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本打工人花光存款去留學划算嗎？_風聞

轉自三聯生活週刊：

九月的最後一天，我在家庭羣裏發佈我碩士畢業的消息。表姐説她覺得我從縣城一路走出來很不容易。如果以時下流行的標籤來審視自己，我是一個縣城女孩，來自普通家庭，二本畢業，曾經是每天地鐵通勤來回兩個小時的城市普通打工人。

去法國留學之前，我在一家進口書商做英文書採購。因為負責的出版社銷售業績持續上漲，前司許諾給我升職，但遲遲不兑現。過了半年我再次提出，前司終於給我升了頭銜，讓我帶一個助理。我在QQ上向人事詢問漲薪幅度，她回覆我：“我們決定不漲薪，疫情期間公司很困難，大家應該共克難關”。實際上，前司所在的圖書行業在疫情期間的銷售是很可觀的。看到不漲薪三個字，我的沉默震耳欲聾。我當下在心裏暗暗辭職，打算給自己換個環境，短暫地逃離一下令人窒息的工作。英語本科畢業時，我就很想出國留學，但是父母無法為我支付高昂的英美留學學費，我的留學心願一直存留在心裏。那個冬天，2021年末，我開始DIY我的留學申請。

如今，出國留學已經不像二三十年前那麼遙不可及，但是對於依靠自己積蓄完成心願的普通人來説，這依然是一個需要花光存款和勇氣的決定。在那時的心境下，28歲的我覺得在國內一線城市沒房沒車漂着，和去國外沒房沒車漂着沒有什麼本質區別，反正都沒有歸屬感，還不如去得更遠一點。

其實並不是我決定花光所有存款去留學，而是去留學會花光我的存款，因此我的留學選擇也非常謹慎。法國是一個相對來説比較 “平價” 的留學國家：公立大學沒有學費，每年只需繳納註冊費，只是語言要求會比較高。經過兩輪面試，次年6月我收到錄取通知。沒有高昂的學費，再自己承擔一些生活費用，我的兩年碩士生活就這麼開始了。

剛從麻木的打工生活中逃出來的幾個月裏，我重新撿回了對日常生活的微小感受。這是一段既不用工作，又暫時忘記了金錢焦慮的日子。第一學期結束前，只要買到二三十歐的廉價航空往返機票，我便會背上揹包去周邊的歐洲城市旅行，那些我一直嚮往的地方：羅馬，薩爾茨堡，哥本哈根……我所在的城市緯度較高，夏令時期間經常六點半下課後日照還沒結束，於是我一天的其它生活才剛開始：和新認識的零零後同學坐在河邊喝酒聊天看日落，在傍晚的城市光線裏city walk，拍當地人無所事事坐在露天餐桌上吃喝，拍夕陽投射在磚紅色建築上的剪影。

沒過多久，金錢焦慮替代了剛來歐洲生活的新鮮感。第二學期開學我便開始留意打工的機會。每週二十二個小時的課業加上緊張的小組作業，我只有晚上和週末才能空出一些時間。我在微信羣裏看到中餐館招工信息，加上了老闆的微信，老闆回覆我：“工作時間是晚上六點到十一點，工資按次結算，每次三十歐，不報工”。這樣算下來時薪是6歐。2024年法國法律規定的最低時薪是税前11.88歐，税後9.4歐。我的自尊受到了傷害，沒有再回復中餐館老闆。

尋尋覓覓，兼職的工作沒有找到，但是遇到了男朋友。單身幾年之後，又在愛情裏的甜蜜裏暫時忘掉了存款逐漸消耗的焦慮。我覺得我可以和爸爸媽媽做新時代父母子女，摒棄談戀愛羞恥，於是把男朋友介紹給了爸媽認識。一星期後再次和爸爸微信語音，他並沒有對我男朋友不滿意，只是對我説了句：“你談戀愛不要影響學習”。我當時真無言以對，只回了一句，“我已經快三十歲嘞”。東亞女兒的一生，不論什麼年齡，家長都會覺得談戀愛和學習是兩件對立的事情，但是勤工儉學就不會影響學習。在他們的觀念裏，工作和愛情兼容，學習和愛情不兼容。

終於，碩士第二年開學，我在學校的圖書館裏找到了兼職：在圖書館辦中文活動，來的學生主要是從小跟隨父母舉家遷移的華裔二代移民，熱愛中國文化的法國人以及從隔壁歐洲城市來學校交換的中國人。一直掛在網上的中文課通告也為我招來了一個五歲的法國小朋友學生。我曾經不覺得我適合做一箇中文老師，但是當五歲的小朋友能夠自主拼讀出拼音，本科一年級的法國女孩興沖沖和我分享期中考試得了滿分的時候，我真實地體會到了這份工作的快樂。

在自己的學業裏摸爬滾打和在自己母語中感受快樂的生活飛快地結束了。這時，我的存款已經所剩無幾，但是又好像終於快熬出頭。法國碩士最後一年大多都有六個月的專業相關強制實習，法律規定超過兩個月的實習企業必須支付最低實習生工資，且不用交税。這份最低實習工資每年都會小幅度上漲，2024年漲至每小時4.35歐。我找到了一份還算可以的實習，除了法定工資，還有每天10歐的餐票，以及八月炎夏的一週假期和500歐度假獎金。午休兩小時，吃完飯能去隔壁的公園裏曬曬太陽。做過升職卻不漲薪，請假三天需要總經理直批的“牛馬”，忽然來到這種有很多假期的環境裏工作，對我來説是一種全新的打工體驗。

再次回到打工生活的我輕車熟路。中午不知道吃什麼的時候就去吃走路十分鐘距離的越南小攤，一來二去攤主阿姨記住了我。有一次星期一中午颳大風沒什麼人來吃飯，阿姨和我聊天問我在對面的公司上班嗎？我説不是，但是也不遠。又問：因為工作來法國嗎？我説沒有，來讀書，之後也打算看看能不能留下來工作。她繼續問：你多大了？我答：30歲。她輕輕皺了一下眉頭：30歲了也還在讀書嗎？

問得好。花掉存款讀一個碩士，便能成為沒有存款的30歲女人。一方面，我獲得了兩張被社會認可的紙—學歷以及和男友領的證。另一方面，“三十而立”時，我又變得貧窮了。我確實擁有了一些作為縣城女孩沒有體會過的人生感悟。家長説談戀愛不要影響學習，而我正在經歷這樣的可能性：女人既可以擁有碩士學位，也可以擁有幸福平衡的家庭生活。兩人共同分擔家庭大小事務，我不必為了遷就丈夫的事業在家庭生活中投入過份不成比例的時間。

但是我也不認為這些珍貴的生活瞬間可以完全抵消沒有存款的焦慮生活。我還是想要掙回自己留學花掉的錢，在工資水平和房價成比例的小城市買房買車，不會覺得15歐一根的數據線很貴，有能力支付生病和意外。

我無法總結自己的選擇到底是對是錯，是值得還是不值得，好像就是陳珊妮唱的“如果有一件事是重要的，那就是對與錯的綜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