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刻意“慢節奏交火”, 還有一層動機沒明説|文化縱橫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10-14 19:39
曹峯毓
西北大學中東研究所
【導讀】截至10月12日,黎以衝突已致黎巴嫩2306人死亡,10698人受傷。這是三十多年來,黎巴嫩經歷的人員、物質損失最為嚴重的一次衝突。與此同時,伊朗使用導彈襲擊以色列軍事設施,並通過向美國釋放針對波斯灣通道和周邊石油設施的威脅,來限制以色列針對伊朗關鍵設施的打擊。伊朗在波斯灣北岸、扼守霍爾木茲海峽的特殊地理位置,是其對美國和以色列構成不對稱威懾的關鍵。**霍爾木茲海峽連接中東重要石油產地波斯灣和阿曼灣,也是阿拉伯海進入波斯灣的唯一水道,所處理的油品流量或佔全球石油消費量的兩成以上,其安全形勢將對全球油品供應產生重大影響。**本文分析了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形勢的總體演變、安全本質和演進動力等核心問題,對分析當前霍爾木茲海峽面臨的危機形勢提供了有益思考。
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形勢的演變可被劃分為局部戰爭、領土糾紛、美伊衝突與非傳統安全四個時期。**霍爾木茲海峽在國際石油運輸中的重要地位,以及由此產生的對地區衝突的擔憂是導致這一安全問題產生的根源。**石油通道控制權的脆弱性與霍爾木茲海峽特殊的地緣政治環境是導致其安全形勢持續動盪的主要原因,而波斯灣各國實力的變化是推動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形勢演進的基本動力,並由此導致了它的階段性與週期性。2018年後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形勢的新發展表明:美伊關係仍舊是該問題的重要決定因素,但其他國家的參與度也在逐漸提高;封鎖依然是核心議題,但是經濟制裁和打擊石油關鍵基礎設施正在成為比封鎖更有效的手段;局部戰爭依舊是主要威脅來源,但新型安全威脅也在日益顯露。未來,精確制導武器的擴散與能源地緣形勢的改變可能從根本上扭轉霍爾木茲海峽的安全局勢,而中國則應結合海峽安全形勢的最新變化,從更理性的角度探討該問題。
基於中東衝突的升級,10月以來,全球原油價格上漲了5%,以10月1日為基準,這是今年最大幅度的變動,而一旦波斯灣航道或者沿岸關鍵石油設施遭受襲擊,全球石油市場和世界經濟都將面臨巨大沖擊。這種顯而易見的安全危機,同時構成了強大的安全威懾,為衝突各方劃定了一道紅線。
****本文**原載《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21年第2期,原題為《****論中東能源地緣政治中的海上通道問題:對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問題的再思考》,******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讀者參考。
論中東能源地緣政治中的海上通道問題:
對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問題的再思考
霍爾木茲海峽是波斯灣唯一的出海口與世界最重要的石油運輸水道,具有極高的戰略價值。根據美國能源信息署(U.S. Energy Information Administration)的數據,該海峽2018年日均石油運輸量為2100萬桶,佔世界石油海運總量的約21%。近年來,隨着美伊關係的持續緊張,霍爾木茲海峽逐漸成為兩國對抗的前線地帶。“封鎖”“對峙”等字眼愈發頻繁地出現在相關媒體報道與學術研究中。加之霍爾木茲海峽處於中東核心地帶,周邊領土糾紛、宗教矛盾錯綜複雜,其安全環境短期內難以出現根本好轉,這已然成為學界的共識。
**正是在這種普遍悲觀的態度下,如何在霍爾木茲海峽的不穩定局勢中維護本國利益成為學者們的關注重點。****相比之下,從區域國別角度對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問題本身的研究反而遭到了忽視。**本文在對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形勢的總體演變進行梳理的同時,對其安全本質、演進動力等核心問題進行了分析。同時,面對2018年以來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形勢的重要發展,本文也探討了其中藴含的延續性與新變化,進而提出了該領域數個值得進一步思考的問題。
**▍**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形勢的總體演變
自20世紀初波斯灣地區建立現代石油工業以來,霍爾木茲海峽的戰略意義凸顯。在相當長的時間裏,英國憑藉自身的殖民網絡基本保持了對海峽地區的完全控制。二戰後,隨着綜合國力的衰落,英國於1968年撤出霍爾木茲海峽,西方國家對霍爾木茲海峽的控制力逐漸下降,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爆發後,西方國家最終失去了對霍爾木茲海峽的絕對掌控。此後,各方勢力圍繞着霍爾木茲海峽展開多輪博弈。
(一)海峽安全與局部戰爭(1980-1991年)
伴隨着伊朗伊斯蘭革命後西方勢力在霍爾木茲海峽地區的暫時後退,中東國家間的武裝衝突成為左右該海域安全形勢的主要因素。其中,兩伊戰爭是影響海峽局勢的關鍵事件。在戰爭初期,由於在海軍力量上處於絕對劣勢,伊拉克只在1980年末與伊朗在波斯灣北部爆發了三次大規模海戰。
1984年,伊拉克開始對霍爾木茲海峽附近的過往商船(尤其是油輪)展開系統襲擊,並激起了伊朗的類似報復。霍爾木茲海峽的安全形勢全面惡化。在本國航運活動受到極大影響的情況下,科威特在1986年11月呼籲國際社會為該國商船提供保護。最終,美國於1987年7月22日在波斯灣開展了名為“摯誠意志”(Earnest Will)的大規模護航行動。
不過護航行動並沒能從根本上扭轉該海域的安全形勢。1987年10-12月,兩伊對商船的襲擊達到破紀錄的72次。在護航行動的壓力下,伊朗只能將更多的襲擊活動集中在霍爾木茲海峽,海峽的通航狀況反而進一步惡化。1988年4月14日,在美國護衞艦被伊朗佈設的水雷炸傷後,美國開展了大規模武力報復,重創伊朗海軍。同年7月,美軍又在海峽上空擊落了伊朗航空655號航班,造成290名平民死亡。伊朗與伊拉克對商船的攻擊直至當年8月兩國停火後才徹底停止。
**1989年後,戰爭不再是影響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形勢的主要因素。**隨後的海灣戰爭雖然打破了波斯灣地區的短暫和平,但由於多國部隊在海上力量上的絕對優勢,伊拉克僅在波斯灣北部進行了十分有限的襲擾與佈雷活動,霍爾木茲海峽的航運活動未受直接影響。
(二)海峽安全與領土糾紛(1992-2001年)
海灣戰爭後,伊朗與阿聯酋就海峽咽喉處阿布穆薩島(Abu Musa)與大小通布島(Tunb Islands)主權歸屬的爭奪一度成為左右地區局勢的主要因素。1971年11月,伊朗趁英國撤出海灣之際武裝佔領了阿布穆薩北部與大小通布島。阿聯酋雖然從未放棄對三島的主權聲索,但兩國一直按照1971年11月簽署的諒解備忘錄維持阿布穆薩島事實上的分管狀態。
1992年4月,伊朗以安全問題為由突然加強了對阿布穆薩島外籍居民的管控。雖然該國表示與阿聯酋的協議依舊有效,但考慮到伊朗政府提出了向非阿聯酋籍居民發放通行證的要求,這一問題已演變為對阿布穆薩島進入權的爭奪。
阿聯酋對伊朗單方面改變現狀的行為表達了激烈反對。在該國的呼籲下,海灣合作委員會(Gulf Cooperation Council,GCC)與阿拉伯國家聯盟(League of Arab States)等組織均發表了有利於阿聯酋的聲明。美國、英國以及埃及等域外國家也明確表達了對阿聯酋的支持。伊朗則聲稱“不會就領土主權問題進行任何談判”。伊朗軍方也表示已加強針對三座島嶼的警戒,並準備擊退任何外國勢力。
面對局勢的升級,阿聯酋被迫對這一爭端進行“冷處理”,並試圖訴諸國際法院解決這一爭端。阿聯酋在軍事上的全面劣勢使之不具備與伊朗進行軍事對抗的資本,而內部分歧則進一步削弱了阿聯酋的行動力;而且伊朗是阿聯酋重要的經濟夥伴,阿聯酋無法承受與之全面交惡造成的經濟損失。此外,雖然阿拉伯國家普遍聲援阿聯酋,但只有伊拉克將伊朗的行為認定為侵略,阿聯酋得到的實質支持較為有限。
伊朗也無意因島嶼爭端進一步惡化周邊關係。伊朗外長在1998年5月訪問阿聯酋時對爭端的解決表示了謹慎樂觀。雖然伊朗在1999年拒絕了由海灣合作委員會提出的仲裁請求,但這並未阻礙伊朗與阿聯酋在2001年實現高層互訪。此後,雖然島嶼爭端偶有升温,但兩國均對擱置這一問題達成了默契。
(三)海峽安全與美伊衝突(2001-2012年)
21世紀以來,伴隨“9·11”事件後美國中東政策的大幅調整,霍爾木茲海峽的安全形勢也再度發生重大變化。在反對恐怖主義與防止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的藉口下,美國進一步加大了對中東地區的軍事介入。伊朗作為一個長期與之交惡且正在發展核技術的伊斯蘭“非民主”國家,自然成為美國的重點遏制對象。此後,美伊博弈便成為左右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形勢的主要因素,而其中伊朗核問題又成為美伊博弈的核心議題。
2001與2003年,美國先後對阿富汗與伊拉克進行了軍事打擊,暫時未與伊朗發生直接衝突,但伊朗核問題也在逐漸發酵。伊朗明確表示不會簽署《不擴散核武器條約》的附加議定書。2005年8月,《華爾街日報》等媒體稱伊朗已發出威脅,表示“若在核問題上遭受不公正對待將封鎖霍爾木茲海峽”。
**在伊朗核問題逐漸激化的同時,美伊在霍爾木茲海峽地區爆發軍事衝突的可能性不斷提升。**2006年6月,伴隨着伊朗拒絕中、美、俄等六國提出的核問題解決方案,美國推動安理會通過了多個針對伊朗的制裁決議。伊朗則於2006-2007年在霍爾木茲海峽附近地區連續組織了至少八次大規模軍事演習。隨後美伊均加強了在海峽地區的軍事活動。
伴隨各類制裁的收緊,美伊在霍爾木茲海峽的對峙日益升級。2011年12月28日,時任伊朗副總統穆罕默德·禮薩·拉希米(MohammadRezaRahimi)威脅稱,如果西方國家繼續擴大制裁,伊朗將“不會讓一滴石油穿過霍爾木茲海峽”。美國則稱關閉霍爾木茲海峽將觸及美國的“紅線”,並向伊朗附近海域增派了兩艘航母。在連續發生多次嚴重的武裝對峙後,美伊對地區局勢進行了一定的管控,而隨着伊朗在核問題上態度的軟化,該海域的安全形勢出現根本好轉。
(四)海峽安全與非傳統安全威脅(2012-2017年)
伴隨着傳統安全威脅的下降,以海盜為代表的非傳統安全威脅成為左右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形勢的主要因素。2012年2月25日,在美伊對峙降温後不久,海盜團伙便在霍爾木茲海峽發動了襲擊。同年4月,又有一艘中國商船“祥華門號”在霍爾木茲海峽遭海盜襲擊。海盜佔領了該船9個小時,並將28名船員劫為人質。由於霍爾木茲海峽不屬於海盜風險區,此次襲擊完全超出了中國航運業的預料。
**上述襲擊標誌着海盜活動範圍已經由亞丁灣、阿拉伯海深入波斯灣,而霍爾木茲海峽的過往商船也已成為海盜關注的重點目標。**根據國際海事組織(International Maritime Orgnization,IMO)的統計,霍爾木茲海峽附近海域僅在2012年便發生了至少36起海盜襲擊事件。
霍爾木茲海峽附近海域海盜活動的激增引起了各國的關注。國際海事組織、聯合戰爭委員會(Joint War Committee)等機構先後將阿曼灣附近海域列為高風險區。各國海軍也通過北約的海洋盾牌(Operation Ocean Shield)、歐盟的亞特蘭行動(Operation Atalanta)和以美國為首的151聯合艦隊(CTF-151)等機制持續保持對霍爾木茲海峽以及海盜襲擊源頭索馬里附近海域的反海盜高壓態勢。中國、印度、俄羅斯等國的軍艦也積極參與相關海域的護航行動。
在國際社會的共同努力下,霍爾木茲海峽的海盜威脅不斷降低,並在2015年得到根本緩解,全年僅發生兩起海盜襲擊。在這種情況下,索馬里沿海海盜問題聯絡小組在2015年10月決定將霍爾木茲海峽附近海域剔除出高風險區範圍。此後,襲擊雖仍偶有發生,但海盜已不被認為是霍爾木茲海峽航運活動的重要威脅。
**▍**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形勢中的核心問題
縱觀上述歷史,我們不難看出自20世紀80年代霍爾木茲海峽的安全形勢便處於持續動盪之中,且有着較為明顯的階段性與週期性。那麼,造成這一現象的根本問題是什麼?對這一問題的回答需要以對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問題本質的分析為前提。
(一)何為霍爾木茲海峽的“安全”問題?
當談論霍爾木茲海峽的安全問題時,我們究竟討論的是什麼?這是在對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形勢進行任何深入分析前都應先明確的一個問題。“安全”一詞實際上有客觀與主觀兩層含義,其既指“在客觀上不受威脅”,同時也指“在主觀上不存在受到攻擊的恐懼”。
對於霍爾木茲海峽來説,其在客觀層面的安全環境確實不容樂觀。除了因水道狹窄而導致的航行風險外,我們更多探討的是地區衝突對霍爾木茲海峽航運活動造成的可能破壞,而兩伊戰爭無疑是這種破壞最嚴重的時期。據統計,兩伊戰爭共導致451艘商船受損,而在1984-1987年的“油輪戰”中受損的商船噸位達到了3000萬噸,並造成了超過320名船員的傷亡。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霍爾木茲海峽的安全風險不應被過分誇大。**兩伊戰爭已證明完全封鎖海峽是難以實現的。**在伊朗與伊拉克均對商船進行有組織襲擊的情況下,遇襲商船也僅佔通行總數的1%-2%,而被擊沉或因襲擊而報廢的商船僅佔總通行數的約0.2%。國際石油供應也未發生重大中斷。如果今天美國與伊朗在霍爾木茲海峽爆發大規模武裝衝突,伊朗在軍力上的全面劣勢意味着其對霍爾木茲海峽航運活動的襲擾能力會進一步降低。事實上,很多學者對伊朗封鎖海峽的實際能力或意願表示懷疑。
**在這種情況下,霍爾木茲海峽之所以仍被認為存在嚴重的安全問題,筆者認為最主要的原因在於我們的討論實際上是源於安全的主觀層面。換言之,對於海峽地區爆發衝突的擔憂,要比實際可能爆發的衝突更令人恐懼,而造成這一情況的根源在於霍爾木茲海峽在國際石油運輸中的重要地位。**即使各國充分了解霍爾木茲海峽的安全形勢是總體可控的,仍無法對本國重要石油進口路線的安全保持掌控依舊是一個令人十分不安的事實。在國內曾受到熱烈討論的“馬六甲困局”便是這一邏輯的典型案例。
(二)為何霍爾木茲海峽的安全形勢會持續動盪?
需要注意的是,在國際石油運輸中的重要地位不是引發局勢動盪的唯一因素。蘇伊士運河等水道同樣在國際石油運輸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但它們的安全環境則好得多。筆者認為,造成這一差異的原因主要在於石油通道控制權的脆弱性以及霍爾木茲海峽特殊的地緣政治環境。
**國際石油運輸對霍爾木茲海峽等重要水道的依賴是一種非對稱關係。水道的控制者可以決定和影響石油的流向和運輸過程,但他國卻難以反制。**對石油通道的控制權因此成為能源政治中的重要權力源。同時,石油產品在運輸過程中所依賴的一系列運輸工具與基礎設施極易受到戰爭、恐怖襲擊與海盜事件的波及。因此,與石油資源權、市場權相比,石油通道權具有先天的脆弱性。
石油通道權的脆弱性導致其十分容易遭到分享與侵蝕,同時也成為容易引起覬覦的能源權力。往往只有在經過一系列地緣政治博弈、衝突併產生主導國後,一條石油通道的安全形勢才會趨於平穩;若主導國家缺位或地位遭受挑戰,隨之而來的地緣競爭便會使石油通道的安全局勢急劇惡化。
雖然英國在與荷蘭和波斯的競爭中逐漸於19世紀取得了波斯灣地區的主導權,但這種主導地位隨着20世紀70年代英國從海灣地區的撤出而不復存在。此後,霍爾木茲海峽特殊的地緣政治形勢使其主導國長期處於缺位之中,而這導致了各方對海峽控制權的持續爭奪。因此,霍爾木茲海峽地區即使不發生直接衝突也只能實現持續緊張的“冷和平”。
**一方面,霍爾木茲海峽周邊存在多個地區性大國,各國均試圖獨享或至少儘可能加大對海峽的控制權,導致難以達成對霍爾木茲海峽控制權的分享方案。**這具體表現為伊朗與阿拉伯國家在這一問題上的持續對抗。20世紀80年代,伊朗與伊拉克在霍爾木茲海峽通行權上的衝突成為兩伊戰爭爆發的誘因之一。海灣戰爭後,伊朗一直試圖實現對海峽的控制,而沙特則整合海灣合作委員會國家的海上力量,嘗試在海上搜索和救援等方面介入海峽治理。雖然也有阿曼等國試圖尋找“中間路線”,但並未給緩和海峽局勢帶來明顯效果。相比之下,馬六甲海峽與曼德海峽雖同樣經過多個國家,但這些國家的實力均不足以實現對上述水道的完全控制,反而能夠為共同維護海峽的安全環境實現一定程度的合作。
**另一方面,域外大國的介入進一步加劇了霍爾木茲海峽周邊的政治割裂。**自英國撤出後,美蘇等域外大國對霍爾木茲海峽的控制權展開了激烈競爭。美國早在1986年便公開宣佈霍爾木茲海峽是其必須控制的海上戰略通道,蘇聯則通過與伊拉克、南也門等周邊國家開展軍事合作的方式向海峽地區滲透。海灣戰爭後,伴隨着本國部隊的大規模進駐與蘇聯的解體,美國進一步加強了奪取霍爾木茲海峽控制權的努力。該國與軍事力量較弱的海合會國家結成聯盟共同制衡伊朗,以此取得了在海灣地區保持軍事存在的合法性。伊朗則積極尋求俄羅斯的支持以儘可能平衡美國的地區影響力。這些都維持並加深了阿拉伯國家與伊朗間的對峙格局。
(三)推動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形勢演進的動力是什麼?
雖然各方對控制權的爭奪導致霍爾木茲海峽處於長期動盪之中,但該地區安全形勢的發展趨勢也並非持續惡化,反而呈現明顯的階段性與週期性。一方面,其衝突主題發生了多次改變,逐漸從地區戰爭、領土糾紛,過渡至域內外國家衝突與非傳統安全;另一方面,海峽地區的衝突烈度也一直處在“醖釀-激化-緩和”的循環之中。筆者認為,造成這一現象的主要原因在於霍爾木茲海峽並不是一個獨立的地緣政治系統,而是中東大系統中的一個組成部分。波斯灣地區各國實力平衡的改變以及域外國家介入的不斷加深是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形勢演進的主要推動力。
英國撤出後,伊朗一度成為穩定波斯灣安全秩序的主要力量。憑藉巴列維王朝不斷增強的軍事實力,該國不僅佔領了帶有爭議的海灣三島,更在1973-1975年先後介入阿曼內戰與伊拉克庫爾德人叛亂。隨後,伊斯蘭革命的爆發極大地削弱了該國的優勢地位。伊拉克試圖藉此機會接管伊朗的“海灣警察”地位,並最終引發了兩伊戰爭,導致霍爾木茲海峽受到戰火的直接波及。由此也使美國等域外武裝力量以保障海峽通行的名義,在殖民時代後首次大規模進入海峽地區。不過,此時兩伊間依舊有能力實現相互制衡,域外國家只是短暫地介入了海峽局勢。
隨後的海灣戰爭再次打破了該地區的安全秩序。隨着伊拉克的軍事力量遭致毀滅性打擊,不再是制約伊朗的主要力量。剩下的地區大國沙特不論是人口還是武器裝備上均不足以單獨達成這一目標。這意味着域外國家成為維護地區平衡的唯一依靠。雖然海合會國家曾試圖依靠引入埃及與敍利亞等域外阿拉伯國家實現安全秩序的再平衡,但伴隨着埃及於1992年5月從海灣撤軍,西方國家成為它們的唯一選擇。作為對被排除在地區安全建設之外的反應,伊朗選擇打破海峽現狀,實現對阿布穆薩島的完全控制,以期增強自身對海峽的控制能力,制衡美國在海灣地區的擴張。
隨着美國在中東的持續擴張,伊朗試圖通過發展核技術等手段改變愈發不利的地緣政治形勢。2002年伊朗核計劃曝光後,美國認為這將對中東地區的實力平衡造成根本改變,因而積極推動國際社會對伊朗實施嚴厲制裁,甚至一度與伊朗走到了戰爭邊緣。
**此後霍爾木茲海峽地區非傳統安全威脅的凸顯也與美伊緩和緊密相關。事實上,雖然霍爾木茲海峽有着相對良好的航運安全環境,但該海域仍長期受各類非傳統安全威脅的困擾。**早在2010年,“基地”組織分支“阿卜杜拉-阿扎姆旅”(Abdullah Azzam Brigades)便曾在該海域對日本油輪“M星號”(MStar)發動過自殺式恐怖襲擊。然而這一問題卻長期被該地區的傳統安全問題所掩蓋,直至美伊緩和後才引起國際社會的普遍重視。同時,美伊緩和也為該問題的解決提供了一定基礎。在反海盜等領域的功能性合作被認為是伊核協議達成後美國與伊朗進行地區合作的重要領域。
**▍**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形勢的新發展
2018年以來,霍爾木茲海峽的安全形勢再度發生巨大轉變。與歷次安全危機相比,當前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形勢的發展既有延續性,也有新變化。具體而言體現在以下三方面。
**第一,美伊關係仍舊是決定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形勢走向的重要因素,但其他國家的參與度也在逐漸提高。**其中,美國對伊政策的急劇轉向是造成海峽地區本輪動盪的直接原因。特朗普政府上台後表示伊核協議不僅不會遏制伊朗的擴張,反而增強了該國的行動能力。在2017年10月公佈的對伊新戰略中,特朗普宣佈要反擊伊朗在中東“製造動盪的行為”、對伊施加新制裁等。最終在2018年5月8日,特朗普宣佈美國正式退出伊核協議,恢復對伊制裁。
伴隨着美國退出伊核協議以及制裁的恢復,美伊之間在霍爾木茲海峽的軍事摩擦頻率與強度明顯提升。伊朗於2018年8月在霍爾木茲海峽附近海域舉行了大規模軍事演習,並試射了一枚反艦彈道導彈。同年12月,伊朗又舉行了“偉大先知-12”(Great Prophet-12)軍事演習,期間派出了快艇與無人機對美軍航母進行監視,並在航母附近進行了導彈試射。
美國也做出了相應軍事部署。2019年5月,美軍將“林肯號”航母戰鬥羣與戰略轟炸機部署至阿曼灣和烏代德空軍基地。特朗普還在同月宣佈向中東增兵1500人以應對“伊朗威脅”。而在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博爾頓訪問阿聯酋期間,美國更是直接表示“若盟友利益受到侵犯,美國將予以猛烈還擊”。同年7月,美國又以維護霍爾木茲海峽航行安全為由開展了名為“前哨行動”(Operation Sentinel)的多國海上聯合護航行動。
不過與之前的海峽危機不同,諸多國家開始進行相對獨立的介入,根本原因在於國際社會普遍認為伊朗未違背伊核協議中的有關承諾,美國以伊朗威脅為由的單方面毀約行為難以得到國際社會的呼應。其中,歐盟國家雖然與美國在維護“航行安全”上存在共同利益,但仍堅持排除美國,成立了獨立的“歐洲版護航聯盟”。與此同時,日本也拒絕了美國的邀請,向霍爾木茲海峽派出了獨立護航力量。中俄則在2019年12月與伊朗在阿曼灣舉行了首次三國聯合海上演習,展示了共同維護海上安全的意願和能力。
**第二,封鎖依然是霍爾木茲海峽安全的核心議題,但手段正日趨多樣化。**前文已述,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問題的實質在於國際石油貿易對該海峽的過度依賴,而在霍爾木茲海峽以往的安全危機中,威脅通過封鎖截斷波斯灣的石油出口一直是伊朗抵消美國軍事優勢的重要手段。此輪危機也不例外。2018年7月,魯哈尼表示伊朗有能力擾亂該地區的石油運輸。2019年4月,伊朗再次威脅稱“若敵對行動到達無法避免的程度,伊朗將關閉霍爾木茲海峽”。同年7月19日,伊朗還在霍爾木茲海峽附近扣留了一艘英國油輪,並在兩個月後才將其釋放。而在連續不斷的軍事演習中,儘管伊朗經常使用“海上搜救”“反恐反海盜”的名義,但加強與展示封鎖霍爾木茲海峽的能力也是重要目的。
不過,除了動用武力實施直接海上封鎖,本次安全危機中也出現了其他封鎖手段。憑藉着在金融市場中的支配地位以及沙特等盟友的支持,特朗普政府將封鎖伊朗石油出口作為其制裁的重要內容。2018年11月,美國恢復了對伊朗石油的次級制裁,同時限制美國及美國以外的企業或個人與伊朗進行石油交易。2019年4月22日,美國又宣佈將“全面終止”對部分國家和地區進口伊朗石油的制裁豁免,並直言要使伊朗的石油出口“降至零”。最終,雖然美國未能徹底切斷伊朗的石油出口,但仍使之大幅降低。魯哈尼也坦言美國的封鎖造成了比兩伊戰爭更嚴重的困難形勢。從這一角度看,美國對伊朗實施了較為成功的石油封鎖,而伊朗對霍爾木茲海峽發出的封鎖威脅反而更像是制裁之下的無奈之舉。在2018年7月的講話中,伊斯蘭革命衞隊指揮官穆罕默德·阿里·賈法裏(Mohammad Ali Jafari)表示:“要麼所有國家都可利用霍爾木茲海峽,要麼所有國家都無法利用。”2019年4月,伊朗再次表示:“如果我國的石油不能通過霍爾木茲海峽,那麼其他國家的石油也將無法通過。”
此外,本輪安全危機還揭示了封鎖波斯灣石油出口的更可行的手段。2019年9月,沙特阿美石油公司(Aramco)靠近霍爾木茲海峽的兩處石油設施遭遇無人機與導彈襲擊,致使該國石油日產量驟降570萬桶,降幅高達50%。2020年11月23日,胡賽武裝又宣佈使用巡航導彈對位於吉達附近的一處石油設施發動襲擊,導致其油品分銷活動中斷了三小時。
**第三,局部戰爭依舊是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威脅的主要來源,但新型安全威脅也在日益顯露。**如果説美伊在霍爾木茲海峽地區的軍演與部隊調動已經能算上兩國的“日常”摩擦,那麼在本輪安全危機中美伊已至少有兩次走到了戰爭邊緣。2019年6月20日,伊朗在霍爾木茲海峽上空擊落一架美國無人機。據稱,特朗普直到最後時刻才取消了針對伊朗的武力報復。2020年1月3日,美國對伊朗伊斯蘭革命衞隊“聖城旅”指揮官卡西姆·蘇萊曼尼(Qasem Soleimani)的暗殺行動激起了伊朗的強烈反應。雖然伊朗最終選擇通過攻擊美駐伊拉克軍事基地的方式進行報復,但封鎖霍爾木茲海峽也一直被認為是伊朗的可能報復手段,並引起了國際社會的持續擔憂。
除了美伊間的局部戰爭,其他安全威脅也引起了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2020年5-6月,先後有六艘油輪在阿聯酋近海與阿曼灣附近水域遭炸彈襲擊。這是自兩伊戰爭“油輪戰”以來,霍爾木茲海峽附近海域首次出現針對油輪的系列襲擊,引起了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在阿曼灣油輪遇襲事件發生後,國際油價上漲了2%,且部分油輪公司決定暫停接受海灣地區的新訂單。不過,上述襲擊的類型卻難以得到準確劃分。以往針對油輪的類似襲擊行動往往是恐怖組織所為,現有證據顯示,阿聯酋近海的襲擊需要訓練有素的潛水員以及小型艦艇支援,很可能是由國家行為體實施的。而在阿曼灣油輪遇襲事件中,也有船員聲稱船隻被類似導彈的“飛行物體”擊中爆炸。這些系列襲擊有很大可能是某國為擾亂地區局勢而實施的隱蔽行動。美國、英國、沙特等國均指控伊朗應為這些襲擊負責。伊朗則予以堅決否認,並聲稱以色列才是幕後主使。這一系列事件揭示出霍爾木茲海峽各方間的脆弱互信。任何重大地區安全事件,不論是否具有確鑿證據,都有可能成為美伊等國互相指責與局勢升級的起點。
**▍**結語
拜登政府的上任預示着美國將改變對伊朗的極限施壓政策。在美國已明確表示準備重新加入伊核協議的情況下,未來美伊關係將出現一定緩解。不過,兩國尚在重返伊核協議的前提條件上存在嚴重分歧。可見在相當長時間內,霍爾木茲海峽的安全局勢仍將以震盪為主。
除了美伊關係,伴隨着精確制導武器的擴散,非國家行為體也可能成為日後海峽局勢的重要攪動者。沙特煉油廠遇襲事件已證明高科技武器在地區衝突中的巨大作用與潛在隱患。隨着無人機、巡航導彈在海灣地區的擴散,諸如胡賽武裝等非國家行為體也獲得了遠程精確打擊能力。在中東亂局下,不能排除日後恐怖組織獲得類似武器的可能。這些組織可通過在敏感時間襲擊石油設施、油輪等敏感目標,製造海灣各國間的互相指責與局勢升級,引發海峽局勢的新一輪動盪。
另外,我們也需要以動態眼光審視未來霍爾木茲海峽的安全問題。從短期看,伴隨着新冠肺炎疫情下全球能源消費的持續低迷,國際石油市場供過於求的現象日益突出。有學者認為2020年底全球石油的累計過剩產能將達到21億桶。從中期看,隨着非常規油氣產業在北美等地的快速發展,國際油氣供應格局已逐漸從以沙特、俄羅斯為核心的兩極體系向以沙特、俄羅斯、美國為核心的三極體系過渡。從長期看,在能源轉型背景下光伏、風力發電等可再生能源產業正在不斷侵蝕化石能源的市場份額。可再生能源可能在21世紀40年代末超過石油,成為世界主導能源形式。既然霍爾木茲海峽安全形勢持續動盪的根源在於國際石油運輸對該水道的非對稱依賴,以及由此產生的權力爭奪,那麼上述變化將從根本上影響該海峽的未來安全形勢。
中國作為全球最大石油進口國與中東石油的重要買家,應對霍爾木茲海峽的安全形勢持有清晰的認識,以更加理性的角度看待這一問題。長期以來,武力封鎖一直被認為是阻斷霍爾木茲海峽石油運輸的唯一方法。事實上,該地區安全形勢的最新發展已經表明,在和平條件下依託金融等手段對石油產業的經濟制裁要比依託軍事力量發出的封鎖威脅更加有效;而在戰爭期間,與襲擊通過霍爾木茲海峽的眾多油輪相比,攻擊關鍵石油設施在封鎖效率上要高得多。不論在何種情況下,單純地關注霍爾木茲海峽的航運安全問題都無助於保障能源的可靠供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