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説《對峙》：年輕女性就是要把生育價值最大化？_風聞

01 她想要的是公平，公平地與世界交鋒的權利。

謝楠下筆很用力，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緒揮灑出來。筆與紙的摩擦，像極了這一場“婚姻態度”的對峙。

“年輕女性就是要把生育價值最大化”。

再用力、再慢的筆觸，這15個字都呈現在白紙上，一如十五分鐘前的那場爭辯。

“志倫有什麼不好？家裏知根知底的，你不喜歡，家裏也不強求。”林燕語氣看似温和，音調已是不自覺上揚。

“那現在這個，身高、相貌、條件你都是同意的，你説説，你為何就不搭理人家、不樂意與人見面？”

謝瑤低着頭不説話，只顧着搬弄眼前的瓜子花生，入定般魂已不在了。

林燕瞅着大女兒不回應的模樣，怒氣值快速攀升。

“你們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媽？問你話呢，你們姐妹倆真是一個賽一個強，敷衍了事，這日子你們想如何過？”

林燕再如何壓着的怒氣，也開始大幅攻擊，雖是衝着謝瑤，卻也有小振幅波及到了妹妹謝楠身上。

刺痛了眼睛，謝楠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將心中的鬱氣壓了又壓，還是沒能忍住，“媽，我們現在好好工作、努力生活，平凡而普通的日子不挺好的？”

林燕怒極反笑，“是，你們倒是輕鬆了，就我這婦道人家，更年期到了，整天在你們屁股後面跟着，瞎愁苦是吧？”

謝楠還想再説什麼，被姐姐謝瑤的聲音打斷，“我知道了，我會去見的”。

看着妹妹瞪大的雙眸，謝瑤有一瞬間的慌神，而後似乎是在説服自己一樣，低聲又重複了一遍，“我會去見的”。

看着姐姐那妥協的模樣，謝楠閉了閉眼，罷了，各人自有各人的緣法，就這樣吧。

然，風欲靜而樹不止，姐姐的態度給了母親更大的底氣。

“是啊，早這樣不就得了。謝楠，你也老大不小了，也是時候談談戀愛了。別像你姐這樣，二十六七八了，還以為自己是小孩子，這不行、那不行的。”

謝楠看着母親得意的神色，只覺得這世道瘋了。

二十六歲而已，姐姐名校碩士畢業後，開了家設計工作室，不説怎麼風光，但也是小而美，怎麼不結婚就會撒手人寰、鬱郁不得志一樣？

還是説，無論我們怎樣努力，都逃不開“生育價值”的女性原罪？這麼一想，謝楠越發坐不住了，一言不發回了自己的卧室。

在靠窗的桌邊坐了下來，鋪陳在桌面的白色A4格外刺眼。

人光溜溜地來到這世上，每個人都曾是一張白紙，可這環境容不下一塵不染的神仙，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在乎的東西所妥協。

姐姐在乎的是媽媽的感受，所以在22場相親失敗之後，她還是接受了第23場即將迎來的審視。

而我在乎的是什麼呢？當白紙上出現端端正正的十五個字時，謝楠明白了，她想要的是公平，公平地與世界交鋒的權利。

憑什麼“年輕女性就是要把生育價值最大化”，憑什麼女性生來就是要被送出去、要依附於男人才能有生活的正當性？巨大的不甘籠罩，最終敗下陣來。

不甘又如何，個人的力量如此渺小，所謂的常識如此強悍，容不得一絲挑釁。受益者沾沾自喜也就罷了，“被賣了還替人數錢”者才最諷刺。

謝楠其實理解媽媽的想法，也知曉姐姐選擇的緣由。但這份理解，並不會導向接受與認可。

“叮咚”，謝楠拿起了桌邊的手機，翻開主編的催稿信息，“你的選題確定了嗎？小姐姐，求求了。”

是啊，世界並非鐵桶一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偏愛與期待。為什麼要試圖改變別人呢？能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了。

“確定了，就按你説的，去寧城做實地調研吧。”

謝楠是一名網絡小説作者，前段時間寫的小説《春瀾》在平台上爆了，有雜誌想就城市印記做篇短篇小説，提高自身知名度。

崔揚不是第一個找到謝楠的人，卻是提供最大自由度的雜誌主編。最重要的是，寧城離芩縣不遠，對暈車、厭惡長距離交通的謝楠很友好，也不近、至少可以短時間內不再接觸家裏這攤事，純純放風了。

02 不是每個人都要抗爭，也不是每個人的順從都一無是處。

謝楠正準備行李着，姐姐謝瑤推門進來了，“你是要出遠門嗎？”

謝楠摺疊衣服的動作並沒有停下，嘴上説着，“是啊”，心裏卻想着，剛剛去接水的時候，怎麼就忘記關門了呢。

“這次又打算旅行去找靈感嗎？準備去哪？”謝瑤語氣裏有些討好，帶着些對妹妹的羨慕。

謝楠放下手中的動作，直視站在門口的姐姐，“我沒有你們那麼大的遠見，只在乎此刻與當下的體驗。我尊重你們的選擇，也請學會尊重我。”

謎語似的回應，謝瑤卻聽懂了妹妹的不滿。的確，她該不滿的，自己昨晚才堅定地説會順從自己的內心，轉天起來就違背承諾，是不該。

可，她能怎麼辦？在母親眼裏，拒絕順從她的意思，就意味着不孝，意味着對她的好視而不見。只不過是去相親，成不成還兩説呢，見個面而已。

“好了，別生氣了，你之前不是説要搬出去住嗎？我已經説服媽了，我幫你找找房子？”

謝楠聽見姐姐的關心，有點怒其不爭，卻也知道她是真的關心自己。

“我沒生氣”，謝楠嘴上説着，心裏又開始被情緒影響，那哪是見一面呀，一次妥協將是次次妥協，畢竟拿捏人心向來是母親的拿手好戲，不然當初也不會讓自家老爸放棄聯姻，選擇了普通人家、頗有姿色的母親。

“我要去寧城出差，房子的事等我回來再看吧。”片刻之後，謝楠温和地説。一切都會過去的，她相信時間，更在勸説自己相信姐姐。

不是每個人都要抗爭，也不是每個人的順從都一無是處。學會尊重他人命運，也是一種慈悲。

“行，那你好好照顧自己，有事給我打電話。”謝楠留下關切便轉身出去了，謝瑤卻盯着她的身影看了好一會。

回過神後，她登上了winter網站，這個她在高中偶然知道的心理諮詢網站。

謝楠的情緒敏感，被母親認為是矯情，被姐姐看作是細膩，被父親無視，而唯有在網站上與w的交流，她才能感受到，自己被真正當作一個人來看待。

w不是心理諮詢師，她是在和對方聊了一個月之後才知曉的。但她也不怎麼在乎，左右謝楠也不是真的受困於情緒影響，只是需要與外界的交流，發泄罷了。心理諮詢師可以給的安慰，一個正常的、其他環境下成長的個體也可以。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八個字還真是有意思，謝瑤心想，沒有什麼比認清真相來得有力量了。

“關心與愛是真的，但控制的權力慾望也是真的。”網站動態的字，折射着電腦的亮光，靜靜地照着謝瑤的臉，也理順了謝瑤畢業後這半年與家裏的衝突。

謝楠是學社會學的，當初高考第一志願被爸爸要求改成了經濟學，但分數夠不上，調劑到了社會學，算是陰差陽錯如了意。

雖然社會學就業不如何，但雙胞胎的哥哥回了自家公司上班，謝楠想去也是可以的。只是，家裏給的安排看着繁花似錦、卻也有聯姻的代價要付，謝楠總覺得一步踏錯、便是滿盤皆輸。

於是，謝瑤厚着臉皮在家“啃老”半年，每天不是在電腦前碼字，就是外出旅遊散心。

家裏不缺這點錢，倒也不是很在乎她在幹什麼，隨她去了。顯然，兒子是根、延續香火，女兒是浮萍、等待被摘取，這種“重男輕女”的思想，在物資豐裕的今天依舊存在，只是演變成前者有家庭支撐、後者被往外推而已。

可人的價值，從來不會因互聯網“躺平”浪潮賦予的正義性，而被放棄。至少，“年輕氣盛”四個字早已點明，年輕人註定躺平不了，更多的是前途無望下的茫然無措。

謝楠知道，哥哥被父親帶着手把手教，姐姐和自己都是被放逐的，除了婚事。在父母看來，無論如何蹦躂，女人嘛，終究是要回歸家庭的。

這種慣性由來已久，正是因為謝楠敏感，才有了高中叛逆的宣泄。只是這種宣泄，很安靜，寫小説、上網站交流、看書瞭解《第二性》中“女人不是生成的，而是後天造就的”含義……直至，畢業後的這半年，伴隨着母親林燕對姐姐謝瑤婚事的關注，連帶着謝楠也耳提面命。

可謝楠向來不是個乖孩子，被唸叨久了，便是漫長的割據戰。憑藉着讀了點書的文化資本，謝楠吵架沒輸過，只是説不贏的林母自有其他辦法令她妥協。半年時間，謝楠已經受夠了，外出租房便是反叛的行動之一。

而這種挑釁，自是被林母不滿的。昨晚的姐妹交心，固然有開導姐姐順從心意的緣由，何嘗沒有妹妹有求於姐姐的原因呢？從結果上看，差強人意，總不能事事如意，就這樣吧。

未完待續

03 後記：“受益者沾沾自喜也就罷了，‘被賣了還替人數錢’者才最諷刺。”

短短的三千字裏，是三個人的關聯：年長女性·媽媽林燕、年輕女性·姐姐謝瑤/妹妹謝楠。

相比於姐姐謝瑤，妹妹謝楠的反叛與抗爭意識顯然是更強的，無論是工作選擇、還是對待家人插手自己生活的態度。

可這種強，本身也是虛妄的：一方面，她並未真正找到自己的經濟立足點，只是有一個簡單而虛渺的輪廓，有待驗證；另一方面，她對於現實與理想的衝突理解也很淺薄，容易陷入教條主義（即論點一個跳一個），茫然無措中又帶着點精明，全靠直覺取勝。

姐姐謝瑤顯然更實際、也更落地一點。某種意義上，兩姐妹對待同一件事的不同態度，固然是閲歷使然，更多的則是性格與價值排序的不同。

在姐姐心裏，愛是很重要的，為了“家和萬事興”，自己是可以妥協的；妹妹不同，公平高於一切，你是我的家人，卻也並不意味着你可以干預我的生活、左右我的人生。

無論如何，兩人的做法和思考固然不同，立場卻是一致的。在物質豐饒的環境裏生長起來的一代人，並不認為婚姻是必須的，甚至對於婚姻的態度隱隱有些抗拒。這固然是家庭後盾力量足，更重要的是，個人生活上的個人意志不見得要屈服於集體意識，這樣的主體性意識得以萌生。

這是Z世代人的特質，卻不被母親林燕所接受。原因也很簡單，在她的經驗裏，不存在“不結婚”的選項。某種意義上，“不結婚”雖是個體選擇，卻也影響集體決策。

相比於個體，家庭顯然更好管理。利益牽扯，剪不斷理還亂的姻親，在人情世故的華夏土壤裏才有温度。妹妹謝瑤是站在個人立場上説的這句話，“受益者沾沾自喜也就罷了，‘被賣了還替人數錢’者才最諷刺。”

即，母親在家庭中的諸多付出是不被看見的，當她勸説自己的女兒重複命運的時刻，何嘗不是在放逐曾經作為林燕主體的自己？母親將自己放置於大家長的位置，唯獨沒有隻是自己的視角、作為林燕的自己。

可換一個角度而言，“媳婦熬成婆”，正是因為那些不曾被看見的情緒/家務勞動，才令母親林燕有了天然的正當性，作為生你養你的母親，有權利對你的生活指指點點，哪怕是假愛之名。

當父權邏輯在個體生活裏形成閉環時，論誰是受益者，分析是主謀、還是共謀，似乎意義也不大。因為掀不了牌桌，一如文章最後那句，“總不能事事如意，就這樣吧。”

人都是這樣活着的，勸説不了謝楠。能説服你嗎？歡迎留言探討！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化橙Cena”（ID:xuannuan-weiguang），作者：化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