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拍性，女性翻身？_風聞

“我們彼此沒有慾望了。”

在剛發佈預告的台劇《同棲散策》中，林依晨飾演的宋筱悦與言承旭飾演的何東凱激情之時，發現對方沒有反應，這對結婚十年的中年夫妻彼此眼中只剩失望。

而性治療題材台劇《今夜一起為愛鼓掌》則在豆瓣華語口碑劇集榜連續霸榜八週。不少觀眾鋭評其“題材先鋒，尺度大膽”，片頭大尺度動畫更是被誇“擊敗99.9%國產劇”。

不難發現，有關“性”的影視劇越來越多了，曾經諱莫如深的話題如今被擺到台上，以各種主題形式被理解、表達。

韓劇《好久沒做》《貞淑的推銷》，台劇《愛愛內含光》《今夜一起為愛鼓掌》《妮波自由式》，這些影視劇都以“性”為起點，進而展現由此而來的不同社會態度，以及進一步去探討親密關係以及女性對自我的關注與尋找。

時間再往前一點，東亞市場近年還有韓劇《都想做好》《幻想G點》，日劇《17.3關於性》《下輩子我再好好過》等各種各樣關於性題材的都市劇。

但這一切對大陸影視市場來説，似乎還有些“太過超前”。性，作為私密又日常，個體又公共的話題，在含蓄的東方文化裏，向來是避而不談的存在。但對性話題的保守與避而不談，已經與當下用户對情感問題的態度與看法產生某種程度上的錯位。

由於不同代際對“性”的觀念變化，以及“無性症候羣”的蔓延，加上東亞生育率普遍降至冰點，性生活開始成為一種社會話題。

身處“愛無能”與社交APP高活躍的時代，我們或許一邊恐婚恐育，一邊又渴望愛，需要愛。越是身處其中，我們越需要嚴肅大方、鞭辟入裏地談親密關係，“性主題”影視劇的湧現是用户思維變化的一種體現，但國產劇該如何對此進行表達，則是一個長期考驗。

國產影視如何談“性”

“性有問題，婚姻也會有問題。”台劇《今夜一起為愛鼓掌》裏性治療師張佳晨的如此説道。《今夜一起為愛鼓掌》通過張佳晨與不同患者做性治療的故事，涉足不同年齡、不同性別所面臨的性困惑，展現了兩性關係的複雜幽微。

但在大陸影視作品裏，搜尋與性相關的話題與表達，近年來幾乎是“一片空白”。早期倒是有敢説的案例，同時不少與“性”有關的內容，都承載了推動情節的戲劇功能。

例如，《潛伏》（2008）裏出現在麻將桌上的一段對話，馬太太在麻將桌上提到“性博士”，梅姐表示不理解，陸太太則強調性是學問。

當王翠平被問到夫妻生活的情況時，更大膽回答説“在牀上沒意思，要在山坡上或莊稼地裏才有意思”。馬太太對王翠平的大膽言論表示嚮往，為她的出軌埋下了伏筆。

其他諸如《刑警使命》（2004）會因查案需要，直接詢問嫌疑人“做了嗎？”“連續做了幾次？”；與劇情與人物變化聯繫更為緊密的，是2007年的電影《色，戒》，三場情慾戲成為人物關係、心理變化和劇情發展的催化劑。

但這種案例也屈指可數。由於長久以來的“性羞恥”，“性”從來不是一個可以擺在枱面上聊的話題，情到濃處，更多的是隱晦表達，或是戛然而止。“性”也就永遠是情侶關係、夫妻關係的調味劑。

除了感情調味劑，大陸影視作品關於“性”的描述少見“性快感”，呈現女性“性快感”更是幾乎不可能。不過，“性”倒是多見於一些背德行為裏，諸如“婚外情”“捉姦”“抓小三”等，這些情節也儼然成為早期國產都市劇裏的黃金公式，成為承擔劇情“賣點”的一大因素。

而一旦在熒幕上呈現“性快感”，則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蕩婦”。即人們貶低、嘲笑、羞辱某些女性，因為她們着裝性感暴露、言行放浪，或者僅僅只是謠傳她放蕩。

由於父權制下結構性的不平等，當男性與女性處在與性相關的問題時會得到不同的評價，男性往往被允許野心勃勃，他們的放蕩是“萬花叢中過”，是“浪子回頭金不換”，而女性則通常會成為被調侃者、受害者甚至是“有罪者”，很難是在性方面的愉悦者、主導者。

被調侃的女性形象，多與男性凝視沾邊，成為男性作為權力上位者將女性作為自己附屬品的存在。在不少國產喜劇愛情片中，“性”成了喜劇元素的作料，還摻雜着不少對女性身體的調侃。

比如《前任》系列前三部有被認為“赤裸裸地物化女性、貶低女性”的台詞，類似“當車速達到60邁的時候就有C的感覺”。更有評論稱這是“一羣直男癌拍給直男看的惡俗電影。”

隨着#MeToo事件影響力逐漸擴大，職場性騷擾與性侵話題成為影視熱門題材，出現了一批作為受害者、有罪者的女性形象。

比如，港劇《假設性無罪》（2019）表現了受害者在遭受性騷擾後，還要面臨社會輿論的二次傷害；台劇《她和她的她》（2022）探討了女主角在高中時期被老師性侵後的心路歷程，以及施害者及旁觀者的冷漠態度，諷刺了社會對受害者的不公和“蕩婦羞辱”現象。

在大陸劇裏，《微暗之火》裏的南雅，展示了一個女性在遭受家暴和蕩婦羞辱後的困境；《不完美受害人》受害人趙尋在事發之後，因證據不足警方撤案後，反遭民事起訴，被人肉、被網暴，遭受蕩婦羞辱。

這裏對“性”的描述與表達，也面臨“進一步”與“退一步”的問題。

由於這些題材多是將“性”與犯罪相關聯，講述的也都是女性受到性侵犯後面臨的困境，進一步，容易深化有過同樣經歷觀眾的痛苦回憶，造成二次傷害；而退一步，則又容易主題淺顯，表達不清這種傷害對女性造成的深刻痛苦。

在女性意識不斷覺醒的當下，影視創作者開始有意識且謹慎地處理有關性的話題。比如，《前任4》嘗試丟掉以往在性喜劇表達上的輕浮，強化現實層面表達的力度；《保你平安》中與性有關的笑點，幾乎調侃的是男性角色，沒有與女性有關的黃色笑話。

而當女性創作者越來越多地湧現，也讓女性在“性”表達裏有了新可能，進而重新建構銀幕中的女性形象。比如，由滕叢叢導演的《送我上青雲》就從大齡女記者盛男的視角講述了她罹患卵巢癌後的心路歷程，展現了女性主體意識以及對身體慾望的合理訴求，解放了女性作為慾望客體的身份。

實際上，當“性”與女性成為被關注的社會問題，在影視劇裏，“性”就不該僅僅當作被忽略的存在，或是被調侃的元素，或是輕浮的噱頭，或是負面對象，而是理應得到更加嚴肅與認真的探討。

東亞性壓抑的影視具象化

大方呈現性生活，談及青少年性教育，在歐美影視劇裏早已見怪不怪。但這幾年，東亞性壓抑也開始在影視劇裏被具象化，背後顯示的，是女性在性方面的話語權的同步提高。

當《性愛自修室》裏，奧蒂斯尷尬於同學都有性經驗，而自己連自慰都無法做到時，東亞拍性，還在科普女性也可以自慰。但這種對女性性需求的正視，在東亞環境裏已經是一大進步了。

這種變化，體現在主動表現性愉悦的女性角色從無到有，其中不僅展現了年輕女性對性的態度，也關注到了中老年的性需求與性滿足。

比如，台劇《愛愛內含光》通過邱家各個成員在性與愛中所遇到的困惑和矛盾，展現了老中青三位女性在親密關係中對性和情感的需求。

母親邱葉美枝表面上保守，私下也會在浴池欣賞男性身體；大姐邱葳雖然與丈夫性需求不對等，但也會通過情趣玩具滿足自己；小妹邱曖作為Z世代的代表，奉行着“有性無愛”的理念，既做着熱蠟除毛師的工作，還經營着自己的性知識科普自媒體。

在對待性的不同態度的光譜裏，有大膽的，有保守的，也有無感的，其中各種複雜多元的樣態也被允許存在，呈現出更包容，也更細膩的狀態。

台劇《今夜一起為愛鼓掌》裏，性治療師張佳晨直率灑脱，不懼談性，樂於且擅於通過性讓自己感到愉悦；圖書館管理員宋青語則內斂敏感，羞於談性，有着外人羨慕的理想丈夫和穩定工作。

日劇《17.3關於性》則以三位性格不同17歲女高中生為表達對象，一個是喜歡在社交軟件上獵豔的交際花佑奈，一個是沒有任何性經驗想要學習性知識的咲良，一個是對性無感的無性戀者紬。

同樣，這些劇對男性角色也進行了不同類型的刻畫。有拿與處女發生關係作為戰利品的堀田劉生，也有了解性知識並且尊重女性的雙性戀悠，《今夜一起為愛鼓掌》中有遇到性障礙卻不願告知女友的王紀華，也有“好好丈夫”但卻沒能瞭解妻子真正需求的林書哲。

關於性的種種問題也得到展開，比如細緻到性生活如何和諧，雙方性需求是否匹配，是否需要作出規定與約束，性與愛的關係，甚至不同的性癖等更具體的話題。

《17.3關於性》通過青春期少女之間對情感關係的困惑，探討自慰、性向、月經等戀愛和性相關的話題，進行性教育科普。

《今夜一起為愛鼓掌》則通過兩位成年女性所遇到的不同創傷與成長，探討關於愛與尊重的命題。身為性治療師，張佳晨也有自己難以解決的問題，她始終沒能釋懷前男友突然失聯產生的心結，也因此進入不了穩定的親密關係。

宋青語看似家庭和睦，但卻面臨無法與丈夫林書哲進行正常性生活的苦惱。她通過檢查發現自己患有繼發性陰道痙攣，內心敏感不安並對丈夫心懷愧疚。直到接受張佳晨的治療，她才逐漸認識自己的身體，學會愛自己，也發現了與丈夫在生育方面的觀念差異。

在女性力量崛起的當下，讓女性奪取性的主動權也是對女性主體地位的重新定義，有利於打破過往影視劇對性與兩性關係的刻板描述。東亞性題材+女性題材的出現，既是與女性力量崛起的暗合，也是對當代情感關係的重新觀察與審視。

變化背後的因素與隱憂

對於當下情感關係的討論，有一種論調是，現代社會正在殺死親密關係。

韓劇《好久沒做》就是東亞“集體發瘋”見於兩性危機上的代表，該劇通過薩姆爾與雨珍這對中年夫妻的“捉姦”行動，放大偷情男女背後的兩性危機，乃至韓國社會與經濟困境。

其實，無論是《好久沒做》，還是《今夜一起為愛鼓掌》，都是在性題材的外衣下，講述當代中青年男女面臨的親密關係困境，以及所折射出來的更大的社會現實問題。

韓劇、台劇之所以能夠拍出被稱為“大尺度”的內容，與社會環境，以及海外流媒體平台支持有關。毒眸在往期文章（點擊閲讀：《韓國影視要被Netflix搞垮了》）以及（點擊閲讀：《豆瓣9分的台劇，已經不稀奇了》）分別研究過韓劇與台劇近年的轉機與危機，無不受到以Netflix為代表的海外流媒體進入本地市場的影響。

韓劇借力海外流媒體開拓出了很多之前不敢觸及的內容題材，台劇“植劇場”為台劇的內容轉向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在海外流媒體的資金助力下，台劇敍事題材逐漸多元，再加上本土化策略讓兩地影視市場都有了自己的特色。

但“大膽敢聊”的表徵背後也開始出現問題。一方面，相似的題材裏，人設難免同質化或刻板化。比如，女性角色常見的設定是一個性觀念開放的女性，與一個性觀念保守的女性，劇情則是保守的女性逐漸學會自己取悦自己，而“有性無愛”的女性也發現了性與愛的真諦。

與《今夜一起為愛鼓掌》有着同款複製的女性設定，韓劇《幻想G點》中，孫熙載是一個從未體驗過高潮，缺乏性知識的女性，遇到感情問題後，從認識自己的身體開始學習性知識。而李美娜只想要滿足性需求，不想進入穩定的戀愛關係，實則在愛情中受過創傷，對真愛失去了信心。

有趣的是，韓劇仍舊習慣再次進入浪漫愛的敍事，台劇也會走入常見的家庭閤家歡。在相似題材與角色面前，對編劇如何深挖人物與情感提出了更高的考驗。相較而言，《今夜一起為愛鼓掌》一反大團圓的結局則有所出新。

另外，需要警惕有尺度，無深度。最近播出的台劇《妮波自由式》，號稱LGBTQ版台式《慾望都市》，四位主角有着不同的性別、年齡、性向，共同探討多元性向與新型態戀愛關係。有評論認為“華語劇能有這樣的尺度，就值得五星了”，也有網友持相反觀點表示“看着大尺度，實際巨空洞”，反映出觀眾對於影視作品有性表達之後，也有對更深度內容的期待。

反觀大陸影視市場，對親密關係的當代性表達同樣存在需求缺口。在流媒體時代，女性用户逐漸成為劇集的主要消費羣體，隨着女性聲量的變大，女性題材作品也更成了輿論場的特別關注。

雖然都市劇與強調獨立女性的女性羣像劇變多了，但“懸浮”“雌競”等爭議也屢見不鮮。這幾年，從甜寵退潮到古偶降糖，“不談戀愛”的觀念也影響到了劇集市場。

目前來看，國產劇如何更好地與當代年輕用户互動，講述更具當代感的故事，可能比擔心審查要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