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平的日本年輕人,迷上“暗黑兼職”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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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搶劫謀殺,在線接單
日本首都圈最近爆發了一波神秘的連環犯罪潮。
神奈川七旬老翁慘遭毆打致全身骨折而亡,家中財物被洗劫一空;千葉縣高齡母女遭歹徒非法入室搶劫,綁架施暴被迫交出銀行取款密碼;而幾乎在同一時間,東京都與埼玉縣也發生了多起類似的暴力入室搶劫事件……

據官方統計,近兩個月內光是首都圈內就有14起類似的案件,作案手法高度相似,幾乎就是按照捆綁+毆打+搶劫的標準模板進行,針對普通民眾家庭的無差別入侵,一時間讓首都圈內人心惶惶,原本就搖搖欲墜的日本治安神話,又被狠狠打臉。
重壓之下,東京都警視廳不敢懈怠,火速聯同埼玉、千葉和神奈川縣的警隊精英成立聯合搜查組,官方如此看重這事,除了面子掛不住,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批接連爆發的入室搶劫案,犯案手法過於詭異。
按照常理,一般入室搶劫的團伙不喜歡如此近距離、密集作案,本來就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行當,現在這樣搞不明擺着跟警察示威嗎?
還有就是這羣犯罪團伙的手法看着有點外行,例如**犯人喜歡簡單粗暴地砸碎窗户玻璃強行闖入,這樣的方法既容易吵醒屋主,散落的玻璃碎片也容易刮傷自己,更別説原本只是謀財的事,最後卻被搞成性質更嚴重的命案,**就更讓人摸不着頭腦。

可是,與這些業餘行為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犯罪團伙精密的情報網和行動分工組織。
他們不僅能夠對中老年人或者獨居人士的住所進行精準爆破闖入,還專門挑家裏放有大批現金財物的獨棟住宅下手,並且懂得提前規劃撤離路線、事後找到渠道銷贓等手法。
這麼一搞,倒是把日本警察整不會了,懸疑要素這麼多,是誤入柯南片場了嗎?
困惑歸困惑,該抓的犯人還是得抓,事情鬧大以後,習慣躺平的日本警察這下也不敢摸魚了。
通過調取大量監控分析,警方很快逮捕了第一位嫌疑犯,涉嫌參與神奈川入室搶劫殺人案的寶田真月。

只有22歲的寶田被抓以後倒也老實,馬上就承認了自己確實有參與搶劫,一同行動還有另外兩個同夥,但自己事前壓根不認識他們。
寶田的落網在日本媒體和民間引發了不少討論,電視裏這位標準的宅男otaku,怎麼就跟這起殘暴的搶劫殺人案扯上關係呢?這裏還得再補充一個案件細節,那位在家裏被殺死的老人,**死狀可以説是相當慘烈:**手腳被捆綁,全身上下多處骨折並且伴有大量的失血,警方推測是被人活活毆打致死。
如此兇殘的犯案手法,看着也不像是單純的謀財。警察原本推測犯人要不就是窮兇極惡的慣犯,要不就是本來跟死者有不少過節,可經過調查,被捕的寶田**只是一名普通的御宅族,**事前壓根不認識屋主,之所以會入室搶劫,只是因為缺錢。
據寶田供認,自己因為欠了幾十萬日元的税款,於是開始在網上到處找**可以賺快錢的兼職,結果還真讓他刷到一個叫“white case”**的兼職神貼,雖説帖子裏沒有説具體的工作內容,但是由於上面顯示的報酬豐厚,寶田還是果斷聯繫了發帖人。
隨後,雙方便在匿名聊天軟件SIGNAL加上好友,有關這份“兼職”的細節溝通,全都是通過線上完成,雖説這期間寶田開始逐漸意識到事情有點不對勁,但是由於自己的個人信息早就發給對方,要是半路退出,説不定會遭遇什麼報復。

無奈之下,寶田只好硬着頭皮按照對方指定的時間地點出發工作,寶田表示直到集合的最後一刻,自己才第一次與兩位搶劫搭子見面。
這樣的組合,不出意外的話馬上就要出意外了。
在搶劫過程中,不知道是屋主不肯就範,還是這羣新進犯罪界的大聰明沒控制好尺度,反正結局就是75歲的屋主被捆綁毆打全身多處骨折而死,仨人費了這麼大的力氣,最後搶到了50萬日元的財物,約合人民幣2萬5千元不到,算上平台抽成,每個人到手可能也就只有幾千塊錢人民幣……
這頭寶田落網沒過幾天,那頭一位名叫高梨謙吾的21歲裝修工人也跑到警局自首,他承認參與了千葉縣母女綁架搶劫一案,警察初步調查發現,高梨謙吾原本也只是一名普通的打工人,為了賺點外快在網上接的“暗黑兼職”。

很快,警察又抓到另一個犯罪嫌疑人滕井柊,一通審訊下來,發現這位老哥居然分別參與了寶田和高梨的搶劫案,可以説是相當拼搏,只不過這份似乎勤奮似乎有點用錯地方。

果不其然,滕井也是從網上接的“暗黑兼職”。
有了調查方向以後,警察順藤摸瓜又逮捕了29人,這裏邊嫌疑犯大部分都只是普通的學生或者上班族,原本想找個兼職賺點快錢,結果到發現事情不對勁的時候已經騎虎難下,就此掉入了犯罪深淵。
**一羣缺錢的中二青年把現實生活中的刑事犯罪玩成了日式RPG裏的“冒險者公會”,**這倒符合我們對日本的刻板印象,然而,這還不是事情的完整面貌。
02 普通人與犯罪的界限被打破
在警察火力全開的努力下,雖説犯人抓得差不多,但這次事件帶來的餘震還在日本持續着,上網刷帖就能接到“暗黑兼職”,比申請跑腿眾包還簡單,普通人與殺人綁架、入室搶劫這些犯罪行為之間,似乎已經失去了明確的界限。
這一切,都離不開近兩年在日本興起的tokuryu犯罪風潮。

與tokuryu有關的案件都有着相似的特點,犯罪團伙通常聽候線上匿名指示者調遣、沒有固定的組織架構和犯案地點、團伙之間保持匿名、行動結束團隊解散等等,日本官方把這種犯案手法叫“匿名流動型犯罪”,簡稱“匿流”,而所謂的tokuryu,其實就是tokumei(匿名)與ryudo(流動)組合起來的意思。
tokuryu涉獵的行當範圍很廣泛,從電信詐騙、商鋪盜竊到入屋搶劫,甚至是殺人焚屍,只要能來錢、有報酬的活,都在tokuryu營業範圍。
日本警視廳今年3月份公佈了一組數據,在2021年到2023年間,日本國內**因涉嫌tokuryu犯罪而被抓獲的人就已經超過一萬人,**但是由於tokuryu基於線上發佈任務+匿名加密通訊的形式,執法人員幾乎很難抓到tokuryu幕後真正的策劃者和組織人員。
為了打擊tokuryu,把幕後黑手挖出來,今年4月日本警視廳還在全國範圍內招募了500名經驗豐富的警察組成聯合調查小組,從警方的重視程度來看,犯罪界“超新星”tokuryu的危險程度一點都不容忽視。
與官方高度重視相比,日本民眾對於tokuryu倒不是那麼敏感,畢竟罪案常有,但是這種事情落到每個人身上,原本就屬於小概率事件,要不是這次首都圈連環搶劫案實在太出圈,普通人也就當看個樂子,就連一向嗅覺敏鋭的日本媒體,在這次首都圈連環搶劫大事件之前,也並沒有針對tokuryu的重點報道。
可是,如果將時間線稍微往前移,可以看到其實tokuryu在日本社會的滲透遠比民眾想象中要嚴重。
去年5月東京銀座發生了一起轟動一時的名錶大劫案,三個蒙面男持刀闖進勞力士專賣店裏,搶走了100多枚高價腕錶,價值超過一億日元。

根據日本媒體事後詳細報道,這個團伙作案迅速、分工明確,兩個人掃貨、一個人計時,還有一個同夥熱着車時刻準備護送同夥撤離,那輛逃跑用的車,自然也是偷回來的套牌車。
兩個字:專業。
原本以為這羣人是傳説級的犯罪王者,沒想到四小隻當天就被警察抓了,摘了面具一看,居然是一羣16到19歲的小朋友,其中一位更是在讀高中生,他們向警方交代的口供與御宅族寶田真月的説法很相似,同樣是在網上找的兼職,四個人彼此不認識,作案工具、情報都是由線上匿名的“指示者”提供。
或許是這個案子幕後的真相過於離譜,不少日本民眾只把它當成是都市傳説,又或者是小孩子不懂事鬧着玩,隨着嫌疑人被逮捕,後續便沒了討論的聲浪。
這起劫案最後沒鬧出人命,性質可能沒寶田真月的案子嚴重,可是幾個十幾歲的小孩居然敢在光天化日的鬧市之下有組織地搶劫價值過億的商品,可以看出這些“暗黑兼職”是真的不挑人。
而一個更嚴重的問題是,連十幾歲的高中生都能接觸的**“暗黑兼職”,**也從側面證實了tokuryu向普通人的滲透已經了什麼程度。
隨着調查逐步深入,日本警方和犯罪專家推斷,tokuryu背後的真正推手與日本黑幫密不可分,藉助tokuryu模式,掌握了犯罪線索和資源的黑幫,如今不再親自動手,而是通過發佈“暗黑兼職”,玩起平台抽成這一套。
是的,黑幫也轉型互聯網平台經濟了。
原本,**日本黑幫與官方長期以來保持着某種微妙的關係,**在白道之手難以觸及的社會陰暗面,日本黑幫的存在甚至是很有必要的,有組織的黑幫除了可以維護地下社會的秩序穩定,還不時充當線人給警方破案提供關鍵線索。
在不擾亂地區治安的前提下,日本警察甚至會默許部分幫派活動,又或者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與黑幫進行利益協商。
為了維持這種平衡,日本黑幫也會十分默契地與普通民眾儘可能保持距離,畢竟無論再怎麼合理化黑幫的存在,普通人都不想生活在一個黑幫橫行的社會。
作為日本最大的黑幫,山口組的內部綱領反覆強調,對外接觸時要仁愛,在社會上要堅持節操、不招來非議。

這樣的默契,幾乎成為了日本黑幫的共識。
2011年3月11日,日本爆發了震驚全球的311大地震,當天深夜25輛卡車火速抵達災區茨城縣常陸那珂市,隨後便是100名身穿外套的神秘人開始卸貨,毛毯、瓶裝水、方便麪、手電筒、衞生紙等50噸物資眨眼間就被整齊地擺放在市政廳門口。
有意思的是,這羣神秘人並不是官方派來的救援人員,而是日本第三大幫派稻川會的成員,他們專門挑在午夜過來派送物資,就是為了不想引起外界關注,在卸貨完畢後,他們朝現場工作人員點頭示意後就迅速離開。
與普通民眾保持距離,儘可能不引發民眾反感,是日本黑幫至今仍然可以在法律縫隙中生存的紅線。
然而,tokuryu的出現卻打破了這條紅線。
藉助網絡平台和匿名通訊工具,日本黑幫開始轉入地下,利用手頭上的犯罪資源源源不斷地向網上輸送大批“任務”,為了招募更多的工具人,他們不惜把殺人、搶劫、綁架這些犯罪行當包裝成“暗黑兼職”,有組織犯罪不再是“黑幫中人”的事,想賺快錢的普通人輕易就能涉足充滿罪惡的“暗黑裏世界”。
03 從yakuza到tokuryu,時代變了
tokuryu不惜違背祖訓也要將觸手伸向普通民眾背後,是日本黑幫近年來掙扎求存的無奈之舉,從崛起到衰落,yakuza的存在本身就是日本大半部近代史的黑暗寫照。
1945年,日本二戰戰敗,國內社會動盪,在日的朝鮮人、華人與本地幫會鬥爭不斷,無力治理治安的日本政府開始放權給本土的地下組織,此時已經成立了30年的山口組終於獲得了發揮的機會。
得到官方暗地背書的山口組,通過頻繁的幫派鬥陣,從在日外國人手中搶回了不少地盤,是日本戰後社會秩序恢復的重要一環,彼時的日本社會更是呈現出**“警察巡視白晝,幫派維持黑夜秩序”**的“和諧”局面。
當以山口組為代表的日本黑幫在維護社會秩序之餘,並沒有浪費由此帶來的各種“行動特權”,走私毒品、開設地下賭場、妓院……趕走外國勢力的本土黑幫,成為了統治日本地下世界的絕對力量。

60年代日本經濟騰飛階段,黑幫同樣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給高風險的企業放貸週轉、利用各種手段征討地皮完成“舊城改造”等,都是日本黑幫在法律灰色地帶周旋的表現。
斷指、刺青、墨鏡、冷峻的面容搭配一身精巧剪裁的西裝,這些固定的元素搭配,共同塑造了昭和年間日本黑幫成員的yakuza氣質,對於黑幫成員來説這樣的造型是必須的,不僅是為了凹造型,也是黑幫成員區別於普通民眾、穿行在黑暗犯罪世界的通行證。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日本黑幫的魅力就像成年人的黑暗童話一般,讓外人為之嚮往。
近年來tokuryu在日本民間的爆發與肆虐,某種程度上意味着這種上下階級深嚴、建立在紀律和服從性上的yakuza極道時代成為歷史,這離不開日本政府針對一項黑幫長達30年的“圈養計劃”。
上世紀80年代,日本泡沫經濟的虛假繁榮進為黑幫的野蠻擴張提供更多養分,遊走黑白兩道的日本黑幫觸手伸到了整個日本政商文體界,通過洗白旗下的產業,影響力滲透到社會各個方面,單單依靠暴力難以取締。
不再滿足於寄生在社會陰暗面的黑幫想上牌桌了,而這樣的行為徹底觸動了日本官方真正的利益集團,簡單來説,黑幫越界了。
於是,1991年日本政府頒佈了一項特殊的法令《暴力團對策法》,法案以暴力團的身份承認了部分日本黑幫組織的合法性,任何想要繼續好好混的黑幫,先得接受日本官方登記和認證,往後每年還要與警方更新成員名單,至於那些拒絕加入登記的組織,則遭遇了警方的重點打擊。

大家常説的日本黑幫是全世界唯一合法黑幫的來源,便是由這個法案的規定而來。
可是,代價是什麼呢?
這個法案出台以後,包括山口組在內的22個組織被定性為暴力團,時刻被警方嚴密監控。
這些被定性的暴力團成員**不可以在銀行開户、不可以申請信用卡、不可以買電話卡、不能租房子,甚至不能泡温泉去澡堂,**這樣的限制對於當時發展勢頭正旺的日本黑幫來説,並不算太苛刻的要求,大量的現金流和自有產業讓他們可以無視這些規矩。

因此,相比起被頻繁打擊,以此作為代價換取與日本警方新一輪的“和平”,是可以接受。
事後證明,《暴力團對策法》確實是日本政府的“神之一手”,這個法案不僅大大約束了黑幫原有的經濟來源,黑幫成員更被直接從法律層面上與普通人隔離開,曾經威風八面的yakuza成員,如今成為了處處低人一等的過街老鼠。
一入黑幫毀終身,這讓很多熱血上頭、嚮往黑幫生活的年輕人開始認真思考加入黑幫的代價,日本政府種下的這顆種子,這30年間一直在生根發芽。
年輕人不再迷戀黑幫,失去新鮮血液的幫派看似平穩過渡,實則在緩慢等死。
日本警察廳最新公佈的《組織犯罪形勢》報告顯示,截至2023年末,全日本的暴力團成員和準成員只剩下20400人,連續19年減少,創下歷史新低。

比起成員減少,老齡化問題才是日本黑幫的最大危機。
資料顯示,2023年日本暴力團成員的平均年齡高達54.2歲,比十年前上升了6.8歲,其中三分之一的幫派成員都已經超過了50歲,假設有一天你在日本街頭看到幾個老頭打架,那可能就是如今的黑幫火拼。
山口組出版的組織內刊曾經刊登過一個地獄笑話,大意就是比泄漏情報更嚴重的,是漏尿,一句話道盡了無數心酸。
輝煌一時的日本黑幫,就這樣被掃進了“時代的垃圾桶”,曾經的江湖豪情、快意恩仇、輝煌與榮耀,如今也只能從如龍系列或者北野武的電影中回味。
然而,幹掉黑幫意味着消滅罪惡嗎?從tokuryu的崛起來看,大概未必。
日本政府對於黑幫的這種“緩慢窒息”的打擊策略之所以有效,是建立在掌握黑幫關鍵信息的基礎上的。
在《暴力團對策法》發佈後,黑幫一旦在登記和被打擊之間選擇了登記,便在信息上對日本政府單向透明瞭。這是日本政府後續有效進行身份區隔和經濟扼殺的前提條件。
而新的匿名通訊技術的普及,打破了這一前提。
長期以來日本黑幫對自己的定位是“必要之惡”,是維繫社會陰暗面秩序的必要存在,新生的tokuryu為yazuka奏響輓歌的同時,也預示着日本地下犯罪世界的失序。
伴隨tokuryu的持續滲透,**在低慾望社會下成長起來的日本年輕人平等地獲得了走上犯罪道路的機會,**日本治安神話迎來了一波全新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