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女博士:種地10年,年入1500萬_風聞
视觉志-视觉志官方账号-你陪着我的时候,我没羡慕过任何人1小时前
作者 | 小飈
來源 | 視覺志

這不是一個人的故事,在她的那片田野之外,是關乎一個時代的追問。
秋天,北京。在銀杏與楓葉還沒來得及變色時,城市裏的人們只能通過氣温感知季節。一場小雨後,秋的涼意更重,我們驅車80公里來到京郊的農場,久居城市的我們,在這裏實打實地感知到了秋天——一個收穫的季節。

分享收穫農場
地裏的大白菜顆顆粗壯又結實;尖尖的秋葵原來是這樣長出來的啊!

樹上的山楂已經紅透了,因為結果太多,樹枝已經明顯不堪重負。

院子裏的長廊頂是由藤蔓生長而編織成的,秋天一到,結出大大小小的葫蘆,成了一種別樣的原生態裝點。
仰手摘果子,俯身挖山藥。
在這樣的農場裏逛上一圈,真實地感受到了秋天,也難得地觸摸到了生活。
農場的另一頭,一位女性遠遠走來,她個子高,膚色黑,樸樸實實,漸漸走近,就能看見她臉上熱情地笑容。再仔細看,她雙耳上的耳墜很是特別,詢問得知,是酸棗核兒做的。
她也好像農場裏的作物一般,真實、鮮活,健康又充滿生命力。她是一個農民,也是這個農場的主人,她叫石嫣。

農人石嫣

“嬸兒,早!”
村子裏,石嫣和戴着套袖馬上要去農場裏幹活的大嬸打招呼。大嬸樂呵呵拉起家常:“你家老二會笑了,最近見到我樂得嘎嘎的!”
石嫣生活的村子叫柳莊户村,屬於北京順義區,有着“北京最美鄉村”稱號。今年是石嫣和丈夫在村裏生活的第13個年頭,幾年前她還把父母們接到了村裏。

老父親經常接石嫣上下班
石嫣在這裏結了婚,生了兩個孩子,經營一家叫“分享收穫”的農場。如今老大4歲,老二6個月,農場13歲。村民們和石嫣已經熟得像親戚。

石嫣和她的兩個孩子
當城裏的上班族擠進罐頭般的地鐵去工作時,石嫣沐浴着秋風和陽光,溜達十分鐘就能到自己工作的農場。
早上7點一到,村裏的叔叔阿姨們出現在農場菜地裏,摘白菜的,拔蘿蔔的,挖山藥的。石嫣也扎進他們中間,一邊和大家聊天,一邊觀察作物長勢。這是石嫣作為農民的日常。

石嫣在農田裏的日常
只有當我們偶爾聽到,從她嘴裏蹦出一些農學專業的英文詞彙時,才恍然,她並不是普通的農民。
石嫣是80後,在中國人民大學攻讀碩博,師從三農專家温鐵軍教授,之後又在清華大學讀博士後,主攻農林經濟。可以説在學術領域,她早已經站到了金字塔的頂端。

石嫣在聯合國糧農組織大會上發言
而她所經營的農場也非普通農場,而是採用社區支持農業(CSA)模式的農場。
具體是什麼意思?石嫣總結得非常簡單:主要目的就是保證食品安全。消費者交錢,我們種最安全的菜。因為沒有中間商環節,農民能增加收益,消費者也能得到安全有機的農產品。

有機蔬果
這在農場裏就表現為,不用任何農藥和化肥。來農場工作的大爺大嬸,很多都是來手動除草的,因為農場不使用除草劑。
更有趣的一幕是,農場食堂的洗碗池旁,我們找不到一瓶洗潔精。取而代之的是大家用麥麩洗碗。用過的麥麩收集起來,餵豬餵雞。洗碗水還可以用來餵魚。

拒絕洗潔精,用麥麩洗碗
爛掉的菜葉、吃剩的食物、屋頂的雨水……我們眼裏的垃圾,卻都是農場的好東西。因為經過一年的發酵後,它們都可以變成土地最愛的有機肥料。
自我循環、可持續發展,這是石嫣心中理想農業的模樣。

“中國的農民太不容易了!”這是石嫣24歲在人大跟隨温鐵軍教授讀碩士時才體會到的。
而在此之前,和很多從小在城市裏長大的80後一樣,石嫣對農村和農民的感知並不深。

石嫣在城市裏長大
石嫣在河北保定市長大,父母都是城市職工。作為家裏的獨生女,石嫣是被寵大的,家務都沒怎麼做過,更別説是農活兒。
那時候孩子的最大任務就是好好學習,考上好大學。石嫣成績很好,從小就想去北京讀大學。
高考時石嫣的分數卻不理想。父母安慰她,女孩子不必離家太遠,家門口的“百年老校”河北農業大學也很不錯啊。

最後石嫣報考了河北農大的農業經濟管理。當時的石嫣學農的意識還很模糊,她報考農業系,是因為該繫有博士點,當時的石嫣就已經打算本科後繼續深造,這是一個學霸的夢想。
大學四年,石嫣的成績都非常突出。四年後,她如願被保送到中國人民大學,進京讀書。
在人大,在温鐵軍教授的指導下,石嫣第一次對中國農業與農民有了顛覆性的認知。

温鐵軍老師和同學們,左二為石嫣
温鐵軍教授説:忘記農民就是忘本!沒有哪個國家可以完全依賴糧食進口來支撐一國發展,那相當於把自己的脖子伸進他人虎口之下。

温鐵軍老師一直關注“三農”問題
農業與農民如此重要。但是事實上很多人對中國的農耕文明並不自信。就像農民,在很多語境中暗含土氣、愚昧和落後。
石嫣也反思自己的本科四年,那是絕大部分農業大學正在經歷“去農業化”的四年。因為農學不好就業,大學的課都以經濟學和管理學為主。石嫣在大學四年從沒接觸過農村。

城市人對真實的農村生活普遍陌生
而到了温鐵軍老師這裏,情況發生了根本改變。石嫣的第一門課就是到鄉村去。她記得第一次上課,温老師對她和一位師姐説,你倆去山西霍家溝村待上半個月。石嫣當時就懵了,這麼久?去幹嘛?
而到了那裏,石嫣第一次真正看到了中國的農業、農村和農民,確實感受到了鄉村的痛。青壯年男子很多都離鄉打工,留村耕作的主要人羣是婦女、孩子和老人。

農村的老人和孩子
最需要保護的羣體,保護着人們賴以生存的土地、水、作物……
石嫣説:“他們的生活尚且很艱難,實在無法再要求他們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鄉村太需要年輕人,太需要力量了。
短短兩年時間,石嫣下農村幾十次,她看到了和課本中不一樣的情景。石嫣有時候也在想,如果沒有温鐵軍老師,她可能會在學術領域一路走下去,發論文、卷職稱,爭教授,走向象牙塔最頂端。
把在農村調研所得寫成論文,使其成為學術競爭中的砝碼,這樣做沒有錯。但“有沒有可能不再把農民和農村只作為研究對象?有沒有可能投入其中,成為他們的一份子,再去改變?”當時的石嫣並沒有完全想明白。

研二時,石嫣得到了一個去美國研學的機會。
得知自己要去考察的是一所CSA模式的農場後,石嫣很興奮。在高校學習中,石嫣瞭解過CSA農場模式的可持續發展。她打算去美國好好學習,把這種先進的農業模式帶回中國。

石嫣在美國考察
到了美國後,石嫣才發現情況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她去的農場在美國的明尼蘇達州,地處偏僻,規模也很小,並沒有現成的CSA理論供她學習。在農場裏,她的身份也不是研究者和考察者,而是農場日常勞作的實際參與者。

石嫣在美國地升農場
剛到農場的石嫣是崩潰的,”簡直和監獄差不多,周邊沒有其他城鎮,也沒有手機信號。”從早上8點到下午5點,除了午休的1小時,她要在地裏持續勞作。
那是實打實的體力勞動,因為農場不用農藥化肥,像澆水、耕地、除草、施肥、餵雞……很多繁重的農活都要石嫣來做。“放着國內那麼多能出成果的課題研究不做,隔山跨海地來美國拔草、撿雞蛋?”石嫣幾度懷疑此行的意義。

美國農場高強度的體力勞動
但現在石嫣認為,人正是要經歷一些無意義卻堅持的時刻,才能尋找到自己真正想要追尋的意義與方向。
一天天的堅持後,石嫣找到了務農的樂趣。看見土地裏小蚯蚓,小蟲子都會欣喜,那是和搞學術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更讓她開心的是,當第一次吃到自己種出來的果即時她幾乎沉醉了:“那味道實在太不一樣了!”
勞作之餘,石嫣還閲讀了大量美國的書籍,瞭解美國的農業狀態。
農耕的首要條件是保持土壤肥沃,但美國建國百年就窮盡了50%土壤中的碳。
很多國家羨慕並效仿的美國大工業化農業,事實上弊病重重。

美國農業的大工業化
比如工業化的農業讓很多農民破產,讓小農户無法生存。
比如,政府補貼讓玉米價格低廉。有一種駭人的説法是,美國人身體70%的成分都來自玉米。
可樂裏的甜味來源於玉米糖漿;漢堡的麪餅裏有玉米糝,而提供肉的牲畜則以玉米為主要飼料;就連汽油也逃不過玉米,因為美國每加侖汽油裏含10%的乙醇,乙醇的原材料則是玉米。

美國人繞不開的玉米
石嫣發現,在一本深刻影響美國農業的名著《四千年農夫》一書中,作者為了解決這些問題,把目光瞄向了東亞地區,尤其是中國的堆肥技術。
中國農耕歷經四千餘年,土壤依舊肥沃。中國傳統農耕的智慧,包括稻鴨共作、桑基魚塘等可持續的農業經驗,非常值得推廣。
而中國的種植與耕作也遠比美國豐富,客觀上維繫了生物和人們飲食成分的多樣性。

桑基魚塘
石嫣有了一種“本來去美國取農業之經,最後卻發現真經就在中國”的感覺。

石嫣從美國回來時,媽媽有點失落。本來白白淨淨的女兒,皮膚黝黑。纖細的拿筆桿子的手,也成了粗糙的熟練使用農具的手。
但是石嫣卻很高興,因為美國一行,讓她非常篤定,接下來的生活,她要選擇當一個農民了。

和她同樣篤定的是師弟程存旺。同為温鐵軍教授的弟子,程存旺和石嫣有着同樣的從農理想。
石嫣回國之後和程存旺一起把她在美國看到、被深深被震撼的那本《四千年農夫:中國、朝鮮和日本的永續農業》翻譯成中文。温鐵軍老師作序時,直接寫道:“我那兩個立志務農的奇葩博士生……”

《四千年農夫》,程存旺、石嫣譯
之後,石嫣和程存旺一起在人大的試驗田“小毛驢”農場耕作。他們在田間地頭聊天,聊大家都覺得無趣的土壤成分。程存旺會開着拖拉機甚至用肩膀給師姐運幾袋子有機肥。
不光種地,他們有時候還要一起去城裏為農場找客源。通常是挨個小區走訪,經常吃到閉門羹。坐公交車返回農場的路上,石嫣有點沮喪,程存旺卻鬥志不減,他告訴師姐,一定會成功!

土地裏的石嫣和程存旺
“可能是他比我對未來更堅定,也更樂觀。”石嫣對程存旺漸漸傾心。兩個人的愛情像肥沃土地裏的小苗一般,瘋狂生長。
2011年,石嫣和程存旺結婚了。
婚車是程存旺的自行車,他騎着自行車把新娘從村裏接到了農場。

石嫣和程存旺的農場婚禮
婚戒非金非銀,是村裏老師傅用核桃做成的,不值錢,卻獨一無二。
參加婚禮的賓客們,不用隨份子錢,送他們一些有機肥、農具或者農副產品就是最好的新婚禮物。

石嫣和程存旺的核桃對戒
那時候“分享收穫”農場才剛剛起步,倆人沒錢也沒事業,是徹徹底底的裸婚。
剛到柳莊户村時,村民們都不相信書生會種地,更不信生態農業,他們笑石嫣和程存旺是兩個“傻博士”。
“用一點化肥,地裏的東西長得好又多,還能賣好價錢,吃的人誰看得出來?”
但十三年過去了,村民們都看到了 “分享收穫”農場始終踐行着石嫣對農業的信仰。
信仰之下是實打實的收益。三年前石嫣的農場年收入已經達到800萬,今年這個數字已經到了1500萬。“快翻倍了。”石嫣説得毫無遮掩。

如今的“分享收穫”農場

最近幾年,石嫣的很多注意力並不在自己的農場,農場的經營早步入軌道。她更大的追求是,讓以“農民”為職業的人都可以過得好。
當年説她“傻”的大叔,已經在石嫣的帶領下不需要外出務工掙錢。在家門口種地就能有不錯的收入。
石嫣始終相信,不用對鄉村的大爺大媽講生態農業是好是壞,當他們的生活因為生態農業而改善時候,信任自然就會產生。
年輕人不一樣,他們會主動到石嫣的農場系統學習生態農業知識。他們中有的是大廠員工、有的是城市白領,有的父輩就是傳統的農民。當他們離開了石嫣的農場後,很多都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成為“新農人”,他們所生產的農產品經檢測合格後,石嫣還會幫助拓展銷售渠道。

石嫣和她的“新農人”朋友們
石嫣正在努力把全國的生態農場連成一個大網,讓從“分享收穫”農場走出去的年輕農民在全國各地開枝散葉。
石嫣曾採訪過袁隆平院士,她一直記得袁老和她説過,“年輕人不搞農業,今後是個大問題。”而她決定讓這個“大問題”變小,再變小。

石嫣採訪袁隆平先生
唐亮大學畢業後在石嫣的農場做志願者,並學習生態農業知識。
兩年後,他離開北京,回到自己的南方老家種植有機黃姜。看到收益可觀後,在外打工的哥哥弟弟也回到老家和他一起創業。

黃姜豐收
現在家裏的老房子翻新得漂漂亮亮。兒女在父母身邊,老人的養老問題也有了指望。
農場員工倪廣軒是90後,在大學學習烹飪,愛養生,現在最大的樂趣是動手做一杯咖啡,用紫薯、無花果各種有機果乾做成麪包。

熱愛烘焙的倪廣軒
他認為鄉村工作的年輕人也有資格喝上一杯咖啡,吃上一塊麪包。
今年石嫣在村裏開了一家烘焙店,食材都來自有機農場。小店的主理人由倪廣軒擔任。

她非常認同倪廣軒的想法,回到鄉村的年輕人不能孤獨地做農業,他們應該擁有更好的社區社羣,有更完善的生活配套,在鄉村謀生的同時,有尊嚴地生活。
一如,石嫣自己在村裏辦起的幼兒園。孩子始終是迴避不了的問題,當年石嫣堅持去農村,周遭最大的置疑就是,你可以在農村一輩子,將來有了孩子怎辦。如今,農場裏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已經是最好的答案。

在幼兒園“吃”是最重要的功課
最初的幼兒園只有石嫣的大兒子和另外一名員工的小孩。如今幼兒園已經有七個小朋友,還經常能吸引很多城裏的孩子來遊玩。

城裏的孩子也來了
石嫣的下一個目標是在村裏辦一所養老院。老有所養,幼有所依。總有一天,城市中的華燈初上是幸福,田野裏的寧靜和諧也是一種幸福。
我們和石嫣的長談從農場延續到她新開的烘焙店,不徐不疾。這讓在城市工作的我們感受到了久違的平靜和輕鬆。
期間,石嫣剛剛六個月的孩子餓了,姥姥抱孩子過來哺乳,石嫣坦然地撩起上衣,沒有羞澀,沒有尷尬,也沒有焦慮。小嬰兒就那樣自然地撲進母親的懷裏大快朵頤,就像一顆小種子欣喜地投入寬厚的大地。

石嫣的小兒子,和小西瓜合影
“幼兒園有了,將來孩子小學怎麼辦呢?”石嫣的母親會説出自己的擔憂。
石嫣卻始終面帶微笑。她不因未來的不確定性而焦慮,而是選擇關注當下,彷彿所有的難題和疑惑,就像農場上的季節更替一樣,到了適當的時候,一切都將成熟,一切都將就緒……

農田裏的石嫣和大兒子
是的,有些問題,不必非要找到答案。有一天,當你也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片田野,把那些令人焦慮的問題,丟進曠野的風裏就好了。
圖片由受訪者與分享收穫農場提供。


監製:視覺志
編輯:小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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