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圖在計劃好的瑣碎人生中超越庸常，楊少衡《珠穆朗瑪營地》_風聞

今天聊聊小説。

讀大學時候，因為專業關係，讀了大量現當代小説。

一般來説，作為嚴肅文學，大多數小説都是先刊登於各種期刊，比較著名的像《人民文學》、《小説選刊》，然後再結集出版。這和網絡小説不太一樣，網絡小説嘛，先在網上平台連載，如果反響好，也有機會成為正式出版物。

比如我一向喜歡推薦的《臨高啓明》，最開始在網上連載，後來有愛好者自行印刷了一版，看這個落款“澳宋帝國中央文史出版署”就知道一點也不正經。

再後來終於是拿到了正規版號，算是成了正規軍。

很多網絡小説嘛，最終也能修成正果，甚至像《九州縹緲錄》後來還被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江南很是以此自豪，當時在自序裏面大吹了一番。

最近這10年左右，嚴肅文學越發落寞了，大家看最近幾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應該可以體會一二。

哦，插一句，當年《繁花》也是在網上連載火了，後來2012年《收穫》專門用長篇專號（秋冬卷）刊載《繁花》，在獲得茅獎之前，這期雜誌就一再加印。

隔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就出書了，銷量也一直不錯。歷經網絡連載、雜誌刊登，再到出版，走出了一條完全不一樣的新路。

《繁花》算是最近10年茅獎最有含金量的作品。去年拍成電視劇，也成為文化現象。足以説明確實優秀，所以才會如此不平常。

好的作品還是有的，但這種精品可能就是這樣曇花一現。

中國經濟這20年高速增長，是歷史上難得一見的黃金盛世。唯有一點比較可惜，歷史上，凡是經濟繁榮時期，文化方面也都百花齊放，但這些年來足以流傳後世的文學作品，確實少了點。

大概後世總結，可能就是《三體》和《繁花》值得一説。

但是過去20年，很多中短篇小説還是很有點特色，今天給大家推薦一個相對冷門點的作家，楊少衡，他這篇《珠穆朗瑪營地》當年我還是在學校期間在雜誌上無意讀到，至今印象都非常深刻。

楊少衡的小説，基本上都是官場小説，主人公大多數是基層領導，大多是縣長級別。

説起官場小説，大家比較熟悉的，可能是《人民的名義》，作者周梅森，還有王躍文，都挺有名氣。

2010年代，官場小説曾紅火一時，像《省委書記》、《二號首長》啊，當年都是暢銷書，這些官場小説和《人民的名義》都差不多，即是官場小説，也都是反腐主題，呼應時代嘛。

所以後來官場小説很火，一窩蜂出了很多。和職場小説、穿越小説、盜墓小説都成為一時流行主題。

官場小説多了，也就泥沙俱下了，比如一個《侯衞東官場日記》，完全搞成爽文了。實在是莫名其妙。

但楊少衡的官場小説，和上面這些都不一樣。他既不像侯衞東這種網絡水文，完全沒有格調，也不像《人民的名義》那些都是省部級領導，反腐為主，楊少衡的官場小説，難得寫出了基層官僚的某些複雜人性，所以能讓咱們大多數普通人都感同身受。

你看《人民的名義》裏面，不管是沙瑞金，還是祁同偉，哪怕是宇宙區長孫連城，也基本上都是高高在上，離咱們普通人都太遠。

但《珠穆朗瑪營地》這篇小説，你看了以後，絕對能真切體會出主人公那種內心。

怎麼説呢？非常接地氣。

尤其是，如果你還有點體制內生活經歷，那更加能夠體會到那份心態。

《珠穆朗瑪營地》主角叫連加峯，某縣政府辦主任，小説裏面有這麼一段自嘲，説他們這些小官僚，服務上面大領導就像古代太監那樣，“是是是，對對對，好的，明白”不離口

都説中國是權力社會，整個公務員體系吧，權力，從來都是對其來源負責。

作為基層小官僚，慣常在這種日常生活中，就是這樣，是是是…

當然，也得説一句，這篇小説發表於2006年，創作背景大概是世紀之交那幾年，時代走到2020年代了，畢竟和當年有點不一樣了吧。

總而言之吧，底層小官僚，當他處於這個環境久了，必定是會形成這種唯唯諾諾，當然也很精明能幹，每天就是各種瑣事庸常，用陶淵明的話，叫做為五斗米而折腰。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環境使然。

但，其實大多數能夠走到基層這個位置的人，當年基本上還都是學校裏的尖子生，像連加峯就是選調出身，一步一步做到辦公室主任，就一般家庭來説很不容易了。

每個人吧，無論生活多麼庸俗重複，內心總還有點浪漫理想，或者叫精神追求也行。

連加峯高中老實説“人的心裏應當有一座高山”，多年以後也算事業小有成就，當然也遇到了天花板，連加峯想到了這座裝在心裏的山，於是主動報名去援藏，為的就是能近距離體驗這座山，去看看這座山。

用小説原文來説，就是有一天看到世界第一高峯的照片，陽光普照，那麼明淨那麼雄偉，心裏忽然就給刺痛了。

多少人，想要短暫逃離城市鋼筋森林，去西藏看看雪山，去喀納斯看看河邊秋天的黃葉，無非就是想從內心獲得片刻寧靜。

每天“是是是，對對對”的日子，真就那麼好過嗎？

每天流水線上的工具人，賺了錢，也都想逃離。

每個人都想逃離這種日常生活的庸常，但大多數人沒辦法，只能隨波逐流，被時代大潮裹挾着往前走。

連加峯想要短暫逃離，去看這座山。

小説女主人公，陳戈，何嘗不是如此呢？

從身份上來説，她的家庭出身可謂非常之高。但這種家庭，往往也都是被安排好了的人生，部隊大院長大，讀了軍校，按部就班，再找個門當户對的對象，一輩子榮華富貴當然不用操心，找的對象，也不能説不滿意，但總是有那麼點……

連加峯因為掛職修路，想要保住雅魯藏布江邊兩棵巨柏，和陳戈認識，和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格格們相識。

陳戈內心深處，其實也有一份逃離的心，她問連加峯為什麼要去西藏，得知後者就是想去看那座最高的山，於是也動了這個想法。利用婚假專門去看一趟珠穆朗瑪。

這一趟旅途，一波三折。

具體小説情節，就不過多劇透了，反正是一開始祝局長不想去，所以讓連加峯想個辦法誆騙陳戈，對祝景山這種人來説，生活就是這麼四平八穩，一步一步要走得穩穩當當，踏踏實實，11月深秋跑去看世界第一峯，來回奔波幾千裏，至於嗎？

祝局長其實就代表了，日常生活中壓制陳戈的那些日常，那些理所應當，那些按部就班，但她無法逃離。正如我們大多數普通人，也逃不掉日常生活這些三瓜倆棗。

當然咯，就算實現財務自由，你又真的可以隨心所欲了嗎？

人生的真諦，很多時候就是這樣單調重複，哪怕你像富二代那樣不用工作了，天天跑車美女，難道就一定自由了？就不會膩味了？其實本質上都一樣。

當然，那可能又是人生另外一個境界。但對大多數人來説，像連加峯這樣，像陳戈這樣，就是想要在日常庸常中，尋求暫時的一顆內心寧靜，也就足夠了。

所以，奔波幾千公里，就為了看這座山幾眼，值得嗎？

很值得。

有句話怎麼説來着？人的一生，其實就是為了某幾個瞬間而活。

所有的庸常，都是為了供養這具軀體，但內心深處，總還需要一點純粹的精神需求。

兩者缺一不可。

最終兩個人實現了這個夢想，也付出了很大代價，在路上兩個人吃壞了肚子，在劇烈高反作用下，陳戈一度在大本營附近酒店裏陷入昏睡。半夢半醒之間，恍然看到連加峯守在她的房間，徹夜不離。

女人都是敏感的感情動物，像這種患難與共的環境，最容易激發內心深處某些柔軟。

在一起看過那座山以後，陳戈決定要在西藏多待一段時間，再幫連加峯去保住那棵樹。

陳戈想要多逃離那些庸常人生一點時間，可能她自己也沒意識到，也許在她內心深處，是希望能多和連加峯待一段時間。

我們能説女主人公愛上了男主人公嗎？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不可以是。

電影《中南海保鏢》最後，女主角也説只是想再見男主角一面而已。她自己也明白，未來的人生，當然還是要和富家公子在一起，而不可能和這個保鏢走到一起。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那麼到底是什麼意思？

小説最後的結尾，連加峯送陳戈到了機場，他畢竟是一個膽小的小官僚，偶爾超越一下庸常可以，但不能逃離太久。

陳戈當然也明白這些，她知道他在怕什麼。

小説最後的結尾，以某種意味深長的戛然而止結束。

是很好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