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後的無國籍者:漂泊西藏200年,2003年才獲中國國籍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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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曼人流浪記
作者|三木七
責編|Thomas
中國一共有56個民族,民族識別這項工作是新中國成立以後,經過20多年的調研以及三次大規模人口普查,於1979年基本確立的。
但中國地域遼闊,國土面積大且地形複雜,尤其是西部地區,難免會存在一些羣體未能及時發現,其中就包括生活在西藏吉隆縣(靠近尼泊爾邊境)的一個特殊族羣——達曼人。

▲ 日喀則市吉隆縣的位置
從清朝乾隆時期開始,達曼人就已經從尼泊爾遷移到中國境內生活了。
▲ 達曼人
他們以“黑户”的身份在西藏邊境遊蕩兩百多年,期間並沒有返回尼泊爾,直到2003年才獲得中國國籍,成為藏族其中一個支系。截至2021年,人口為194人。

▲ 吉隆縣的達曼村入口
達曼人為什麼會來西藏,為何遲遲未能獲得中國公民身份?他們與尼泊爾之間又有着怎樣的淵源?
一、達曼人與尼泊爾的關係
達曼人雖然被劃分在藏族,但與藏民的長相相比,存在明顯差異。
由於長期生活在藏區,受紫外線的影響,達曼人的膚色呈現出紅褐色,即便如此也比藏民的小麥膚色白。

▲ 達曼人的膚色
而且他們還擁有深目藍瞳和高挺鼻樑,面部輪廓比藏民立體,整體看上更接近南亞的白色人種。
南亞地區歷史上經歷過多次外來民族的入侵,其中影響最深遠的是印歐白人“雅利安人”。
約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雅利安人入侵南亞,在南亞北部建立統治。他們帶來了吠陀文明,發展出了婆羅門教(印度教前身)和種姓制度。

▲雅利安人入侵南亞
種姓制度的確立,鞏固了雅利安人在南亞的統治,但也導致了社會階層的固化。
在這一制度下,低種姓人羣長期處在被奴役、被壓迫的境地,這樣的社會背景為伊斯蘭教(強調平等)的傳播提供了肥沃土壤,很多底層印度教徒為了擺脱“賤民”身份,改信伊斯蘭教。
伊斯蘭教對印度的影響可以從阿拉伯帝國東擴開始説起。公元711年,阿拉伯軍隊征服了南亞的信德地區,雖然未能長期建立統治,但伊斯蘭教和穆斯林文化自此開始進入南亞。

▲伊斯蘭教的傳播
在接下來的幾個世紀裏,多個穆斯林王朝政權相繼在南亞崛起。其中,德里蘇丹國是第一個在印度實現伊斯蘭教大一統的政權,統治時長跨越3個世紀(1206年-1526年)。

▲印度的伊斯蘭政權
14世紀,月亮族(雅利安人支系)建立的契托爾王朝在印度北部崛起,他們以印度教為信仰,其在發展過程中與蘇丹穆斯林政權發生衝突。
為躲避蘇丹政權的宗教打擊,契托爾王朝其中一支剎帝利逃到了尼泊爾。尼泊爾是一個位於南亞地區的山地國家,地處喜馬拉雅山脈南麓,領土夾在中國和印度之間。

▲尼泊爾的地形
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歷史上一直是南亞民族的避難點。

▲南亞地形
這支剎帝利逃到尼泊爾之後,在尼泊爾的廓爾喀建立了廓爾喀王國,他們與當地人通婚,逐漸融合成新的族羣“廓爾喀人”。

▲尼泊爾地圖
1768年,廓爾喀王國征服尼泊爾全境,結束了喜馬拉雅南麓的政權割據的狀態,自此沙阿王朝正式建立。
之後,廓爾喀人不斷對外擴張,征服了多個戰略要地,建立了大尼泊爾地區,領土一度與西藏接壤。
清朝前期,西藏被蒙古族的和碩特汗國控制,後來和碩特汗國又被盤踞在西域的另一個蒙古族政權—準噶爾汗國消滅。
清朝於1720年派遣軍隊進入西藏,擊敗了準噶爾軍隊,並在1727年設立了駐藏大臣,開始了對西藏地區的直接管轄。

▲清朝平定準噶爾部作戰路線
為鞏固統治,清朝對西藏實施政教合一制度,於1751年授予達賴喇嘛行政權力,併成立以噶廈為核心的地方政府,讓其與駐藏大臣一起處理政務。
自16世紀中葉起,西藏就一直與尼泊爾有銀錢貿易關係,西藏使用的貨幣由尼泊爾的巴勒布人代為鑄造,巴勒布人為了牟取暴利,在鑄幣過程中摻雜雜質,以這種方式換更多的白銀。
直到18世紀中期,沙阿王朝兼併巴勒布之後,廓爾喀人便把這筆“生意”承接下來,他們不僅在銀幣裏摻雜銅質,還要求西藏停舊改新,把他們鑄造的銀幣1圓當作原先的2圓使用。
噶廈政府拒絕了不合理的銀幣折價要求,引起沙阿王朝的不滿。而藏傳佛教其中一個支派的達賴喇嘛因個人私慾,利用尼泊爾與西藏的糾紛,唆使沙阿王朝侵藏。

▲噶廈政府
在擴張野心及新舊貨幣的兑換問題下,沙阿王朝的廓爾喀軍隊兩次入侵西藏(1788年、1791年)。第一次以西藏對巴勒布的食鹽摻土為藉口發起進攻。

▲清朝對西藏的管理
清朝當時派了四川提督入藏平叛,但西藏的高原地形複雜,情報傳遞受到阻礙,所以廓爾喀軍隊侵藏一個多月後,清軍才開始出發,導致西藏南部邊境部分領土被佔領。

▲川藏交界處
而當時的噶廈政府官員,未經駐藏大臣和中央政府的同意,私自與廓爾喀議和,還簽訂了和約,約定用15000兩白銀贖回失地,並且跟朝廷謊報領土已經收復。
在廓爾喀撤出西藏邊界之後,噶廈政府沒有如約賠款,廓爾喀以西藏爽約為由發起第二次入侵。清朝為了平叛,任命福康安為將軍,帶領清軍入藏平定廓爾喀。

▲廓爾喀之役,清軍行軍路線
清軍利用地形優勢和夜襲戰術屢敗廓爾喀,最後取得戰爭的勝利,成功收回失地。廓爾喀兵敗之後,定期向北京朝貢,成為中國的藩屬國。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此戰過後有部分廓爾喀騎兵與主力部隊失散,迷失在西藏和尼泊爾的邊境地區,而這些失散的騎兵成了後來達曼人的祖先。
二、達曼人的流亡之旅
數百名廓爾喀騎兵滯留西藏後,曾試圖回尼泊爾,但喜馬拉雅山七八千米高的山脈及複雜地形,在地理上阻隔了廓爾喀騎兵與外界的聯繫。

▲ 尼泊爾地圖
加上尼泊爾擔心他們被清軍買通,有成為清朝間諜的嫌疑,所以封閉了回程路線(説法暫未被證實),使他們的歸途之路變得艱難。
此後,這些廓爾喀騎兵一直都在西藏邊境漂泊,過着離羣索居的生活。

▲ 吉隆縣
廓爾喀騎兵在西藏吉隆溝附近定居下來後,逐漸脱離了原有的廓爾喀體系,在保留部分自身文化的基礎上,融入藏族的生活方式,形成了這一獨特族羣。他們自稱為達曼人,達曼有騎兵的含義,象徵自己是騎兵的後裔。

▲ 風景如畫的吉隆溝
達曼人曾經向清政府申請成為大清子民,但因其廓爾喀軍隊的背景,清政府拒絕了他們的請求,所以達曼人只能靠在當地狩獵或摘野果來維持生計。
清朝滅亡後,中華民國成立,在軍閥割據和抗日戰爭的動盪背景下,中央對西藏的控制力度減弱。當時舊西藏社會建立在封建農奴制上,所有的資源都集中在官家、貴族和寺廟上層僧侶這三大領主手裏。

▲ 農奴主
噶廈政府作為其中之一,極力維護農奴制度。他們向農奴徵收各種税收,如出生税、人役税等,名目多達200多種。
而且還設立多個放債機構向農奴放貸,導致60%的農奴揹負高額債務。在這種背景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農奴只能束縛在所屬莊園裏,被迫從事着繁重的勞役。

▲ 被壓迫的農奴
達曼人作為生活在這片土地的一員,同樣苦不堪言。他們雖與奴隸不同,沒有主從關係,但是沒有生產資料,只能寄居在當地藏民的牛羊圈裏,靠打鐵、做木匠等工作來跟藏民換取生活必需品,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自由。
新中國成立後,解放軍進駐拉薩。1959年,西藏進行民主改革,廢除了政教合一的農奴制,解放了百萬農奴。而後西藏開始開展民族識別工作。

▲ 農奴焚燒三大領主的剝削文契
在這一過程中,除了歷來被公認的少數民族之外,許多被邊緣化、被歧視的羣體紛紛提出要確認自己的民族身份,達曼人就是其中之一。但因其複雜的歷史背景,這一請求並沒有立刻得到解決。
1955年中尼建交,兩國關係日益改善,給了達曼人獲得社會身份的潛在機遇。但在之後的幾十年裏,由於達曼人單獨居住在距離中尼邊境30公里的地方,山高路遠且與外界隔絕,長期處於邊緣化狀態,所以他們的生存狀況並未得到關注。直到2001年,日喀則市政府人員走訪了吉隆縣吉隆溝才發現了他們。

▲ 虛線處為中尼邊界線
達曼人羣體被發現後,其國籍問題得到中國政府的關注。2003年5月26日,中國批准了達曼人加入中國國籍的請求,此後總計有194名達曼人成為了中國公民,結束了他們兩百多年的無國籍狀態。
三、達曼人的身份認同
獲得中國國籍後,由於人口過少,達曼人被納入藏族。
過去兩百多年以來,達曼人一直無房產、無土地,政府為了解決他們的住房問題,修建了達曼村,並且分配了農田和牲畜,讓他們有穩定的居住條件和生活來源。

▲ 達曼村
由於達曼人過去一直都用勞動力跟藏民換取生活必需品,與藏族之間有交換關係,所以學會了簡單的藏語。但藏民下意識覺得達曼人很“髒”,因為在他們的傳統觀念裏,鐵器與血腥有關,而血腥是髒的。
還會有部分藏民叫他們索巴,索巴雖然用來形容鐵匠職業,但在這個語境裏帶有貶義色彩,有內涵他們社會地位低下的意味。這些種種,成了他們族羣交流的障礙。加上達曼人離羣索居多年,長期流浪沒有接受過任何教育,不利於融入藏族主流社會。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政府給達曼人提供了免費教育,並且還搭建了學校,配備了相應的教學資源,讓他們的孩子能夠接受到好的教育。

▲ 達曼人
然後在就業幫扶上推出成年教育項目,達曼人擅長打鐵,政府就投資達曼村民族手工藝項目,讓他們發揮一技之長,實現自我價值,同時也能增加收入。
除此之外,他們還能享受到免費的基本醫療,以及各種補貼,如邊境補貼、低保補貼等,這些實實在在的幫助,不僅提高了他們的生活質量,還幫助他們重構身份認同,讓他們逐漸意識到自己是中華民族的一份子。
為了打破偏見,重新適應及融入主流社會,達曼人主動接受漢族和藏族的文化,努力學習漢語和藏語,並且參加藏族的洛薩(藏曆新年),將洛薩也視為自己族羣的重大節日。

▲ 藏族的節日活動
同時,也有不少達曼人開始與漢族結下友誼。隨着吉隆縣建設力度的加大,當地出現勞動力短缺的情況,需要外來勞動力的支持,而四川作為人口大省,勞動資源非常豐富,所以有四川的漢族去吉隆縣援藏。
達曼人在與漢族的接觸過程中,逐漸被漢族文化影響,不僅會説四川話,還開始吃川菜,在他們的日常飲食裏經常拿辣椒和花椒做佐料。
而且在文化適應的過程中,他們的社會觀念也開始貼合主流。比如達曼人之前都是近親通婚,現在他們意識到這種婚姻狀態不被社會認可,所以開始有人走出達曼村、走出吉隆縣,到外省去尋找伴侶,不再侷限達曼人族羣。

▲ 達曼人
達曼人作為弱勢族羣,當生活方式發生重大改變時,勢必會失去一些原有地域文化的特質。在宗教信仰上,他們脱離了原有的宗教環境,加上長期在外漂泊需要精神慰藉,所以逐漸接受了當地藏傳佛教的影響,改信藏傳佛教。
只不過與藏族相比,他們沒有那麼虔誠,只是會參加一些重大的節日活動。

▲ 中尼邊境的吉隆口岸
在語言文化上,達曼人為了生存不得不選擇放棄自身的語言文化,主動融入主流社會去學習其他民族的語言。到現在,只有部分老人會説尼泊爾系語言,年輕一代已經開始説起藏語和漢語。
雖然放棄了自身語言和宗教的傳承,但他們依然珍視自己的騎兵基因,將過去部分原有的軍事文化給傳承了下來。如馬背文化,他們會在重大節日的時候表演馬術技能;如打鐵技藝,相比語言,他們認為打鐵才是其引以為傲的文化遺產,更能代表自己族羣的文化身份。

▲ 達曼人打鐵
達曼人的歷史充滿了挑戰,作為戰爭遺留下來的羣體,長期處在被多方忽視及不被接納的困境,但他們並沒有在歷史的長河中消失,歷經數百年的漂泊,族羣還是得以延續了下來,這與他們曾經是騎兵脱離不了關係。
騎兵強悍的生存技能讓他們懂得如何在惡劣處境中尋找出路,這種適應能力幫他們度過了多次危機,也是達曼人族羣延續的重要基石。

▲ 吉隆縣的達曼村
獲得中國國籍後,達曼人不再是無家可歸的“東方吉普賽人”,大家開始關注到這個被遺忘的羣體,為他們的發展給予了很多支持。

▲ 達曼村民接受採訪
儘管仍然存在族際邊界,但隨着生活質量的提高,達曼人對自己是中國人的身份認同逐漸增強。相信未來他們的生活將不再侷限於吉隆溝的山谷之中。
作者|三木七
歷史愛好者
責編|Thomas
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畢業生|環球情報員主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