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網遊中找了份工作，內容是“販賣情緒”_風聞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在休學的那段日子裏，我每日也不出門，只是困在我的房間裏打遊戲。同齡的朋友都在正常上學，每天的時間被學校的課程表塞得滿滿當當。而我的課程表上只有兩個字，活着。

宅在家裏的我和早先在學校結識的朋友已經成了兩個世界的人，現實中我彷彿成了一座孤島，只能在各種單機遊戲裏打轉。母親時常憂心我的狀況，老想我和朋友出去走走，“沾點人氣”。在徹底失去社交的日子裏，我的情緒在一點一點崩潰，母親雖然盡心盡力在照顧我安慰我，但是好像那道邏輯不通的小學數學題：一個水池裏，一根管子放水，另一根管子抽水，請問多久能把水池灌滿？

我不是做題人，我就在水池裏，看水面慢慢上漲淹沒我。然後我開始接觸各式各樣的網遊，甚至試着直播，只是為了和人説説話，然後得到一些積極的反饋。

這也是我玩FF14（《最終幻想14》）時，選擇把RP（Role Play，角色扮演）當成主要玩法的初心。RP是FF14在玩家社交上最獨特的玩法。傳統的中重度RP店，店員會用語言扮演自己在FF14中的OC（Original Character，原創角色）跟顧客交流，而輕度RP店更多像線上的陪聊店，店員説話的方式更像是普通玩家，而非遊戲角色。

NGA論壇上，玩家們分享的關於RP店的入門指南

在休息日的晚上，各種各樣的RP店廣告會擠滿遊戲內的公共招募版，好像夜幕降臨時，香港街頭漫天霓虹光的店鋪招牌一樣。

我很喜歡看FF14裏的公共招募板。這感覺就好像我走在一條大街上，街邊店鋪裏暖黃的燈光和麪包的香氣一起撲在我臉上。遠處有人在街上支了個小攤拿大喇叭喊算命占卜五十一次，或者出租自己幹些什麼活兒，價錢客户看着給。走着走着也可能不小心被地上的不明物體絆倒，一看原來是熬夜趕稿或者通宵複習昏倒在路邊的人。路邊的牆上還貼滿了“找cp”“找搭子”的交友宣言。每一條招募會隨着時間從招募版的底端升到頂端，然後過期。刷招募板的時候，五花八門的招募條好像湧動的人羣路過我。

形形色色的RP店都有自己的特色。有店員模型都是同一個種族，主打種族特色的種族店，也有店員統一穿上女僕裝模擬女僕説話的女僕店，有提供陪聊服務和點歌服務的語音店，也有提供占卜業務的占卜店，甚至有主打“模擬戀人”的情感向RP店和提供歌劇演出的歌劇團RP店。

RP店廣告的形式也多種多樣，有很板正的“歡迎您的光臨”，也有“我好賭的爸，生病的媽，上學的弟，破碎的家，指名？不，我只希望您能幸福就好”這樣的整活類。這些RP店全部由玩家自己組織開設，然後吸引客人光顧。從高難本“下班”想放鬆一下的玩家，或者想找個地方消磨時間的玩家，又或者是有心事想找人訴説的玩家，都會遵循着廣告上的地址來到RP店。

玩家幾乎能在這些五花八門的RP店裏用遊戲金幣買到任何你想要的情緒價值。

雖然看上去是僱主和僱員的關係，實質上店員和顧客是地位平等的玩家。顧客付出的金幣大部分時候都只是個添頭，不是很多，甚至存在一些不收報酬的RP店。雙方更多的時候是在享受交流本身。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説，情緒價值又是這個遊戲裏最貴的“商品”，比價值上億金幣的珍稀坐騎和寵物更像是一個“吸金”的無底洞。眾多挖寶的玩家，勤勤懇懇埋頭於生產玩法的玩家，打高難副本陪練的玩家，賺到的金幣最後都會流向各個RP店。

我找了一家RP店上班。

那是一家主打點歌和語音陪聊的輕度RP店。大部分客人跟我都是“一期一會”的緣分：今晚我們互訴衷腸，等太陽昇起我們又成了陌生人，甚至連網友都算不上。

我上班的RP店

早先接到的一位客人説他在學習和生活的壓力下情緒幾乎崩潰，抑鬱發作時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正常生活已經算是勉強，實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應對即將到來的期末周。他説話説得很急，邏輯很碎，像是窒息前的吸氣聲。我先小心地安慰他，但安慰的語言對於灰暗的生活而言，好像太無力了。

直覺告訴我，對方的情況沒辦法撐過期末周的考試壓力。我勸他先休學，離開那個高壓的環境。但是這樣的建議對他的苦痛來説的太輕了，甚至有些“何不食肉糜”的味道——對方當然也明白自己最好離開這個高壓環境，好好休息。我猶豫了一下，問了對方的地理位置，把早先自己去過的醫院推薦給了他。我説，“我在那邊住過，住院的環境很好，護士們也很好，還會陪我下五子棋。”又向他推薦了兩個曾經幫過我的人品醫術俱佳的主治醫師。如果説我的建議顯得蒼白無力，這些信息也能在他尋求醫療資源的時候幫到他。

之後過了好幾個月，我在遊戲掛機時收到了一條陌生人的私信，説謝謝我，他去了我推薦的醫院，恢復得很好。這是我在遊戲中最有成就感的一刻，早先被我視為至暗時刻的人生經歷，此時成為了指引他人的明燈。

客人們會和店員聊最近的困擾，對某件事的看法，或者只是叫店員“隨便聊聊，我就聽個響。”一場對話最短30分鐘，我接到的單經常持續三四個小時，直到客人熬不住了去休息，又或者是我熬不住了。

我總是對他們説“希望今天的對話能夠幫到你”作為結束語。一部分客人之後會再來找我，繼續跟我分享他們當下的困擾，我得以窺探到他們人生的側面，然後儘可能的幫一把手，縫合他們破碎的情緒，試着幫他們找到一點前進的方向。

也許這樣的形式早已脱離了RP角色扮演的本意，畢竟我們不用扮演我們真實的自己，RP店的形式只是一個契機，一座臨時的橋樑，讓兩座孤島短暫的相連。

然而，許多RP店員最常説的一句話，往往是“希望自己和客人之間只是冰冷的金錢關係”。我也不例外。

就和現實生活中建立起的人際關係一樣，RP店在玩家與玩家之間建立起的聯繫也總是複雜的。情緒價值固然是遊戲裏最貴的商品，同樣也是最麻煩、最難界定分寸的商品。店員和客人之間並不總是融洽，在接單過程中雙方起衝突的情況同樣也很常見——會有客人對店員不滿直接要求退單，也會有店裏把鬧事的客人趕出店。更多時候，店員和客人在交流過程中發現彼此在某些小觀點或者習慣上不合，但出於“拿人手短”的心態，店員一般不會直接反駁，而是跟同事私下吐槽。

曾經有一個客人點了一位同事，然後基於開玩笑的心態問了同事很多莫名其妙的問題，同事只能不斷表示“不知道”。這一單時間結束後，同事馬上逃回店員頻道跟我們吐槽這位客人“拷問”了他一小時。當時店裏的店員頻道是不帶鎖的，沒想到客人也跟着進了店員頻道，聽到了同事吐槽他的話。雖然最後客人表示是自己開玩笑沒把握好度，對同事道歉了，但是這個意外還是給同事留下了心理陰影，最終店裏給店員頻道設置了密碼。

客人對店員的偏愛也會成為店員的麻煩。店員並不是客人的長期心理諮詢師，更不是客人的網戀對象預備役。很多時候只是抱着善意，希望能讓到店的客人有一段好的社交體驗。客人想和店員交朋友當然沒問題，但是總會有人拿捏不好分寸，最終演變成對店員的騷擾。

店裏一位同事因為聲音很好聽，所以在接語聊單的時候總是被沒有分寸的異性客人纏上。某位客人私下加了他的聯繫方式後，經常會不分時間場合一個語音電話打過來，從早上八點到半夜十二點，可憐的同事不堪其擾，但是又不知道如何表述才能讓客人不再騷擾他。

而纏上他的客人則會直接在我們上班的時候來店裏找他，或者直接跟前台預約他的時間。即便前台會隨便找個推辭拒絕這位客人的預約，但撞上客人直接進店找人的情況實在不好處理，其餘同事就會記住那個客人的id，發現可疑對象進店就馬上在店內的羣裏通報，提醒被纏上的可憐同事藏好——這聽起來像是什麼輕喜劇裏的橋段，但這樣被客人騷擾的鬧劇並不是個例，許多RP店員深受其擾。

在RP店工作的很多時候，我都希望我是個販賣情緒價值的商人，跟客人只有“冰冷的金錢關係”，跟同事保持適當的距離，不產生任何多餘的感情。但是實質上，我和不同的客人以及同事之間的關係又好似織就了一張毯子，把我好好地裹在裏面。點單的客人會在店裏的留言簿上寫上誇獎的話，店裏的同事會唱新學的歌給我聽。這一年裏FF14帶給我的快樂，大半來自於他們。

店內的留言簿上的話語常能帶來治癒

在每個週五的晚上九點，我的遊戲模型都會準時來到店裏上班。然後這家普通的RP店裏就會搭起無數短暫的橋樑。陌生的客人們進店，點單，情緒的水流自一個孤島流向另一個。我也許會與某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由RP搭起的橋構成一個整體，共情對方的喜怒哀樂，然後我説：“希望今天的對話能幫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