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部落到帝國，契丹跨越式發展的幕後功臣，為何是“份子錢”？_風聞

契丹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成功建立起“農耕—遊牧”二元制國家的民族。它的出現，標誌着漢民族在制度上開始喪失對遊牧民族的壓制性優勢。而這一切都離不開耶律阿保機的創舉。

一、大賀氏時代

契丹最早出現在漢文典籍上是公元6世紀的北魏時期。當時的契丹只是一個由八個部族構成的鬆散部落聯盟。八部共同規定，由大賀氏家族的人世代擔任部落聯盟的軍事領袖。

但是，具體由大賀氏家族的哪個人來擔任老大，卻並不遵循父死子繼或兄終弟及的繼承原則，而是由八部大人在候選人中進行民主選舉。這種兼顧了世襲和民主的制度即為世選制！

貞觀年間，契丹首領大賀窟哥跟隨李世民徵高句麗有功，因此被太宗賜予國姓，頒發象徵着首領權威的旗鼓，並封為松漠都督府大都督。這也意味着大賀氏的世襲地位得到了大唐王朝的官方認可。

李窟哥死後，他的孫子阿卜固造在高宗年間聯合突厥造反，最終被名將薛仁貴擒獲。

事後，唐朝依然承認大賀·李家族的統治地位，但卻拿掉了他們家的松漠都督，開始派遣漢人官僚介入契丹事務。

武后年間，由於負責當地事務的漢人官僚橫徵暴斂，引發了東北少數民族的暴亂。帶頭鬧事的正是李窟哥的孫子李盡忠和小舅子孫萬榮。

本來這也只是一次普通的少數民族武裝抗議而已！但李盡忠不知道是否受到高人指點，居然打出了“何不歸我廬陵王（李顯）”的旗號，巧妙地把民族問題跟武周內政綁定起來。

這政治口號可把武則天給整破防了，女皇一氣之下將他改名為李盡滅，一副不將他挫骨揚灰就難消心頭之恨的架勢。

奈何李盡滅的叛軍聲勢浩大，一度席捲了河北腹地，還將武氏家族派來平叛的武三思和武懿宗打得灰頭土臉。如此奇恥大辱，實為有唐以來所未有，這嚴重威脅了武則天的執政合法性。

這場戰爭的失敗，直接迫使武則天停止酷吏政治，向唐室老臣低頭，重新啓用狄仁傑等大臣，以換取他們的政治合作，並在不久之後真的就如同李盡滅所要求的那樣，迎回了廬陵王李顯。

雖然李盡滅的造反活動最終在唐朝與突厥的聯合打擊下宣告破產，但唐室復辟後對大賀·李家族給予了豐厚的回報，不僅重新把松漠都督的頭銜還給了他們，還首次派出公主與大賀·李家族和親。

二、兩族共治，郡國並行

公元720年，契丹八部中的遙輦氏家族日漸壯大，其首領“可突於”企圖顛覆大賀·李家族對契丹的領導地位。

前面説了，自太宗之後，大賀·李家族的領袖權力不僅來自於契丹內部的推選，還來自於唐朝的官方背書。

所以投鼠忌器的可突於依舊保留了大賀·李家族的可汗名號。

又過了十年，可突於訪問唐朝的外交活動受到了大唐宰相的輕慢，回去後他一怒之下就廢掉了大賀·李家族的可汗之位，改立本家的遙輦屈列為汗。

這種公然挑戰東亞領袖權威的舉動，很快就遭到了唐朝方面的嚴厲制裁。

公元732年，唐玄宗派兵討伐可突於，結果唐軍遭到伏擊，損失了6000人。

兩年後，幽州刺史張守圭通過收買大賀氏家族的李可折，裏應外合剷除掉了可突於和屈列可汗。

可不久之後，出身遙輦部的耶律泥禮就反殺了李可折，並投靠了後突厥汗國跟唐朝敵對。

之後，雙方斷斷續續打了十年，直到745年突厥滅亡後，耶律泥禮才再次舔着臉派人到長安求原諒。

這時的唐玄宗也不願意繼續為了面子跟契丹人無休止地耗下去，雙方達成和解。唐朝承認了耶律泥禮所立遙輦氏可汗。

説到這裏很多朋友可能會疑惑，耶律泥禮明明姓耶律，為什麼要立遙輦氏當可汗，他自己上位難道不好嗎？

這是因為草原上的部落往往由多個氏族組成，這些氏族來源非常複雜，有來源於遠房血親的，有來源於姻親關係的，有尋求庇護的外來氏族，還有在戰爭中被兼併的小氏族。而部落的名稱往往會以最強大的氏族命名，所以遙輦氏並不等同於遙輦部。但他卻是遙輦部中最強大的一個氏族，而同屬遙輦部的耶律氏，實力在它之下。

耶律泥禮能成事，是藉助了部落內包括遙輦氏在內的其他氏族的力量，不是因為他的耶律氏有多大能耐。此時的耶律氏只是出了一個人傑而已，不足以取遙輦氏而代之。

與唐朝達成和解後，耶律泥禮對契丹各部進行了一次大改革，以此來鞏固耶律氏的力量。

他將各部落管轄的氏族重新進行了排列組合，形成了新的契丹八部。

在這次改革中，耶律家族從遙輦部中獨立出來，獲得了一個新的部落：迭烈部。

當時契丹的基本行政單位叫“石烈”。八部共有22石烈，而迭烈部自己就佔了8個。更重要的是，這個迭烈部是不歸可汗管轄的，可汗只能管轄其他七個部落！

這種安排很像漢初的郡國並行制，如果可汗朝廷裏的某個部落出現可突於這種人，那麼獨立於朝廷之外的迭烈部就可以領兵勤王，保證遙輦氏的江山千秋萬代。相反，如果迭烈部敢犯上作亂，可汗也可以聯合其他七部對他進行壓制。

可問題是，耶律氏跟遙輦氏雖然同出遙輦部，但畢竟不是一家人啊，耶律家的人憑什麼要保遙輦氏的江山？

為了避免這一點，朝廷裏面會專門留下一個叫夷離堇的職位給迭烈部世襲。

這個夷離堇是契丹的軍事一把手，相當於中原的太尉。有時候給耶律家的職位還會是“于越”（太尉+丞相）。

總而言之一句話，我遙輦氏當朝，你耶律氏主政，一百年不許變！

在這種獨特的設計下，兩家在往後一個半世紀裏都相安無事，心照不宣地維持着“耶律與遙輦共天下”的局面。

可這種雙頭格局的維繫，是建立在雙方勢均力敵的基礎上的。一旦某一方的實力在短時間內突然暴漲，則極有可能會結束共治。

最早有可能打破局面的是遙輦氏最後一任可汗：痕德堇可汗。

他在位期間恰逢唐末亂世，這時候中原紛亂，內鬥不休。遙輦氏如果趁這個機會南下打幾個勝仗，就有可能在戰爭中樹立起新的權威。但痕德堇可汗軍事能力不夠出眾，他南下第一戰遇到了唐末五代的人間之屑，桀燕政權的創建者，劉仁恭和劉守光父子。

這父子倆都是晚唐修羅場中殺出來的狠角色，在他們的持續打擊下，痕德堇可汗元氣大傷，至死也沒有任何作為。史載：“劉仁恭窮師逾摘星山討之，歲燎塞下草，使不得留牧，馬多死。契丹乃乞盟，獻良馬求牧地，仁恭許之……契丹以萬騎入，守光偽與和，帳飲具於野，伏發，禽其大將……欽德輸重賂求之，乃與盟，十年不敢近邊”。

三、宮賬+外戚=世襲制？

痕德堇的失敗反過來又襯托出另外一位軍事強人的優越。他就是迭烈部的新當家耶律阿保機。

自901年耶律阿保機接過軍事指揮權之後，在往後十年中與劉氏父子無年不戰，無戰不勝。耀眼的戰績就連朱温和李克用這些中原大腕，都爭相派人過來拉攏他。

隨着阿保機的崛起，雙方維持了150多年的共治局面不可避免地宣告結束。

906年，痕德堇可汗去世，臨終前指定耶律阿保機接班。可以想見 ，這個安排的背後多少都有點迫不得已的成分在裏面。

自此，遙輦氏結束統治，日後的可汗候選人轉而從耶律家族中選出。是的，是從耶律家族內部選出，並不是由阿保機的兒子接班。按規矩每三年就要選一次，但可以連任。那由誰來選呢？

答案是契丹八部大人。這意味着，在理論上，耶律家族的每個人都有資格去參加選舉。如果召開選舉，以阿保機的威望自然可以連任到死。但到了909年換屆選舉的時候，他卻遲遲不召開大會，一直拖到911年。這架勢儼然是想把可汗之位傳給自己的子孫了。

這種公然挑戰部落民主傳統的做法，引發了兩撥人的不滿：一撥是耶律家的親兄弟，因為阿保機搞世襲就意味着他們失去了參選的權力。另一撥則是另外七部貴族，因為阿保機這麼搞就意味着他們手上的選票作廢了。

最先起來鬧事的是阿保機的骨肉兄弟，自912年開始，他們就連續發動了三次諸弟之亂，企圖把阿保機趕下來。雖然阿保機每次都為了大局，寬宏大量地饒恕了這些兄弟，但耶律家的勢力還是受到了重創。

到了915年，七部大人更是暴起發難，逼得阿保機不得不暫時下野。

同年，阿保機聽從老婆獨臂太后述律平的建議，設鴻門宴把七部大人一網打盡。

第二年，阿保機就正式建國稱帝，徹底結束了世選制。世選制結束了，難道世襲制就可以落地了嗎？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所謂槍桿子裏出政權，權力能否延續，與軍事力量密不可分。

契丹軍事力量主要來源於草原部落。這種軍事權力是分散在軍事貴族手中的。你阿保機能為所欲為，靠的是你的能力和軍事威望。一旦你死了，你兒子們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家庭那點力量，因為就連耶律家族裏的兄弟都是靠不住的。到時候你孤兒寡母真的能夠鎮壓一切嗎？

後世遼國的軍事力量主要由五個部分組成：其中作為主體的是部族軍，主要掌握在部落大人跟皇室宗親手上，這是遼軍的主要戰力，也是最大的動亂之源，人數約15萬左右。然後是附屬國的僕從軍，人數沒有定額。再然後是城市裏的民兵，也叫五京鄉兵，主要負責後勤運輸，人數約100餘萬。

上面那些是政府的力量。接下來才是皇室的軍事武裝。首先皇帝的腹心部，也叫皮室軍。這個部門類似於成吉思汗的怯薛軍，主要人員構成來自於各部軍事貴族交納的人質。腹心部雖然是可汗親軍，但他們的出身決定了一旦可汗跟貴族階級的利益發生衝突，這支軍隊的忠誠度是很值得懷疑的。

所以皇帝真正能依靠的是第二支軍事力量：宮賬軍，又叫斡魯朵。這是皇帝和皇后的直屬部隊，每任皇帝登基後，下面的部落和州縣都要上交一部分人口作為祝賀新領導登基的份子錢，連壯丁帶家屬約5萬上下，可組建出1萬大軍。然後，皇帝會劃一塊地方安置這些人。從此以後，這些人就脱離了原部落或政府管轄，變成所謂的“宮人”。

所以，“宮賬”本質上就是皇帝自己的私人小王國，皇帝會在這裏設置一個叫提轄司的小朝廷管理百姓，閒時理民，戰時徵兵。

正因如此，宮賬軍才是皇帝最值得依靠的軍事力量。

而且有時候，強勢的皇后，像述律平跟蕭太后這樣的，也可以擁有自己的斡魯朵。

上一代皇帝或皇后駕崩，可以把斡魯朵作為私人財產傳給下一任皇帝。

而新皇登基後又可以組建自己的斡魯朵。這樣一代代傳下去，後世皇帝的家產就會越來越豐厚，皇統傳承自然可以越來越穩。

但正所謂萬事開頭難，這套制度要發揮作用需要較長時間，而舊勢力的反撲則刻不容緩！這是阿保機生前沒有預想過的。

但耶律阿保機很幸運，他生前十分仰慕漢文化，尤其崇拜漢高祖劉邦，為此還給自己取了箇中文名叫劉億。

既然有劉邦，那怎麼能沒有蕭何呢？

於是述律平的家族就被他改成了蕭氏，這個家族後來成了遼國的皇后供應商，世代與阿保機的子孫聯姻，極大地保證了皇權在太祖系的傳承。

從述律平到蕭翰，再到後來的蕭思温蕭太后父女，蕭氏家族在斡魯朵制度尚未發展壯大的這段時間，成為阿保機家族皇統傳承最堅實的倚仗。

到了聖宗耶律隆緒統治年間，經過歷代帝后上百年的經營，遼國皇帝已經累計攢下了10個斡魯朵，極限情況下可以輕易拉出10萬精兵。除非所有部族軍一起謀反，否則沒有哪個貴族能染指太祖一系的皇位傳承了。

文史君説

自古以來，草原上不乏通過戰爭建立強權的霸主。可就算是強如成吉思汗，也無法解決身後的繼承人問題。而契丹人通過蕭氏外戚扶保嫡子，通過宮賬制度加強王權，竟意外達成了推行嫡長子繼承製所需的條件，不得不説是一個奇蹟呀！

參考文獻

脱脱：《遼史》。

宇信瀟：《逝去的帝國：契丹》，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21年。

中國社會科學院編輯部：《中國史研究歷程：遼金西夏卷》，商務印書館，2022年。

（作者：浩然文史·西北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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