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應該統治世界的》試寫第四章《天命》第四節_風聞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1小时前
他們應該統治世界的
——They Should Rule the World
第四章 天命——Mandate of Heaven
第四節****西式天命觀是一神教影響的產物
塔曼奇、基辛格以及後面將要提到的霍布斯鮑姆都是西方社會的“別人家的孩子”,這些文雅聰敏的“別孩兒”涉及天命概念時的反應,暴露了一條重要的事實:
從明代一直到二十世紀中葉,一代又一代的西方漢學家大多深受基督教神學的影響,像費正清那一批美國漢學家都是來華傳教士的兒子。基督教的思想世界籠罩着他們,讓他們身不由己地利用原生文化去理解和解釋中國——除此之外,他們也沒有別的思想工具。於是,有人出於自覺,有人出於無意,漢學家們分工合作,團伙作案,遵循一神教的神學觀念建立了一套關於中國歷史的基本模型,也可以稱為“原則性歷史”、“元敍事”、“底層敍事”。漢學家們都是優秀和嚴肅的知識分子,他們的文章精湛嚴謹,結果就把那套神學敍事藏在了現代學術的下面,讓人們——包括他們自己——都察覺不到。其他領域的學者生活在同樣的文化環境裏,就很容易地接受了他們提供的中國史觀,不具備免疫力。
在西方中國史觀的神學模型裏,一部分構件是這樣的:
上帝手搓出來“中華帝國”那麼一個神奇玩意,讓它早早就出現,還決意讓它就此長存。萬能的主大概對它搓出來的帝國很得意,給它又搓出來全套的配置,諸如勤勞的中國人、從冰淇淋到足球的發明等等。眾所周知,上帝是統治制度的創造者,所以他自然地要想到怎樣統治那個塵世裏的帝國,於是他按需設崗,設立了“中國皇帝”的崗位,讓中國皇帝代替上帝統治人間。
按照上帝的旨意,中華帝國是綿延不盡的,但人的壽命卻有限,怎麼解決這個矛盾呢?上帝想出了一招兒,專門為皇帝設置了天命——上帝的委任狀。它規定,只有拿到那件委任狀的人才能成為中國皇帝。
一旦哪個幸運兒得到了上帝的委任,就會處身於人類社會的封建等級制度的金字塔尖,享受無限的權力與財富。不過,如果中國皇帝做得不好,那麼上帝就會收回委任狀,皇帝就會跌下寶座,他所屬的王朝也會崩潰。然後,上帝會再發一張委任狀,於是新的皇帝、新的王朝上台,如此不斷循環。所以,Mandate of Heaven,既是上帝給中國皇帝的授命,也是上帝與中國皇帝立的約。
咱就説,馬舒赫教授並沒有譯錯,人家是抓住了西方中國學的精髓。
上面所講出來的明明是一則神話,哪裏與社會科學有絲毫關係?哪裏與人文精神有絲毫關係?它就是按照神學的原則編造的,所以成品當然是神話。然而,就是這樣一套天真的神話,卻構成了西方的中國研究的基礎,還延伸到當代的國際政治研究、地緣政治研究、全球史研究等諸多領域,各路受過良好學術訓練的人文知識分子把那套神話當做前提,絲毫沒有意識到掉進了什麼樣的陷阱裏。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基督教文明長達兩千年,猶太教歷史更長,二者深厚豐綿,構成了西方現代知識分子的原生文化,他們就像在呼吸空氣一樣,結果反而很難想到空氣的存在。
以“上帝的委任”為關鍵部件的西方中國史觀——我稱之為“中央王國論”——遵循的是一神教的神學規則,於是,西方精英一旦涉及到該套史觀的時候,就會自動地開啓宗教信仰的閉環式自我論證模式,於是便立於不敗之地。
例如,我們認為“上帝單給中國皇帝開的委任狀”是不存在的,但西方人認為是存在的,而且有充足的證據證明其存在。《論中國》有一條表達顯露了真諦:
基辛格告訴世人,在“中國”(而非中國人)的意識裏,“中華帝國應該如同高塔,俯臨在它的地理領域之內,這一條,實際上是被當作”“上帝的委任的一種顯相(expression,也可翻譯成表現、表達方式)”。
這種表述反映了西方人藏在史學裏的一條神學觀點:中國文明的成就本身,就是上帝的委任真實存在的顯相。對他們來説,固然神意是無形的,沒有詔書一類的物質載體,但幾千年綿延不絕而輝煌的中國文明,最充分地體現了上帝的委任。
西方精英們的認識大致是這樣的:
從商周(甚至黃帝時代)就有了皇帝和帝國,這是真的吧?嗯,是真的。從有了皇帝和帝國起,就有了朝貢體系,中國人就把周圍的異族看成野蠻人,這也是真的吧?嗯,是真的。中國人從公元前就修起了長城,此後兩千多年那條長城都屹立不倒,綿延萬里,這也是真的吧?嗯,是真的。那麼,如果不是出於上帝的意志、上帝的特殊安排,怎麼會出現這種種奇蹟呢?
我們可以觀察到西方人當中的一種奇怪現象:
當他們講述中國歷史時,總是傾向把一切現象都説成是在文明初期或早期就成形,然後就此不變,還特別結實,摔不碎打不爛。越到通俗讀物層面,這種情況就越誇張。諸如認定商周形成帝國,然後一路貫穿下來。
薩克斯教授是一個明顯的例子。這位昔日的“神童”經濟學家在別人家的孩子裏算頭等,幸虧目前中國的父母還普遍不知道他,不然中國的孩子們頭頂上又多一層壓力。近來這位哥大教授以清明與犀利的直言不諱引起中國網友的尊敬與共鳴。讓中國人民尤其好感的是,他明確地拒絕“中國威脅論”,而且反駁得很雄辯。不過,中國網友也都能察覺,他對中國歷史充滿誤解,但是沒有人去分析那些誤解是怎麼回事。實際上,薩克斯教授接受的是全套的“中央王國論”,而他誤以為了解的是真正的中國歷史。
例如,他在劍橋聯盟給學生們進行談話式講演時,告訴劍橋的新一代“別孩兒”:
中國自秦始皇以來就建立了中央集權制度——這點沒錯——然後兩千多年,基本上就在同一片區域保持了該制度;
中國歷史上儘管有些分裂和動盪,但有着一系列的中央集權制度的王朝——這點沒錯——只有“遭受北方遊牧的入侵”(大意),包括“蒙古人的入侵”,以及——非常荒謬的誤會——16世紀日本幕府的一次瘋狂入侵。
他的第一點誤會,是相信“中央王國”、“中華帝國”是一個結塊化的實體,從秦始皇之後就大體上沒有變動。換句話説,中國是板結化的、靜止不動的物體,沒有人類社會那些激烈的變動與碰撞。
他的第二點誤會,是否認中國文化、中國傳統裏的叛逆與造反精神。而中國文化之所以有激烈的造反精神,恰恰是因為沒有一神教,沒有絕對的神。在中國,天道或天命即人道,如果任何人——包括皇帝——不幹人事,那麼任何其他人都可以審判他,判定他有罪,然後推翻他。
但是中央王國論的底層邏輯,恰恰包括紮根在一神教的種族主義,把“中國人”設定成綿羊,温順、麻木、沒有思想、沒有意志。勇氣,思想,意志,都是單屬於“野蠻人”的。
因此,在中央王國論裏,中國歷史裏不可能發生那些連綿不斷的動亂與戰亂,更沒有大大小小不斷的農民起義。這就是説,中國是和平的,也是靜滯的、死氣沉沉的。
在另一場對話裏,薩克斯教授同樣真誠地説:
從漢代起,中國就建立了一套制度,從此以後就沒有改變,一直沿用到今天。
這當然也是同樣性質的誤會。稍微關心中國政治史與思想史的人都知道,歷朝歷代都在努力總結前朝教訓,建立新的制度,以便避免前朝的積弊。然而解決舊問題的努力總是引出新的問題,因此,讀中國的政治史總給人挫敗之感。然而,恰恰是在不斷失敗不斷努力的過程中,中國文明在一直踉踉蹌蹌前進。(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反對詆譭和否定清朝。)用我們在中學政治課上學到的道理講,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制度是個“揚棄”的過程,後來的嘗試未必更合理更成功,甚至未必是進步,反而可能是到退,但嘗試從來沒有停止過。
實際上,稍微用心想一下,就能意識到:
怎麼可能有那麼個地方,那麼個文明,從兩千多年起(如“應許還是威脅”那樣的瘋狂,則聲稱是三四千年起;基辛格則暗示從上帝創世之始)就一直原封不動地延續下來,沒有大的變化,內部沒有激烈的衝突與鬥爭?
實際上,中國真正的奇蹟是:
儘管所有的努力似乎結果都很挫敗,儘管有那麼多的不公,儘管那麼多的不公引發了持續的激烈鬥爭,有那麼多的災荒與不幸,但仍然形成了綿綿的輝煌的文明,人們在不幸中同樣不斷創造福祉?——包括髮達的農業與手工業,醫學,算術,等等,有力地提高了“中國人”的生存水平。
但是中央王國論成功地讓人們避免去想到中國文明的複雜性,避免想象“中國人”最有反抗精神,充滿創造力,熱愛思想,熱愛從思想到行動的交鋒。該偽史觀堅持宣稱,有“中國人”這樣一種人,他們歧視野蠻人,但同時懦弱,被動,乾等着野蠻人來入侵。
然而,能夠接受這種設定,前提只有一個,那就是相信創世神話,相信這個世界是神的造物,“中國王國”的一切,包括“中國人”,都是一次性成型的產品。
這裏不是在針對薩克斯教授,他的正義感,他的洞察力與見識,讓我們中國網民很敬佩。但從他身上反映出,在西方以及西方籠罩的世界,文化精英、知識分子越是努力試圖擺脱西方中心主義,就越容易掉進中央王國論。而且,由於從小浸淫在特定的文化傳統裏,他們很難意識到中央王國論的荒謬。
這種現象是由西方中國史的神學特性決定的。西方中國史的底層邏輯是,中國的一切,帝國、皇帝、思想、文明成就等等,包括某種“人”,都是上帝動用工匠精神手搓出來的精細產品。產品當然只有一次製作過程,然後就原封不動地放在某個地方了。比如長城的真實歷史,他們怎麼也記不住,不管導遊怎麼介紹,最終,在他們的心目中,從北京郊區橫亙而過的那條長城就是秦代樹立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