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素主義與科學精神:醫治文明病的複方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54分钟前
兩個月前分上下篇發了以《崛起與墮落:樸素與文明的纏鬥》為題的小作文。行文結束之際提及,1644年越前國(今日本福井)的國田兵右衞門等人因船隻遭遇暴風而被救起,到了北京有幸見證滿清入主中原的歷史性一幕。回國後,他們接受江户幕府詢問,細述此行見聞,並被記錄成文。國田等人對中原新主的讚美之詞可以説是毫不吝惜,對明朝遺民似有偏見,而大加貶低。日本人給予的讚詞我是引用了不少,最後我的文章僅以“國田等人被問及明朝遺民的情況時,筆鋒陡然一轉”而匆匆結尾。沒想到,有認真的讀者竟不肯放過,當時便向我追問道:“下回何時分解”。

勉為其難要續一段狗尾,近日,我再查閲日本歷史學家宮崎市町提供的部分有關國田等人的西行見聞錄,只見當被問及明朝遺民的情況時,據記錄稱:明末北京人之心與滿洲人不同,有盜賊,有虛言,似無慈悲。明朝遺民一下子就被善於見風使舵的日本人否定了,估計很多中國人看了,心裏都會深受刺激。
歷史總歸是歷史,不容否定。明朝人無法治理的文明社會,在注入了數萬滿洲人這個新要素後得以安穩了下來,這多少有些不可思議。蒙古人再也不南侵了,東南沿海的倭寇也不見了,不僅如此,大清朝的威令西越葱嶺,南及緬甸的崇山峻嶺。
如果要從近代王朝的更替中總結出一點有益經驗的話,那麼可以得出這樣一個醫治文明病的方子,就是注入樸素主義。但是,僅有樸素主義的單方已經不能治癒古老文明面臨的歷史循環舊疾,更別提對得上諸多新症狀了。為此,我們需要一個複方:樸素主義與科學精神。
眾所周知,東西方兩個世界自古以來彼此交流不斷,借鑑不斷。有人曾形象指出,在東西方兩個世界的文明體系中,前者善於綜合,後者善於分析。綜合出技術,分析出理論。理論大體相當於哲學和科學知識。因此,東方就曾不斷地從西方汲取科學知識,指導實踐,創新技術。漢代如此,唐代也是如此。宋代,除傳統的陸路交通以外,還通過海上貿易從西方文明中汲取養分。蒙古帝國的出現,大大地促使了東西交通的進一步發展。
然而,蒙古帝國建立前後,西方科學文明的中心已經從西亞轉到了歐洲。蒙古人摧毀了西亞的薩拉森帝國後,西班牙的伊斯蘭王國成為西方唯一的科學文明中心。西歐的樸素民族並沒有蔑視伊斯蘭文明社會的遺產,而是對之進行正確的評價,並將之植入自己的社會,進一步促使其發展。

世界歷史至此進入了一個新紀元。當伊斯蘭文明社會的科學文明走進了死衚衕之際,西歐的樸素民族將之移植到了尚未開墾的處女之地,在樸素民族強大能量的培育下,取得了飛躍發展。由於科學的發達,西歐人的物質生活也因此大踏步前進。
從表面上看,西歐的文明社會與這之前的文明社會似乎並沒有多少差異,可是,歐洲文明社會的內面,傳統的樸素主義精神並沒有消磨,依然具有極強的生命力,這一點是我們必須認識到的。歐洲社會在文明主義的表面下深藏着樸素主義,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考察。
第一,從歷史上來看,歐洲社會還很年輕。東方社會的中國、印度、波斯,以及西方社會的埃及、希臘,其社會雖然也經歷了多次變遷,但文明主義的生活畢竟持續了幾千年,已經非常疲憊。西歐社會自日耳曼民族的遷徙而成為樸素民族的根據地之後,雖因十字軍的東征接觸到了西亞的文明社會,但文明生活並沒有風靡。文明生活的風靡是文藝復興以後的事,這已相當於東方世界的南宋末年蒙古興起的時期。
這個時期,中原人在文明社會這席大餐前,已經是玉粒金蓴噎滿喉,而西歐人從那個時候算起至今也只不過經歷了七個世紀,因此,與其他先進的文明國家相比,實在是大後生了。
第二,歐洲文明一直是以科學為軸心發展而來的。在過去的諸多東方文明社會中,科學也曾大放異彩,然而卻很少有進一步的發展。科學發展停滯後,隨之而來的是科學的墮落。天文學的知識發展了,但最終淪落為占星術,化學的知識增加了,又演變成畸形的鍊金術,其結果,文明越進步,迷信就越盛行,迷信成為扼殺科學發展的兇手。

很多人至今仍將迷信誤解成野蠻的原始社會的產物,事實正好相反,文明越古老的社會積累起來的迷信就越多。迷信就好像是堅固的枷鎖,嚴重束縛了社會朝着正確方向的發展。我認為,迷信絕不僅僅是占卜吉凶這一類小兒科,凡是沒有科學依據又披着真理外衣的任何東西都是迷信。
近代歐洲的科學進步日新月異,這不僅贏得了世人對科學本身的信賴,而且還提升了人們正確認識社會現象的能力。從而,在自然科學以外,人文科學作為一門新科學的出現也就有了可能。歐洲人不斷地進步,不斷地內省,不斷地批判。近兩個世紀以來,有時也出現過遲暮衰落的跡象,然而切中人類文化發展規律的人文科學又會不斷地引導社會的前進方向,將社會從墮落的危機中拯救出來。
歐洲社會在形態上雖然與文明社會看上去沒有多少差別,但卻很好地保存了樸素主義的精神。這樣的精神反過來又充分保證了科學的發展,並互為因果,以至於呈現出瞭如今這樣的盛況。可見,只有科學才是聯接文明生活與樸素主義共同協調發展的紐帶。
前文已述及歐洲最早的科學文明,繁榮於曾經受阿拉伯帝國統治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兩國。西班牙和葡萄牙原本都是殘存於伊比利亞半島北部的基督教國家,南下後把薩拉森人趕到了非洲。但他們卻繼承了薩拉森人的科學知識,並將之發揚光大,為自己的繁榮打下了基礎,從而實現了橫渡大西洋發現新大陸,繞過好望角來到東方世界。這在人類交通史上堪稱一大壯舉。
曾經廣泛流傳於五世紀波斯薩珊王朝的一個説法是:“希臘人僅懂得理論,惟有中國人才擁有技術”,所以“希臘人只有一隻眼睛,惟有中國人才長有兩隻眼睛”。這個説法不免有點誇張,後來的情形則截然相反。實事求是地講,當西歐人高高舉起科學文明的火炬,希臘人及其繼承者們的那一隻眼睛,逐漸變成了兩隻眼睛。而中國人的兩隻眼睛閉上了好長一陣。

明朝,滿載着科學知識的葡萄牙船隊來到了東方,給中原的文明社會帶來了巨大的影響。如果明朝政府能真正認識到西方科學的價值,並努力將之移植到中原社會,那麼今日的世界歷史必將是另外一個劇本了。很可惜,過於悠久的文明生活讓明朝失去了認識科學文明的慧眼,明朝看中的只是紅毛鬼子槍炮的威力,讚歎的只是世界地圖的精確。儘管西方傳教士作出了超乎常人的努力,科學文明中的部分知識——比如曆法——也傳入了中國,但是,科學文明卻沒有能夠紮根進中國社會的土壤。
清朝的康熙是一位對科學非常感興趣的皇帝,並且對科學有着正確的認識,樸素民族出身的他尚未被文明的生活徹底麻醉。然而,康熙朝的當務之急是對中原的經營,康熙帝對科學的興趣,無一不是在明朝滅亡後處理國內棘手問題的空隙之時培育起來的。與接觸到了西域文明但又拋棄了它的蒙古人相比,康熙帝不用説是非常英明的,但最終卻沒有能夠充分顯示出滿洲人的睿智來,這不得不令人倍感惋惜。造成康熙帝的盲目,當然也與數千年積累起來的中原文明社會的迷信惡習不無關係。
歷史總是如此捉弄人。與中原的文明社會相比,在東方世界還有一個樸素主義社會的存在,那就是日本。很多人一直在矜誇日本文明的悠久,只談單純的古老是沒有太大價值的。日本不僅擁有古老的一面,還有尚未完全捨棄樸素主義精神的寶貴另一面。讓人津津樂道的所謂日本精神,絕不是建築上或者文學上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華麗典雅,而是訥於言敏於行的樸素主義精神,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過是與本質相距甚遠的存在。
客觀而言,雖然日本社會的樸素主義精神尚未泯滅,但這種精神的發揚也不是一帆風順的。民間的樸素主義躍躍欲試,但統治階層卻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文明所醉倒,四艘蒸汽船就讓他們寢食難安,這樣的醜態也赫然銘記史冊。但是,文明生活在一般日本民眾中的滲透還很短淺,所以兩百年前,大和國民與大清子民對科學的最終態度,不幸地決定了以後這兩個國家的命運。
無獨有偶,清王朝的衰微,讓人不禁聯想起了西方土耳其帝國的頹廢。公元十五六世紀,土耳其帝國在西亞舊文明社會的廢墟上建立,意氣風發,進滅東羅馬帝國,席捲巴爾幹半島,震撼德意志帝國。那時的土耳其帝國在科學和技術上都擁有相當高的水平,而且並沒有因為軍事上的勝利而懈怠。荷蘭人奧爾特留斯(1527—1593,地理學家)繪製了世界地圖後,土耳其人沒有忘記馬上把它翻譯過來。但是到了帝國的晚期,貪圖安逸,盲目自大,閉關鎖國,一葉障目,以為世界都和自己一樣停止了發展。

清王朝是極東的土耳其。遙想當年,八萬八旗健兒逐鹿中原,平定天山北路的準葛爾部,綽有餘力,但自太平天國運動興起以來,在一小撮北上的英法士兵的槍炮面前只能逃避與求和,不亦悲乎!
直到百餘年前,昏睡的中華民族才微有甦醒之意,睜開雙眼看世界,也虛心向歐美學習先進的科學。然而,百餘年的學習、趕超以及取得的諸多勝利,還不足以讓今天的我們停下前進的腳步自我陶醉與慶賀一番。新世紀以來,中華民族立志實現民族復興的偉業和強國崛起的夢想,正是需要全民族繼續奮發進取之時,而不該是上行下效奢侈享樂之風。如何才能自強不息、奮發不懈?答案唯有,保持和發揚樸素主義與科學精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