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趙華勝瓦爾代觀察:從摧毀“舊世界”到建設“新世界”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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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ub點評:**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教授、北京對話特約專家趙華勝認為,2024年瓦爾代年會最突出的一點是把“和平”列為關鍵詞,普京演講作為重頭戲,強調對華友好態度,指出烏克蘭必須保持中立、西方應改變霸權思維,俄方願意與西方合作。趙華勝推測,俄羅斯可能正在從摧毀“舊世界”階段進入到建設“新世界”階段,開始為戰後時期做準備。
Abstract: Zhao Huasheng, senior fellow at Beijing Club for International Dialogue, believes that the most prominent aspect of the 2024 Valdai Discussion Club Annual Meeting is the designation of “peace” as a key term. President Putin’s speech, as the highlight, emphasized a friendly attitude towards China, pointed out that Ukraine must remain neutral, and that the West should change its hegemonic mindset, with Russia expressing willingness to cooperate with the West. Zhao Huasheng speculates that Russia might be transitioning from a phase of destroying the “old world” to building a “new world”, beginning preparations for the post-war period.
2024年的瓦爾代年會比以往來得更晚一些。去年和前年的年會都是在10月召開,今年改到了11月,不僅如此,年會的最大亮點即普京總統的講話安排在11月7號,這一天是10月革命節,還是預計美國總統大選出結果的日子。這是偶然的巧合,還是有意的安排,就不得而知了。
這是作者第10次參加每年一度的瓦爾代年會,但卻是看到高加索山脈最絢爛多彩的一次。在從索契機場進山前往賓館的路上,黃色和紅色的樹林像一層厚厚的地毯,鋪滿綿延起伏無邊無際的山峯和山谷。在秋色濃重的羣山後方遠處,不時出現高聳的雪山尖頂,與紅黃色的山巒相互襯托,壯觀的景色攝人心魄。更奇妙的是,第一天還是滿目金色,第二天變成了白色的世界,大地和樹木都覆蓋上了潔白的冰雪,而到第三天明亮的陽光普照大地,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圖源:作者供圖)

(圖源:作者供圖)
關於瓦爾代年會以往已有過許多介紹,作者近年每次參會之後也寫過一些印象和感想,講到過瓦爾代俱樂部的基本情況,對此沒有必要再重複。簡單説,瓦爾代年會之所以被關注,是因為它是具有官方背景的俄羅斯最主要的國際政治論壇,與經濟領域的聖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和開發遠東的東方經濟論壇並駕齊驅,甚至還要領先,人們期望從它的平台上可以瞭解到俄羅斯外交的最新氣息。

趙華勝參加2020年瓦爾代年會(圖源:瓦爾代俱樂部)
有三個角度可以對此進行觀察:其一是年會的主題設置,其二是瓦爾代每次年會隆重推出的年度報告,其三也最重要的就是普京在年會上的講話和問答了。
瓦爾代每年年會的主題都不相同。無疑,年會主題是精心提煉的,反映着瓦爾代俱樂部對這一年國際形勢主要特徵的認識,這一年度最應討論的外交議題,以及它最想對外傳達的思想和信息。
今年瓦爾代年會的主題是“建立在什麼基礎上的持久和平?——21世紀的共同安全和平等發展機會”。可以把它與瓦爾代2022年和2023年年會的主題做一個對比。2022年瓦爾代年會的主題是“霸權之後的世界:公正和所有人的安全”,而2023年是“公正的多極化:如何保證所有人的安全和發展”。通過對比很容易發現,它們的主題前後相連,都是以共同安全和發展為主線,同時它們也逐年演進。2024年最大的變化是“和平”也作為關鍵詞進入到主題中。這本平平常常,但如果把它放到瓦爾代年度報告和普京講話的背景下加以解讀,也許可以理解到它背後有深刻含義。

2024年瓦爾代年會現場(圖源:北京對話)
年會主題只是提出一個題目,它尚不表達具體的內容,年度報告才是瓦爾代最重要的思想和學術產品。每年它的發佈都是年會的重要事項,發佈之前它的題目和內容嚴格保密,製造出一點神秘氣氛,增加讀者的期待感,只是在會議開始前最後一天,報告的電子版才會發到與會代表的郵箱,年會開始後再做鄭重發布和介紹。
今年瓦爾代年度報告的題目是“從下而上的世界,或是歐亞框架的傑作”。本文作者在之前的文章中曾對2014年以來瓦爾代年度報告的選題做過梳理,並以每個報告主題的關鍵詞為關節點,連接成一條它的演進思路。由此呈現出這樣一條路線:打破舊規則—>戰爭或和平—>塑造未來世界—>以衝突為途徑—>新世界的出現—>轉向東方和新世界秩序—>安全和發展。如果把今年的報告主題加上繼續演進,那它應進入到—>“歐亞安全體系”。當然,這個演進路線只是就其主要內容和大趨勢而言,它們有重疊,有繼承,不斷積累,並不是相互取代,也不能概括報告的所有內容。

瓦爾代年度報告(圖源:北京對話)
歐亞安全體系概念的首創者應歸於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早在2016年的《國情諮文》中,盧卡申科就提出了這一倡議,但多年沒受到重視。這或是因為時機不成熟,或是因為倡議者影響不夠大。直到普京把這一概念接了過來後,歐亞安全體系才開始引起注意。
在2024年2月的總統國情諮文中,普京首次提出在可見的將來形成統一和不可分割的歐亞安全架構的想法。2024年6月,在對俄羅斯外交部領導的講話中,普京較為詳細地闡述了他對如何建設歐亞安全體系的5點意見。這等於是總統直接向外交部佈置了任務。2024年7月,在上合組織阿斯塔納峯會上,普京又把他的歐亞安全體系設想向上合組織同伴進行了推廣。由此可見,歐亞安全體系建設已在俄羅斯外交議程上佔據了重要位置,從這個角度看,也就不難理解瓦爾代為什麼以此為今年年度報告的主要內容了。
當然,瓦爾代年會的重頭戲還是普京總統的演講和問答。國內媒體對它的內容已有許多介紹,網上也已有全文的中文譯文,無需再做轉述,這裏只談幾點印象較深的地方。
普京的講話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演講,這是普京自己選擇的要説的話,另一部分是回答問題,它是普京半主動的選擇或隨機的內容。
普京演講持續了1個小時。對於他的演講,與會者和外界最關心的問題可能是兩個:一個是特朗普重新當選後的俄美關係,另一個是烏克蘭問題。但普京恰恰這兩個問題都沒主動多談。顯然,這不是因為這兩個問題不重要,而更可能是因為它們特別重要。在2023年瓦爾代的年會上,普京演講的一半內容就是烏克蘭問題。而在普京這次的演講中,國際秩序建設仍是重要內容,普京甚至逐條重複了他在去年演講中提出的六項原則,但關於烏克蘭卻一帶而過,這顯然不合常理,尤其是在烏克蘭局勢處於變化的關頭。也許可以推測:普京之所以避開特朗普和烏克蘭問題,或是考慮到這兩個問題在提問環節一定會被問到,或是因為在這個敏感的時間點不主動出牌,以靜應變,保持對形勢變化做不同反應的機動空間。

俄羅斯總統普京發表演講(圖源:瓦爾代俱樂部)
普京在他的演講和回答中提及中國的次數之多,也使我印象深刻。在整個活動中,普京提到中國有30多次,其中相當部分是他主動提起的。更重要的是,在所有這些有關中國的話題上,普京對中國都是做正面的理解,持友好的態度。如在歐亞地區一體化問題上,普京認為兩國的形式雖有不同,但能夠進行協調與合作;許多人指望中俄在中亞發生衝突,但兩國在這一地區進行着互動;普京認為中國哲學講求利益和諧,不追求你輸我贏;“一帶一路”不僅是中國的,也是共同的道路;普京讚揚中國成功地使市場經濟與計劃經濟相結合,創造了經濟快速發展的模式;他指出美國限制中國商品技術進口只會導致成本增加和通貨膨脹;他認為,如果美國改變對中俄的雙重遏制,而是發展三邊合作,將對三方都有利;針對美國要求中國加入核裁軍談判,普京轉述了中國的理由;關於中俄美關係,普京表示俄羅斯與中國有着共同邊界,俄羅斯不可能與美國聯手對付中國;針對日本學者提出的中國與東亞局勢緊張的關係,普京説中國與此無關,認為中國有侵略意圖是完全錯誤的,有侵略意圖的是美國,不是中國,因為中國沒有建立任何集團,是美國在東亞接二連三地建立集團,北約也在逐漸介入;俄羅斯站在中國一邊,因為俄羅斯不認為中國在實行侵略政策;普京還指出,美國正在惡化台海局勢,意圖製造一場危機,手法與在烏克蘭相似;普京強調,中俄軍事合作不針對第三國,兩國聯合演習是地區和國際安全的重要工具,等等。
烏克蘭問題最終不能不談,普京並沒有做全新的表述,但有值得注意的觀點。以往,烏克蘭去軍事化和去法西斯化是俄羅斯經常説的目標,而在這次演講中普京強調烏克蘭必須保持中立。這本是俄羅斯的一貫立場,但在目前的背景下,或許可以把它理解為俄羅斯的最低談判目標(當然是在俄控制已併入領土的前提下,這對俄已不是談判條件)。對俄羅斯和烏克蘭來説,這相對應是更易達成妥協的平台,因為俄羅斯實際上做不到使烏克蘭去軍事化和去法西斯化,烏克蘭也不會接受,而保持中立雖非烏克蘭所願,但有可能被動接受處於北約之外的狀態。事實上,根據未經證實的特朗普的和平方案,烏克蘭20年不加入不約是要點之一。對美國和北約來説,雖然北約已宣稱烏克蘭加入北約是不可逆轉的過程,但在短期內既不可能接納烏克蘭,也不能摧垮俄羅斯的情況下,接受烏克蘭的中立也是可接受的過渡性政策。當然,烏克蘭中立不是一個孤立的問題,它還與其他許多問題和條件相勾連,特別是領土問題,這是最難解的扣子,幾乎是一個死扣。
在繼續大力批判西方的思想沒落和霸權思維的同時,普京也表示不將西方文明視為對立面,承認西方積累了巨大的人力、智力、文化和物質資源,並認為西方仍是世界體系中最重要的元素,但只是其中之一。在另一個場合,普京也説過俄羅斯提出的歐亞安全體系對對歐洲乃至北約國家開放,並且説地理無法改變,所有國家都生活在一個大陸上,無論如何只能共處,一起工作。聯想到近年來俄羅斯理論界乃至官方對西方的徹底否定,誓言與西方決裂和分道揚鑣,這不能不説是某種回補,意味着儘管與西方誌不同道不合,但仍有共事的可能。應該説,這種認識與中國的觀點十分接近,並且也符合大多數全球南方國家的想法。

俄專家稱普京訪問朝鮮是實施建立歐亞安全體系的開始 (圖源:俄羅斯衞星通訊社)
普京的另一個説法也很有意味。他説,二戰後形成了雅爾塔體系,但在冷戰結束之後,所謂勝利者對雅爾塔體系開始不滿,感到受到束縛,於是開始破壞原來自己制定的規則,並試圖建立新規則。普京認為這就是問題所在。客觀地説,這個觀點在學術界並不是新的,包括本文作者也曾在文章中表達過相似看法,但它由普京説出意義就不一樣了,可以説,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原秩序和規則某種有條件的肯定,它與前述普京對西方文明和現實作用的承認有所呼應,並可為戰後俄羅斯與西方關係的重啓提供了理論支持。
普京對俄羅斯的世界地位和歷史作用的定位也給人特別印象。他表示,俄羅斯不僅是在為它的自由、權利和主權而戰,而且是在捍衞普遍的權利和自由,為絕大多數國家的存在和發展提供機會。普京強調,在某種程度上,這是俄羅斯國家的使命。類似表述並不陌生,它在俄羅斯近代歷史中曾反覆出現,甚至可説是一脈相承,它是俄羅斯傳統的救世主義思想的體現,頗能反映出俄羅斯歷史傳統的深刻影響和文化遺風。
總的來説,根據對瓦爾代年會的綜合觀察,本文作者嘗試提出這樣的推測:至少在理論上,俄羅斯的重心正在從摧毀“舊世界”階段進入到建設“新世界”階段;俄羅斯已開始想象和平時期的到來,並開始為戰後時期預做準備;與之相適應,俄羅斯對西方特別是美國的抨擊有所降温,並可能持續,特別是在特朗普外交尚不明朗的時期;新國際秩序的建設階段提上議事日程,歐亞安全體系是其重要途徑之一;對特朗普執政有所期待,但也持對形勢和與西方關係向不同方向發展的開放態度,包括向更加惡化的方向發展;如果特朗普提出的和談條件難以為俄羅斯接受,俄美關係可能更難處理。儘管特朗普對與普京的友誼誇耀有加,但這並未妨礙在他上一任期決定向烏克蘭提供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