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拜登退選看美國總統選舉制度的內核外殼_風聞
峻声-10-17 09:29
美國和西方宣傳他們的選舉制度時,最常説的一句話是:每一張選票都作數——Every vote Counts。這句話包含着兩層意思:第一,只要你投票,你的票就被統計在內。當然,這包含了一個前提:每個人都有投票的權利。第二,每一張選票都作為一票計入總數。這包含了每張選票都是平等的意思。
我們可以藉助2024年美國總統大選,審視一下這兩層意思。
先看第一層意思:每個人都有投票的權利。按照設計的初衷,每一個選民都應該投票。然而,美國大選的投票率通常在50%到65%之間,偶爾會溢出這個區間。
對於沒有投票的選民,選舉設計者會説:他們放棄了投票,也就放棄了他們的權利。然而實際情況並不如此簡單。他們當中有相當一部分屬於不關心政治,原因有很多,譬如認為投不投票都一樣,改變不了什麼,或者投票與己無關等等。總之,對於他們來説,投票並非如某些人所宣揚的那樣像空氣一樣不可或缺。
未參加投票的還有另一類選民。我之前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怎樣讓拜登和川普都不能當選》,指出了由於選票設計而排除了選民投反對票的機會,從而阻止了一部分選民參與投票。想要詳細瞭解的讀者可以去閲讀那一篇文章【1】。
本文要討論選舉的第二層意思:每張票都是平等的。
2024年美國總統大選出現了前所未有的一幕:一個已經獲得黨內初選勝利的總統候選人退出了選舉,平時人們不留意的美國選舉內核由此不經意地快閃了一下。
由於拜登在大選辯論中吐字不清、老態畢現,他的大部分支持者都認為他應該退選。然而,正是這些人在民主黨內的初選中票選了拜登。這個初選沒有辨識出拜登的不適任,説明初選是一個非常草率的過程,只是一個過場,並不能承擔挑選一個合格領導人的職責。
大選辯論後的民調顯示,84%的受訪者認為拜登太老了,不適合連任。然而,民調也顯示拜登和特朗普的支持率並未發生顯著改變。那些原先支持拜登、如今又認為拜登不適合連任的選民並不會改投特朗普,他們大概率仍會把選票投給拜登。
拜登雖然承認自己搞砸了辯論,但無意退選。按照選舉章程,拜登已經贏得民主黨初選,沒有人能剝奪他代表民主黨競選總統的候選人資格。只要他堅持參選,也沒有人能夠迫使他退選。事實上,大選辯論之後將近3個禮拜的時間,他頂住了黨內要他退選的壓力,一口咬定要繼續參選。當時風傳、現已證實,佩羅西、奧巴馬等黨內大佬力勸拜登退選,而且勸了不止一次。但拜登沒有接受,堅持繼續參選。這至少可以證明,佩羅西和奧巴馬並不能輕易勸退拜登。這也很好理解,作為現任總統,沒有人可以對拜登發號施令,強迫他做任何事情。
那為什麼拜登後來又同意退選了呢?
如果你留意過當時的新聞報導,你一定記得大選辯論一結束,拜登的金主們當即停止了捐款。據報道有約9000萬美元被凍結。失去競選資金的拜登撐了3個禮拜,競選活動最終因資金枯竭而停擺,拜登不得不鬆口,同意退選。

我在《怎樣讓拜登和川普都不能當選》一文中表達了一個觀點:目前的選票被設計成只有贊成票,沒有反對票。然而,從拜登退選一事來看,反對票是有的,只不過不是以選票的方式出現,而是以金錢的方式暗中運行。金主們以拒絕提供競選資金的方式投下了對拜登的反對票,否決了拜登的競選資格。
金錢否決候選人資格並非只有拜登一例。每次大選一開始,金錢就參與篩選候選人了,民主和共和兩黨概不例外。每一屆總統初選可謂是羣雄蜂起,兩黨各自冒出至少一打競選總統的候選人。但是很快,這羣候選人中的一大半便會退出競選,銷聲匿跡。一個主要退選因素就是缺乏競選經費。金主們不打錢,候選人就象沒有奶水的嬰兒,只能夭折。所以,候選人的第一使命就是要找到奶媽——金主。2024年總統大選獨立候選人小羅伯特·肯尼迪剛剛宣佈退選,原因就是缺乏競選資金。當然,金主們選擇候選人也會參考候選人的人氣,包括初選的選票數。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違背金主利益的候選人必定遭遇斷奶的結局。
金主們把經過他們篩選的幾個候選人放到選民面前,供選民們投票選擇。此時,金主們已經行使過他們的否決權了,而準備投票的選民們有否決權嗎?沒有。他們的選票被設計成只能投贊成票。如果他們不支持站在他們面前的任何一個候選人,也只能做兩件事:一,把票投給反感最少的那位候選人,即所謂的兩(多)害相權取其輕;二,乾脆拒絕投票。拒絕投票不構成否決權,因為哪怕只剩下一個候選人,金主們只要把自己的票投給剩下的唯一候選人,他也可以當選。這就是選舉規則。
手握否決權的金主就像聯合國常任理事國,而普通選民就是沒有否決權的一般安理會理事國。顯然,在這個選舉規則下,金主與選民的地位是不平等的。
否決權,才是任何制度裏的最高權力,是美國選舉制度的內核。
如果選民們想要行使否決權,那就必須改變選舉規則。改變規則意味着經歷一場革命。
當然,這並不意味着每個金主都會贏。如果某個候選人敗選,那麼支持他的金主也跟着輸了。因此,聰明的金主會兩面甚至多面下注。這麼看起來,金主其實也不容易。
總統大選就是不同的金主們圈定好他們的總統人選,然後把他們推到選民們面前。選民們只能在金主們圈定的人選中投票挑一個,就像在一袋土豆裏挑一個看起來好一點的……瞭解了這些,你還相信每張選票都是平等的嗎?即便回答是平等的,這個平等還重要嗎?
由於選民與金主是不平等的,選舉也就不可能是平等的。
當金主的利益與訴求與選民的利益與訴求不一致時,選民的利益與訴求則會早早被屏蔽掉。美國製造業空心化就是一個例子。當華爾街的金融資本和製造業資本都從美國製造業外流中獲得超額利潤時,反對製造業外流的候選人就不可能出現在總統選舉候選人的名單上。換言之,製造業外流雖然不符合製造業工人和美國的利益,但是符合資本家的利益,所以當美國社會對製造業外流的後果還懵懂無知,資本家則已經奔跑在追逐鉅額利潤的外流路上了,並確保外流不會成為選舉議題,從而通行無阻。
手握選票的第一批失去製造業職位的中產階級選民只有兩個選擇:要麼不投票,要麼認為自己的意願不重要,在選票上勾選金主們選定的主打其它議題的候選人,投下稀裏糊塗的盲從一票。金主成功地把他們的意願變成了選民的意願。
失去數百萬的製造業職位,工業城市相繼凋敝衰敗,直到問題的嚴重性再也不能掩蓋時,受害的中產階級選民已經失去了對精英階層的信任,陷入對精英體制的憤怒情緒,結果選出一位與傳統精英截然不同的總統,加深了選民與傳統精英的鴻溝,加深了國家的分裂。
從更為宏觀的歷史來看,美國的選舉制度也未能克服美國先天性的政治缺陷。1964年民權法案出台以前,美國從未出現過一位以消除種族歧視、致力於黑人平等權利為競選綱領的總統候選人。美國的民權法案並不是由選民選出一位主張取消種族歧視和隔離制度的總統來推動的。取消美國種族隔離制度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朝鮮戰爭。1950年11月27日,美軍的一個全部由黑人組成的連隊在朝鮮北部的九龍江與志願軍遭遇。短暫交火之後,黑人連不戰而降。為了避免此類事件再度發生,美軍在朝鮮的戰地指揮官擬定了將黑人士兵與白人士兵混編的計劃,得到華盛頓批准後,於次年(1951年)下半年實施,由此結束了美國軍隊中的種族隔離制度【2】。美國取消種族隔離制度的第一個具有歷史標誌性的舉措,是在中國人民志願軍的進攻壓力下被迫實施的。從那以後,隨着亞非拉殖民地的獨立解放,尤其是非洲大陸的覺醒——20世紀60年代出現了第一批黑人獨立國家,美國面臨如何與黑非洲獨立國家正常相處的嚴峻問題,加上美國國內掀起的黑人爭取民權運動的浪潮,內外壓力下,美國領導層才不得不推出《民權法案》,以求得與非洲新獨立國家最起碼的相處方式。運行200年的選舉制度並沒有消除種族歧視的陋習,這一事實説明,美國的選舉制度沒有自我提升道德水準的作用。
僅就選舉規則而言,所謂獲得多數票當選的結果也是不準確的,深究的話可以説是有缺陷的。
通常情況下,一場總統選舉會有全體選民中的一半多一點去投票,取上限65%,再從當選總統的得票數取上限60%,那麼,當選總統獲得的選票數不到全體選民的五分之二。就多數當選的原則來説,五分之二沒有過半,當選的合法性是嚴重缺失的。
對於其餘的五分之三選民,只能有兩種反應:一種是不接受選舉結果。當選舉變得非常情緒化之後,這種反應便會必然出現。2020年總統大選後發生的衝擊國會山事件是這種反應的極端表現。衝擊國會山還不是最激烈的一種。林肯贏得1860年的選舉,由於威脅到南方奴隸主的生活方式,結果直接導致內戰的發生。特朗普與拜登以及與哈里斯的選舉結果會威脅部分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嗎?具體到婦女的墮胎權、LGBTQ+,非法移民等選舉議題會威脅部分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嗎?2024年總統選舉結果的激烈反應程度將取決於這些問題的答案。
另一種反應則是接受任何選舉結果。這部分選民遵循他們一直被告知的話:只要投了票,他們就行使了憲法賦予他們的崇高權力。如果選出來的總統不是他們投票選擇的,他們也要接受,因為這是選舉規則決定的。這其實是在説:他們的投票很重要,而投票的結果不那麼重要。
行使了選舉權力,選舉結果卻不重要,那麼這個權力還重要嗎?
怎麼才能讓選民相信投票比他們的選擇結果更重要呢?把投票從整個選舉過程中抽象出來,置於整個選舉過程之上。由於投票的確在形式上讓普通平民參與選舉總統,這在之前的政治制度裏是沒有過的,所以這種參與感很容易被放大,成為一個政治圖騰。
當人們把目光集中在圖騰上面,對選舉過程的其他方面便失去了關注,就好比燈光聚焦在舞台的中央,舞台兩側陷於灰暗一樣。於是,選舉過程中的缺陷和弊病——譬如金主的否決和操控、投票給不是自己真正認可的候選人,違背意願的選舉結果,拒絕投票,等等——都被忽視甚至無視了。
選舉活動中有一種稱為市政廳會議的形式,就是候選人和選民同在一個會議廳裏,由選民向候選人提問。如果是地方選舉,就某些社區和市政議題,譬如清潔自來水,社區道路,新建學校,建個游泳池,等等,聽取居民意見,應該還是有成效的。同在一個社區的居民收入相近,利益趨同。但是,要在總統候選人的全國性議題上達成一致,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就拿總統候選人的經濟政策來説,每位候選人都有一套制定經濟政策的班子,其中包括了世界上的頂級經濟學家。不同的候選人有不同的經濟政策,也就是説頂級的經濟學家們之間都沒能夠達成一致意見的時候,把不同的經濟政策端到選民們面前讓他們判斷、選擇,選民們具備需要的專業知識嗎?如果兩個候選人中有一個的政策是對的,那麼選民選對總統的機率是百分之50。
最近兩任總統——特朗普和拜登——的經濟政策目標是重振美國的製造業。如果他們是對的話,那麼在他們之前的20多年裏,所有的總統候選人——選上的和沒有選上的——都錯了,因為他們之中沒有一人提出過要保留美國製造業,也沒有提出過要翻新美國的基礎設施。這就是説,這些總統候選人的經濟政策都是錯的。無論選民們投票給誰,他們投下的選票都是錯的,選對總統的幾率是0。如果美國製造業空心化是對的,那麼特朗普和拜登總統的政策就是錯的。過去兩任總統都選錯了。這就有點黑色幽默的意味了。結論:選民們很難就專業議題與總統候選人進行有效的交流並據此而投票。
事實上,美國的總統選舉更像是一連串的舉國狂歡。每一場競選集會,台上的演講人高談闊論、慷慨激昂。台下的觀眾同聲共氣、高潮迭起,堪比一場美式足球比賽。只是比賽場裏的觀眾分成兩派,競選集會里只有一派。核心訴求都是一個字:贏!通過這種集體狂歡,讓選民多少沾染上了賭徒心態,從而某種程度上把選舉變成了一場賭博。
雖然這種全民狂歡對選擇領導人的理性沒有實質幫助,但不可小看在凝聚國家忠誠方面的作用。羅馬帝國就曾建立鬥獸場,讓全體公民從觀看鬥獸帶來的狂歡中凝聚對羅馬帝國的忠誠。
選舉的狂歡與鬥獸場的狂歡畢竟還不相同。投票結束,選民們的情緒兩極分化:贏得競選的候選人以及投他票的選民好似贏了賭局一樣興高采烈,把狂歡推向最高潮,而落選的候選人以及投票支持他的選民則落落寡歡、強嚥苦果。這些構成了美國總統選舉的外殼。
每一輪選舉都有人贏,有人輸,每一次選舉結果都埋下情緒挫敗的種子,週而復始。
贏得選舉的人——包括候選人和支持者——毫無疑問會接受選舉結果,而輸掉選舉的人——也包括候選人和支持者——則不那麼容易接受選舉結果。實際上,讓輸掉選舉的人接受敗選結果,在現實層面是做不到的,尤其是在美國這樣一個強調個人尊嚴和利益的國家,這是一個形而下解決不了的問題,必須藉助形而上的意識形態來解決。美國和西方對選舉制度的遵循是建立在信仰之上的,是用大眾對投票的信仰迫使敗選者接受不願意接受的結果。投票信仰是選舉制度內核和外殼的粘合劑。
投票信仰管了西方200多年,大體上還管用。蘇聯解體後,西方自信這個信仰粘合的選舉制度將是人類的最後一個政治制度。斷言人類政治制度已經到頂了,不會再發展了,投票信仰也順理成章地成為終極信仰。何為終極信仰?就是人類擁有的最後一個信仰。可是在提出這個終極信仰之前,西方曾經有過另一個終極信仰,那就是基督教。
基督教要求信徒崇拜上帝,聽從上帝的旨意,抑制自己的私慾,併為此設定了一個世界末日,在那一天所有的人——死的活的——都要經過上帝的審判,決定最後的歸宿: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獄。據説耶穌曾經放話,他將在2千年後回到塵世。2千年是個破綻,可能是創建基督教的那幫人算數不好,以為2千年是個很長很長、長得沒有盡頭的數,沒想到人類一抬腿就跨過去,來到了我們這一代。不過,早在進入21世紀之前,基督教信仰就出了狀況。
當你投入一個信仰時,你是全身心地陷入其中。不會去懷疑信仰,更不會去質疑信仰。相反地,你會相信信仰的絕對正確和完美,排斥一切對信仰的質疑,全力為自己的信仰辯護。信徒們甚至懷着極大的熱情到處向其他人傳播自己的信仰。
信仰雖然屬於形而上,卻是因形而下的需求而產生的,必須滿足形而下的需求作為自己存在的合法性。一千多年間,那些最虔誠的基督教徒在潛修時能感覺到上帝的存在且與自己對話。然而,更多的芸芸眾生卻沒能從上帝那裏得到過任何回應,也沒看見上帝出面兑現許諾,這使得信徒們逐漸失去了耐心,不免產生疑問:上帝在哪兒?為什麼總不露面?於是,有哲人出來論證:人類既不能證明上帝存在,也不能證明上帝不存在,想以此挽回信徒們逐漸失去的信仰。可是沒幫上多少忙,半個多世紀後,另一個哲人直接用一句“上帝死了”宣告了基督教信仰的破滅。此後,基督教只是靠着慣性續命而已。
西方的第一個終極信仰持續了不到2000年,破滅了。如果耶穌真地説過2000年後他會回來的話,那他真就是個智者,預料到2000年後他創立的信仰會破滅,他也就不用回來了。
第二個終極信仰,投票選舉,也已經200多年了。從西方的第一個終極信仰破滅可以知道,藉助上帝沒能抑制私慾。那麼,第二個終極信仰——藉助投票信仰——能抑制私慾嗎?實際上,投票信仰在美國已經有過破滅的記錄,1860年,南方不接受林肯贏得總統選舉,無視投票結果,挑起內戰。最近的破滅例子發生在2020年,特朗普不接受投票結果,直接觸發1月6日的國會山事件。資本主義的本質是保護資本利益,而資本的本質是私慾,上帝都抑制不住人類的私慾,何況選民的投票?長遠來看,投票只是抑制資本私慾的權宜之計。
西方一貫善於製造意識形態信仰,第一個終極信仰破滅了,第二個正面臨危機,第三個是跨性別LGBTQ +信仰。相比前兩個,最新這一個一出頭雖然來勢洶洶,卻在西方以外的世界上遭受冷遇,連西方內部也出現了反對聲浪,失去了前兩個終極信仰的出世風頭,昭示了西方製造意識形態信仰的能力已今不如昔,走在陡峭的下坡道上了。
所有的終極信仰都是騙人的,都是對人類智慧的褻瀆。
【1】《怎樣讓拜登和川普都不能當選》,https://user.guancha.cn/main/preview?id=1259577
【2】《九龍江之戰——撬開美國種族隔離制度的堡壘(一)【修訂版】》,https://user.guancha.cn/main/preview?id=1110869;
《九龍江之戰——撬開美國種族隔離制度的堡壘(二)【修訂版】》,https://user.guancha.cn/main/preview?id=1110992;
《九龍江之戰——撬開美國種族隔離制度的堡壘(三)【修訂版】》,https://user.guancha.cn/main/preview?id=11116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