界的對比讓他變得更加焦慮。
母親看他不老實打工,常常刺激他,時不時告訴他,有認識的人掙了幾百萬,而他連幾千塊都沒攢到。因為兒子不會賺錢,連她也帶着被鄰居看不起。
他回想起自己從小到大,從年級第一變成了“倒數第一”。
上學時,他算是“最會讀書的人”,經常考到年級第一,還被老師派去參加縣城數學競賽,但現在,同學朋友做各種生意賺了錢,只有他還在温飽線上掙扎。
曾有小時候的朋友突然來找他,兩人聊天時,陳直隨口開了一句玩笑,大概意思是他是混得最差的,大家都瞧不起他。説完這句話,陳直等着對方的回應,“但他什麼也沒説。他默認了。”

他更沒想到,他曾無比熱愛的哲學也會將他拽進最深最無力的絕望。
2017年,在他閲讀了近10年的哲學書籍後,他想在哲學上有所成就,想寫幾篇論文發表,他列出四十幾篇海德格爾哲學論文計劃,每篇的標題都擬好了,但正文就是寫不出來。
寫論文需要查很多資料,閲讀很多文獻,他沒有資源,也沒有時間搞這些,進展非常困難,最多的一篇只寫了幾百字,大部分時間都在對着電腦屏幕發呆。
那時他在汕頭的五金廠打工,下班後,他在日記裏寫道:“我徹底不幹了。以後如果有機會,我就去翻譯一些外文書。哲學本身我幹不了,必須放棄!”
自學哲學多年卻什麼成果都沒有,有時甚至連最基本的生存都無法保證,這讓他感受到一種深深的挫敗感,每每夜晚躺在牀上輾轉難眠,只有藉助酒精才能睡着。
“我被哲學傷透了心,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碰它了。”

在後來三年時間裏,陳直幾乎完全放棄了哲學。家裏的哲學書全賣了、扔了,幾年下來積累的哲學筆記也撕了,一點沒留。他也不再讀任何哲學書。
他開始嘗試各種方法去賺錢,渴望成為現實意義上的成功人士。他去炒股,投了幾千塊,不到一個月虧了兩三千,趕緊全取了出來。聽説程序員賺錢便去自學編程,結果看不懂教材,想過報班,但低薄的工資無法負擔。後來有幾位老鄉在廣州做電商,讓他過去幫忙,不到半年,公司倒閉。
一番折騰後,他徹底放棄賺錢的幻想:“我覺得我還是放棄賺錢的想法,還是要找到一些有意義的事情去幹。”
他又重新逃進哲學。

陳直翻譯的《海德格爾導論》出版後,或許可以證明哲學並不是無用的。
他的譯本得到了許多公眾的支持。
在陳直的新書分享會上,蜂擁而至的人羣讓浙江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孫周興感到震驚:“我是第一次看到一個有關哲學的現場,會來這麼多人。”他感謝陳直為哲學帶來了流量,要知道,“哲學的流量從來都不大的。”
浙江大學哲學學院教授王俊稱陳直翻譯的《海德格爾導論》:“無論是從學術意義上還是社會意義上,都是這個時代一個獨特的事件,它賦予了哲學一個更為廣闊的想象空間”。
倫敦大學伯貝克學院人文研究所所長斯拉沃熱·齊澤克,更是在新書《自由:無法治癒的疾病》的序言裏高贊陳直是奇蹟:
“我們應該慶祝像陳直這樣的奇蹟——他們證明了哲學不僅僅是一門學科,哲學可以突然中斷我們日常生活的進程,讓我們產生困惑……
今天,我們應該説:讓一百個陳直研究哲學——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找到擺脱我們不幸困境的出路。”

圖源:單向街書店
獲得專業人士的肯定,這讓陳直多了些自信。
“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失敗者,但現在我有更多的自信了。”
他似乎已經和曾經不夠成功的自己達成了和解,“即便從大眾的標準來看自己算是‘失敗者’,我也無所謂,我不需要用那些標準來衡量自己的價值。”
哲學也讓困擾他許久的現實問題得到解決,他得以離開流水線,擁有了充足的閲讀翻譯哲學書籍的時間。
《海德格爾導論》出版後,河北政法職業學院的一位領導邀請他去學校工作。
彎彎繞繞多年,他也算是實現了母親的願望——坐進辦公室。他的工作環境不再嘈雜,屋內窗明几淨,工位挨着窗户,一張大大的辦公桌足以擺滿更多的哲學書。母親給他打電話,第一句話總是興奮地問他是不是在上班,假期還想去看看他。

他的食宿條件也得到改善,學校食堂的飯菜便宜又好吃,教職工宿舍是一廳兩室的樓房,他還有單獨的書房。
校領導特地囑咐過下面的人,別給陳直安排太多工作,別讓他太辛苦,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去閲讀和翻譯哲學。陳直每天八點上班,午休兩個小時,五點下班,每天他有五個小時以上的時間花在閲讀和研究上。這裏的同事也更加友好,沒人再去嘲笑他的口吃。陳直在這裏度過了安穩充盈的一段歲月。

今年年底,按照學校新的政策,他不能再繼續留下。他做好了隨時回到過去動盪生活的準備,他考了駕照,註冊了外賣騎手,打算去開網約車、送外賣。
幸運的是,上海一家出版集團向陳直拋出橄欖枝,他的翻譯工作得以順利進行。目前,陳直正在翻譯《批判現象學的50個概念》,預計明年出版。《黑格爾詞典》也被他列入了翻譯日程。
重新回到哲學後,他時常想起尼采的一句話,愛你的命運。
“他是肯定自己的生命,不管你受過怎樣的遭遇或者困境,你依然愛它,你不會為這些苦難所打倒。”

部分參考資料:
1.鳳凰網《旅途》
2.新華社《流水線上的打工人和他翻譯的<海德格爾導論>》
3.穀雨實驗室《一個農民工思考海德格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4.紅星新聞《另一種“存在主義”:當農民工開始思考海德格爾》
5.極晝工作室《海邊的「海德格爾」:哲學在左,工廠在右》
6.風洞《“工廠裏的海德格爾”陳直自述:我是怎樣的存在》
7.南方人物週刊《那個出版了哲學譯著的農民工,不是勵志故事的主人公》


監製:視覺志
編輯:Haiba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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