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時代都有“鬼火少年”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昨天 08:33

頭圖由豆包生成,提示詞:惡靈騎士、遠景

誰的青春不曾“鬼火”
2001年6月,我17歲,高考剛剛結束,漫長的暑假開始。彼時,父母在深圳打工,壓抑無比的高中三年過去,我身心雀躍,夏日炎炎又無處發泄,好生無聊。
不幾天,一個初中同學Z找到我,他在市裏念衞校,7月即將畢業。畢業前,他想做一件事,就是請一些人,把平時跟我們縣“幫派”不對付的鄰縣“幫派”幾個同學揍一頓,以報平日之“仇”。
我與Z一向關係要好,兄弟要“報仇”,哪能袖手旁觀。
Z還找到另外一個朋友K,他跟我一樣,剛剛高考完。我們坐上中巴到了市裏,才知道Z還找了老家鎮上四個“職業”混混,他們比我們大一點,早早輟學,經常出沒於鎮上街頭遊戲廳、滑冰場、枱球室,領頭的叫“星老闆”。
我們一行七人浩浩蕩蕩到了Z的寢室,他的室友們很識趣,都跑得遠遠的,寢室被我們獨佔。
我們睡到傍晚時分出門,夕陽西下,酷暑褪去,略有涼風,我們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袖管或褲管貼身藏着更涼的鋼管——這是Z下午在學校門口的五金店特意花錢截的。
這一幕畫面,讓我沉浸於電影《古惑仔》中的鏡頭,一行人趁着夜色浩浩蕩蕩地走在街上,去為兄弟兩肋插刀,充滿熱血沸騰的自我感動。

Z不便出面,但早已打探好那幾個“仇家”的位置,我們一行六人,看到對方三人遠遠走過來,立馬兵分兩路。我們其中三人先行幾步,超過他們,再轉身合圍。
待得即將圍攏,Z的三個衞校同學發現端倪,其中一個反應快點,向我的方向掉頭跑起來,我反應不及,沒攔住,追了幾步,沒追上,趕緊回頭匯合。好在另外兩人沒跑掉。
在我們的挾持下,兩人被帶到街頭角落,“星老闆”厲聲確認了對方身份,操起手上的鋼管就打,另外三個小弟一擁而上,兩個衞校生順勢倒地哀嚎起來。
看得出來,打人的人和被打的人都駕輕就熟,倒在地上的緊緊抱住頭,小混混們則避開要害,下手倒也不算重。我和K好歹是“讀書人”,不忍下手,面面相覷,只好站一旁把風。
畢竟是在街上,我們這羣“鬼火少年”還是引起了路人注意,我看到有市民走向旁邊的電話亭,可能是報警,立馬提醒“星老闆”。我們立馬收手,按照既定方位跑。不多遠就聽到警笛聲,我開始擔心起來:這萬一被抓,我一個品行良好的學生,檔案上不就有污點了?萬一影響高考錄取怎麼辦?
跑是跑不過警車的,好在星老闆一行“專業”,他們看到旁邊停了一輛跑出租的麪包車,立馬拉住我,上了車。我們從城西直奔城東的體育館。在體育館旁的小飯館,Z趕過來請我們吃了頓飯。我們不敢、也沒錢住招待所,只好在體育館的屋檐下湊合一晚。一旁鍛鍊的市民,也“識趣”地離我們這夥“古惑仔”遠遠的。
夜漸深,我們折騰了一個白天,呵欠連天。只是,6月初的深夜頗涼,蚊子又多,聽到附近巡邏的警笛聲,或者臨近的腳步聲,我的心就一緊,哪裏睡得着。
那也成了我記憶最深的一個夜晚,並深刻意識到自己壓根沒有學《古惑仔》混社會的能力,第二天一早就上了回家的中巴車。而其他幾個“鬼火少年”好不容易進趟繁華的市裏,哪捨得這麼早走——只是沒錢,如果有錢買輛摩托車,他們估計也會去炸街,而我估計也會成為後座上跟着起鬨的“鬼火”同黨。


時代“鬼火”
在我父母和親人的眼中,我打小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孩子,所以上面的故事,從來沒跟他們説起。當然,父母那一代,也有許多故事不會跟我們講。
他們那代少年時,正值70年代文革,那時流行武鬥。像八九十年代許多傷痕文學,和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展示的那樣,城市學校關了張,青少年平日百無聊賴地聚在一起,常因爭風吃醋、刷存在感之類的瑣事聚眾武鬥,幾十、上百號人打着紅旗、喊着毛主席語錄、搬出刀槍幹仗,也並非新鮮事兒。
我的父親生於鄉下,參與不了城裏的大型武鬥,只好跟着同學鬥地主、鬥“臭老九”,聽他説起過幾回,約摸也做過積極分子。那時的他們,沒書讀,精力旺盛,閒得蛋疼,只好使勁折騰,甚至搞破壞。算不算那個時代的集體“鬼火少年”?
**80年代,一代知青返城。**彼時,城市經濟陷於停滯,青年就業無門,做點小買賣還得偷偷摸摸。許多返校讀書的青少年成了街溜子,時間一長,小偷小摸,打架鬥毆,敲詐勒索,聚眾收保護費……令老百姓聞之色變。隨之,各種嚴打不斷,鬧哄哄的城市街頭,傷天害理的“鬼火少年”怕是不少。
90年代,港風勁吹,我們那兒不少青少年就早早輟學去了廣東打工。後來,一些人從此不見,聽説,有人打架打死了,有人搶劫被關,嚴打、判罰從嚴的背景下,只要不是明搶,暗戳戳的小偷小摸成了低風險高收益的“行當”——監獄關不下,被抓也不過關幾天。所以常見小偷小摸的“衣錦”還鄉,而打架鬥毆的消失不見。那一代街頭“鬼火少年”,命運多半悲催。
世紀之交我們少年時,《古惑仔》風靡青少年。社會在發展,新一代“鬼火少年”倒不再需要為了生存鋌而走險,主題轉為江湖、兄弟、義氣。高一時,我就在繁華鬧市被敲詐過一個月生活費,後來為了自保,也為了昭示自己的能力,跟着街上混混(老家族親)吃喝過一小段時間,刷了一波存在感後,自此再無人欺負。
也有不少同學混着混着走上不歸路,我高一的上鋪同學L就是。他來自我們縣最偏僻的山村,縣城舉目無親,長得又瘦小,一點都不引人注目,平時靠咋咋呼呼在班上刷一點存在感。
後來,他在街上跟一夥混混找到了存在感,高二就輟了學。好歹是重點高中輟學的“鬼火”,多年後,聽説他還成了我們縣裏最大的“羅漢”(本地稱謂——混混之上,罪犯以下)。
進入新世紀,“鬼火們”成了new boy。社會發展也加快,暴力型、社會破壞型“鬼火”越來越少,靠誇張的裝束、行為、互聯網刷存在感,成為新一代青少年的選擇。譬如街上的殺馬特,網上的鍵盤俠,他們一定程度上也是“鬼火”。
直至當下,經濟繁榮,叛逆少年們有了一定經濟能力,添置了摩托車等物質工具,一下以“鬼火”的形式躍然紙上。但回顧我們的“鬼火”變遷史,“鬼火”少年們整體還是越來越“文明”:從文革期間的武鬥,到80年代的街溜子,到90年代的古惑仔,再到互聯網時代的殺馬特、鍵盤俠,直至這些炸街少年,為非作歹、暴力成分、對社會損害的程度,越來越小。
“鬼火”少年終將長大,陷入生活而沉默。現在,他們只是一些試圖靠炸街刷一波存在感的失學、失意少年,我們大可不必有色眼鏡,視之為“鬼”。


**“**鬼火”中老年
若粗略描述“鬼火”,大概就是表達自我、刷存在感刷到打擾到別人的程度。而這樣的“鬼火”,現實中何其多。
便是我所在的中國城市文明之最的魔都,街上也常見“鬼火青年”炸街,好在城市太大,相隔較遠,一般不成規模,而且他們的摩托車一看就價格不菲。或者有富二代青年架着豪車、載着姑娘炸街,因為其豪,而無人稱其為“鬼火”罷了。
**城市繁榮,也壓抑,尤其這些年經濟L型底之下。**人們終歸要找到表達自我、刷一點存在感的方式,人一旦不能表達自我,大概率要走向抑鬱,嚴重者則為神經病。
譬如城市中產,這些年開始流行騎行。身着緊身賽車服,騎着價格不菲的自行車,三三兩兩還好,在鄉間公路也罷,但常見幾十人浩浩蕩蕩從街上騎過。
有時比拼速度,在自行車道騎得比汽車還快,令人心驚;有時,幾人過了紅燈,後面的無視交通規則跟上,集體闖紅燈的也不是稀奇事……除了沒聲音,照樣無視規則、影響他人刷存在感,多少也有點“鬼火”的意味。
還有城市老人的廣場舞,好在時間上處於晚飯前後,一般不至於太“鬼火”。也有些挨着居民樓,音樂放得震天響,一跳跳到太晚的,這跟“鬼火少年”炸街就差不太多了。
還有公共場所拖着個功放露天KTV的,熱衷懷舊或革命歌曲,以飆高音為榮,但常見五音不全、硬飆者,這不也是“鬼火”麼?抑或,網上有人吐槽,他家門口公園,每天一早都有老年人甩鞭,以比誰甩得響為榮,夜晚“鬼火”擾民算“鬼火”,大清早甩鞭刷存在感的“鬼火”,是否也可以報警?
如是,自我表達、刷存在感過頭的,又何止“鬼火少年”。
而這次濟南“鬼火少年”炸街所在的解放閣,本就是市中心市民刷存在感的地方。網上亦有濟南市民留言,在解放閣跳廣場舞、吹薩克斯、露大長腿跳舞直播之類刷存在感的男女老少多得去了,這些“鬼火少年”,不過是其中一部分;
烈士們拋頭顱、灑熱血換來的,正是這熱熱鬧鬧的太平盛世,在烈士們看來,大概也不至於覺得有多冒犯。
違反交通規則、過度擾民,自有交警和家長處罰、管制,其他人等,大可不必替烈士們做主,更不必倒退回去上綱上線。


寬容和平等的社會
人生誰能不“鬼火”?生活何處不“鬼火”?
我們應當警惕的,不是“鬼火”的社會,而是倒退回“嚴打”、從嚴從重、上綱上線的社會。
如果媒體能影響現實,那這裏我要呼籲的,不是一些地方陸續跟進的整治表態,而是依法依規的適度處罰,以及更多的寬容和引導,這才是更值得我們嚮往的社會。
這些騎着廉價改裝小摩托炸街的少年,多是失學或技校,父母離異或原生家庭有問題,或者過早進城打工覺得壓抑的孩子,他們處於社會底層,一出社會就面臨天花板,且越來越迷茫。
同時,在個體日益原子化的市場化社會,也日益感到孤獨無助。此時,有一些境遇相通的陌生人一聯合,油然集體刷存在感的心理,其實很正常。你若是他們,是否也有可能跟着去炸街?此時,社會輿論還持續居高臨下地爹味訓斥,是否會導致你另外的“鬼火”?
把他們訓斥成老實孩子,又會怎樣?從義務教育階段到高中,再到工廠打工仔屢見不鮮的跳樓事件,其實更加可怕。
如果他們是我的孩子,我會鼓勵和引導他們去找到更合適的方式表達,而絕不願意看到他們在學校或工廠一躍而下!社會教育和家長的失敗,不應該持續堆積給下一代。
另一面,窮人家的孩子騎個廉價摩托炸街被社會口誅筆伐,那憑什麼富裕人家的孩子騎高檔摩托或開豪車炸街,卻會引來品頭論足甚至羨慕眼光,除非是豪車飆車出了車禍,才會引來新聞關注?同樣是“鬼火”炸街,為何存在這不平等?
我想起一個老家湖南的朋友在朋友圈發的玩笑:“我喜歡打流,這是我家鄉話。在東北叫街溜子,為此我總覺挺不好意思,後來發現在上海管這個叫citywalk,卧槽,我感覺好多了!”
以平等和平常心去審視,我們的社會才更值得去熱愛。
如此,一面,每個人都可以、而且必須找到屬於自己的表達方式,一旦無法自我表達,就將精神內陷和抑鬱,這才是更可怕的事情。尤其在當前內卷、壓抑的社會,我們應當更多的寬容,允許和引導社會更豐富、合理的表達,而不應從嚴、從重,並反對社會輿論動輒上綱上線。
另一面,我們的社會,應當持續地推動流動、平等,防止社會階層和利益羣體固化,持續推進經濟和社會改革。
新一代年輕人兩種極端的表達:“鬼火少年”的炸街,富裕家庭年輕人“非暴力、不合作”的躺平,社會發展深處的問題,更需要被社會看見!
我們,或多或少,都曾是“鬼火少年”中的一員。在各種各樣的數落、訓斥後,今晚,我只想給他們一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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