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雨姐的千萬大樓貸款沒還完_風聞
橙哥迷妹-1小时前
轉自界面新聞:

2024年10月11日,遼寧本溪,遼寧省雨姐電商直播孵化基地大樓。(本文攝影:蔡星卓)
界面新聞記者 | 蔡星卓
界面新聞編輯 | 劉海川
斥巨資購買的那棟電商樓還在,“東北雨姐”不見了。
人們説,這棟樓花了她一千多萬元。她的身邊人告訴界面新聞,這幢大樓實際花了她約1800萬元,“貸了1200多萬,要還到2027年”。
“紅薯粉條”售假事件後,這裏晝夜寂靜。雖然關鍵的名字被蓋上了薄薄的紅布,風一吹還是能透出“雨姐”的輪廓。
“東北雨姐”消失後,媒體記者和網友都想來碰碰運氣,試圖在這個僅有30萬人口的東北縣城裏尋找她的蛛絲馬跡。在本溪縣磨石峪村的一個農家小院——她後期的大多數視頻都在這裏拍攝完成,人們發現院門緊鎖,小院空無一人。事實上,這並非她的家。鄰居説,2023年,她和團隊租下了這裏的幾間雜物間和屋後的田地,租期4年,租金共2萬元。
出事後,雨姐來過兩次,“收拾院子”。紅火時,總有粉絲前來拜訪,其實現在也一樣——多數人帶着獵奇和“蹭流量”的心態。不僅是雨姐。在這個網絡快速消費的縮影,一些人來,一些人走,一些人紅了,一些人極速墜落。
墜落如此之快,以至於他們似乎都來不及參悟一個道理:何以為紅?
“雨姐”是誰?
來自蘇州的張亮從沒去過東北的農村,不過他已經能夠熟練跟唱“東北雨姐”視頻裏的背景音樂《大東北我的家鄉》。從2023年6月開始關注雨姐,他總結髮現,從陰曆2月的醬塊,到5月的槐花餅,再到冬月初一的殺豬菜,雨姐幾乎每條視頻都是“忙活一件什麼事”和“做一道當地時令菜”。張亮説,雨姐做東北農家菜有着自己的節奏,“一勺豬油下去一頓炒,加水以後一通燉”。
東北元素滲透進了“東北雨姐”視頻的每一幀,比如濃重的東北口音、印着東北大花圖案的棉襖和圍裙,以及雨姐被“老蒯”(其夫白國輝)襯托出來的彪悍個性。根據數據顯示,“東北雨姐”抖音視頻觀眾的畫像為女性、24-40歲、二線城市人口居多,“Gen
Z”人羣(1995-2005年之間出生的人羣)居多,集中在遼寧、山東、河北等省份。截至2024年9月22日,“東北雨姐”粉絲量超2400萬,屬於頭部達人。

2024年10月13日,遼寧省本溪市本溪滿族自治縣縣城小市鎮街景,縣城裏的任何角落幾乎都能看到山。每年的10月,大批遊客專程到此欣賞山景與紅葉。
界面新聞調查發現,“東北雨姐”本名常小雨,與生於1978年的丈夫白國輝同齡。“雨姐小前兒(小時候)是窮苦孩子,沒爹沒孃。”白國輝曾在直播時提及雨姐的童年,她3歲時喪父,9歲時母親改嫁。為了改嫁更為順利,母親隱瞞了雨姐的存在。其親友徐君告訴界面新聞記者,母親改嫁後,雨姐跟着奶奶長大,“生活貧苦”。另外,雖然擁有本溪市户口,在平房中長大的雨姐還是個農村人。徐君説,小學畢業後,雨姐只念了一個月的中學便中途輟學。
徐君回憶,丈夫白國輝大約是在雨姐18歲時與她相識的。那時的雨姐正在一個包吃包住的飯店打工,每個月有50塊錢零花錢,領不到什麼報酬。相識的第二年,兩人開始一起做一些小買賣。開始拍短視頻和做直播帶貨前,兩人幾乎“什麼都幹過”,雨姐在工廠裏上過班,也擺過地攤。
一些本地人對她的經歷略知一二。燕東集貿市場位於本溪縣縣城小市鎮的春光路,根據本地人的描述,這裏以前是縣城唯一的集貿市場。1990年代,本溪縣人徐梅在這個集貿市場見過雨姐,那時雨姐大概十來歲的樣子,梳個馬尾辮在市場裏晃來晃去,“像假小子一樣”。集貿市場另一攤販告訴界面新聞,他在千禧年左右見過雨姐在市場外的露天區域出攤。在市場露天區域賣了十二、三年羊肉的攤販回憶,七、八年前他曾見過雨姐在露天區域擺攤,豆腐、糧食等“什麼都賣”。
一位當地出租車司機告訴記者,雨姐出名前,他跑車時在縣城街道上看到過雨姐兩、三次,在他印象裏,那時的雨姐就是一個玩快手、拍段子的,獨特的“女漢子”頭型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另一位司機告訴記者,幾年前,雨姐開始拍攝短視頻後,他曾多次目睹雨姐在當地某飯莊出沒。那時,飯莊已有成熟的運營團隊,他猜測雨姐是在跟着學習如何做短視頻。
當地人説,就像視頻裏那樣,雨姐有着“男人”一樣的樣貌、“直來直去、大大咧咧”的性格,並且能吃苦。當然,雨姐此前的形象挺正面,不少當地人會提起2024年8月她馳援葫蘆島建昌暴雨災區的事情,也有不止一人提到,雨姐曾給他們認識的縣裏的貧困户送去米和麪。

10月13日,遼寧省本溪市本溪滿族自治縣縣城小市鎮,燕東集貿市場外的攤販。
雨姐與丈夫育有一子,關於兩人生活中的相處,雨姐親屬方然告訴記者,雨姐的丈夫性格相對內向,兩人“感情很好”。“視頻裏什麼樣,現實中就什麼樣。”“老蒯”是民間東北話對老年妻子的稱呼,在雨姐視頻中用來稱呼丈夫白國輝,據方然介紹,雨姐的婆婆就總是用這個詞稱呼雨姐的公公。
雨姐將拍攝地搬到磨石峪村時,已經積累了幾百萬粉絲。磨石峪村村民陳玲玲告訴記者,若住在小院,雨姐的一天從早上六點就開始了。餵雞、整柴火……村民説,雨姐連着小院租下來的還有後面的三、四畝地,幹農活的同時,雨姐和團隊成員就用手機拍拍段子。
塌房
雨姐的視頻裏,東北的農村生活歲月靜好,但很快,2024年9月,急劇的變化集中衝擊着她。
9月4日,東北雨姐發佈的盤錦螃蟹豐收視頻被質疑擺拍造假。9月23日,打假博主“大娃”“灰燼”爆料,稱東北雨姐直播間中售賣的“純手工”紅薯粉條裏未檢出紅薯基因,只有木薯基因。此外,打假博主還稱在維權時遭東北雨姐毆打。此事引起軒然大波。
打假博主最初來到雨姐小院的時候,村民陳玲玲就在旁邊。她説,院子裏發生衝突後,警察來到現場。事發之後,陳玲玲每天都會在網絡平台上看到外界的風言風語。她會在自己認為不實信息的視頻下留言,“有時候我都跟着着急上火”。
最終,據10月12日的報道,因進行“虛假或者引人誤解的商業宣傳”,有關部門擬定對雨姐傳媒作出沒收違法所得和罰款共計165萬元的行政處罰,並責令雨姐傳媒暫停經營限期整改,承擔相關法律責任。同天,本溪雨姐傳媒有限公司發佈道歉聲明。有媒體報道稱,10月12日晚,“東北雨姐”的客服處稱團隊已啓動對購買問題粉條消費者的退一賠三工作。
就在同一天,打假博主“蛙哥出擊”又曝出“東北雨姐”售賣的油污淨疑似虛假標註、“缺斤少兩”。“看到同行遭受了不公對待,我開始介入,從粉絲的爆料線索和請求中,雨姐售賣的油污淨引起了我的注意。”“蛙哥”告訴界面新聞,油污淨的單鏈接銷量約為187萬,他在商品鏈接下發現了1.5萬條差評。隨後,他與消費者同時向不同的檢測機構寄出了2套樣品,並於2024年10月16日在網絡平台公佈了檢測結果,顯示油污淨短缺量為9.4%-12%,為“不合格產品”。“蛙哥”稱,他將據此檢測結果向廠家屬地市監局進行舉報。
在“蛙哥”看來,作為帶貨網紅,雨姐起到了“代言人”的角色,因此對產品質量問題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打假對象是千萬級網紅,這間接起到了將打假結果傳播更為廣泛的效果。打假博主“灰燼”在自己的視頻中稱,之所以選擇打假網紅,是因為網紅“影響力高、銷量大,可是他們沒有承擔應當承擔的社會責任”。根據“蛙哥”的經驗和觀察,雨姐團隊對直播帶貨的問題處理,與其在拍攝短視頻的強大功力“天差地別”,不足主要體現在品控、售後和公關方面。

10月12日,遼寧省本溪市本溪滿族自治縣磨石峪村,雨姐小院中,她與“老蒯”的海報。
接二連三的打假事件給“東北雨姐”造成了不小的影響。“紅薯粉條”事件後,“東北雨姐”抖音賬號粉絲開始驟減。2024年9月23日,其粉絲量單日減少3.5萬,9月24日單日減少12.6萬,隨後每天減少幾萬至十幾萬粉絲不等。截至2024年10月16日,對比9月22日的粉絲數量,其粉絲總數共減少超200萬。
這些日子,網紅屆紛爭不斷。“三隻羊”因虛假宣傳被罰、“小英一家”也被質疑人設造假。看到頂流網紅頻頻“翻車”後,張亮覺得雨姐的“塌房”也在意料之中,當然,這涉及食品問題。他有些氣憤。畢竟,本溪現在的名人並不多,雨姐夫婦也確實獲利頗豐。天眼查顯示,截至2024年10月19日,常小雨(東北雨姐)名下僅有遼寧雨姐電商直播孵化基地有限公司為存續狀態。另外,通過直接或間接持股,其丈夫白國輝擁有30家企業的實際控制權,其中25家成立不滿一年,版圖涉及商貿、傳媒、廣告策劃、電商直播等。
事實上,雨姐在商業上取得成功的同時,並沒有選擇與官方走得更近。“有時候電話都不接。”一名本溪官方人士感嘆。
2024年10月14日,本溪縣電子商務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王玉波告訴記者,雨姐與各直播平台自行合作,他們對更多細節並不知情。對於雨姐是否對本地的地方形象造成影響,本溪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孟振告訴記者,雨姐事件只是個例,對本地旅遊等產業未產生太大影響。
2015年,本溪縣被評為全國電子商務綜合示範縣。2017年示範縣建成,雨姐新買的大樓曾經被“農村淘寶”使用。王玉波説,本地主播進行直播更多是自發行為,本溪縣目前並未對本地電商網紅進行統一管理,後期是否有相關計劃也“不敢妄説”。“我們只有服務職能,沒有監管職能。”
千萬粉絲背後
從不會拍視頻到成為坐擁千萬粉絲的網紅,雨姐和“老蒯”只花了兩年多時間。
徐君回憶,2017年,雨姐夫婦租了村裏的12畝地,準備建採摘園,種植當地特產“圓棗子”(東北土話,指軟棗獼猴桃)。2019年左右,有網紅幫雨姐夫婦賣圓棗子,二人開始看好短視頻與直播行業。2021年1月,雨姐夫婦正式入駐快手平台,嘗試通過拍攝農村題材的短視頻來吸引粉絲。由於快手平台一直“沒啥成就”,2022年2月,夫婦二人和團隊轉戰抖音。雨姐團隊成員沈琴回憶,2022年12月,“東北雨姐”的《磨湯子》視頻讓她明顯感覺到雨姐火了,“一天漲了上萬粉絲”。
上海直播電商協會嘉定分會長、短視頻流量大數據分析師孫博文告訴界面新聞,快手和抖音的規則不同。“抖音平台其實非常尊重廣告流量學。通過一些社羣營銷和內容營銷,抖音形成了一個全覆蓋的流量轉化平台。幾乎所有人都會用抖音,但不一定所有人都用快手。”
網絡平台數據顯示,“東北雨姐”在2022年末至2023年初粉絲量增長迅速,只用約50天時間,其粉絲量就從約100萬漲至超500萬。2023年4月,雨姐在抖音平台第一次正式直播。2023年4月4日開播的三場直播共吸引觀看人次超2000萬,商品覆蓋從食品、服裝到日用百貨、護膚品等幾十種品類,單場銷量約為10-25萬件,客單價在40-70元之間。2023年,“東北雨姐”團隊共直播50場,其中帶貨場次有43場,上架商品超600件,場均銷售額在250萬至500萬之間。2024年2月,“東北雨姐”突破2000萬粉絲大關。
孫博文認為,網紅在最開始時大多依靠運氣,但做到頭部網紅級別,最主要的是找到了平台運營的流量公式。在他看來,東北人先天具備成為網紅的潛質,具體到“東北雨姐”,他們的影響力不僅來自極具傳播力的東北口音與方言、帶有反差感的形象,還依靠了人們對農村生活的共情,以及“簡單粗暴”、非辯證性的內容。

10月11日,遼寧省本溪市本溪滿族自治縣小市鎮,本溪雨姐傳媒有限公司。“紅薯粉條”事件後,這裏大門緊鎖。
雨姐身上的另一處“東北特色”來自於“徒弟”文化。拍短視頻後,雨姐開始陸續“收徒”,在抖音平台上,他們在自己的名字前用“雨姐家”作為統一前綴。對於雨姐來説,這些“徒弟”在現實中不都是新面孔,沈琴説,包括目前粉絲超過90萬的“雨姐家大寶貝”在內,有好幾人原本就是雨姐生活中的姊妹或兄弟,只有“蓋蓮子”和“大亮子”是從外地慕名而來。
沈琴透露,雨姐視頻的劇本大部分由初中未畢業的白國輝和雨姐親自操刀,遇到不會的問題,兩人“就靠問”。2022年年底左右,雨姐夫婦開始拓展團隊,招來2人負責攝像和剪輯,他們一個是業餘愛好者,還有一個此前在當地有拍攝婚禮的經驗。沈琴説,這些人剛上手時,還是白國輝自己“手把手教”的。與外界的一些傳言不同,沈琴透露,雨姐團隊拍攝的視頻沒有什麼專業設備,基本都是用手機完成。
2023年4月4日的第一場抖音直播過後,雨姐夫婦短暫僱傭了一個來自杭州的團隊做選品、賣貨、運營等相關工作。團隊想讓雨姐和白國輝都穿上西服,直播間也要“弄得漂漂亮亮的”。沈琴曾聽白國輝説,他覺得團隊雖然看上去“挺專業”,但並不適合自己和雨姐,過了2個月便終止了合作。
後來,雨姐團隊逐漸發展到50多人,除了10人左右的“徒弟”,拍攝和剪輯發展到4人,其餘還包括客服、會計、保潔人員等。不過在選品、公關和法務方面,沈琴説,雨姐團隊沒有配置專門的人員,“徒弟”們也依附於雨姐的團隊,並沒有獨立運作。
“網紅的誕生有專業團隊固然好,沒有也可以。”關於短視頻與直播團隊,孫博文表示,這個年輕行業中所謂的“專業”團隊並非外界認為的“正規軍”。換言之,他們更像是“游擊隊”,不需要較高的學歷或是對口的專業背景。雖然依靠的是“野路子”,但這些團隊總能依靠獨家戰術“打勝仗”。比如,在孫博文看來,雨姐團隊從快手轉戰抖音,也是基於不同平台擁有不同規則的考量。
2000萬粉絲是什麼概念?用沈琴的話説,雨姐夫婦可能“沒考慮過、想象不到這意味着什麼”。私下聊天時,沈琴曾聽白國輝説,拍段子的這幾年裏,他和雨姐“頭髮白了許多”。她還提到,在白國輝看來,自己的能力匹配不上現在的名氣和高度。
沈琴告訴記者,截至目前,雨姐團隊還在繼續處理紅薯粉條的售後工作。那個暫時擱置的直播大樓,在雨姐原本的規劃中,本能提供更多的工作機會,把那些打算去南方打工的人留在東北。目前,雨姐對它沒有更長遠的計劃。
沈琴説,出事之後,自己曾聽白國輝説過,他們“本來也是個老百姓,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徐君、徐梅、方然、陳玲玲、沈琴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