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性感,代價很大_風聞
视觉志-视觉志官方账号-你陪着我的时候,我没羡慕过任何人56分钟前
作者 | 鹿
來源 | 視覺志

陳沖,一個曾經令時代沉醉的名字,前不久剛剛迎來自己63歲的生日。
記憶中的陳沖,是《末代皇帝》裏悲壯華麗的婉容皇后,是《小花》中的純真少女小花,也是《太陽照常升起》中總是濕答答勾人魂的林大夫。
歲月流轉,她的存在已然超越了銀幕上的角色,成為中國影史的一部分。

電影《太陽照常升起》
今年七月,陳沖推出了自己的首部非虛構作品《貓魚》,文字猶如一扇窗,勾勒出她從上海老宅到舊金山的移居生活,從祖輩的舊事到父母和兄長的過往。
生於書香世家的陳沖,自小便在優渥的環境中長大,14歲步入演藝圈,18歲一夜成名。
可在1981年,正值事業巔峯之際,20歲的她毅然決然放棄一切,前往美國求學,從一家小小的中餐館服務員做起。
回望那段日子,她自述道:“我在努力中掙扎,渾身是傷,或許未曾那般拼搏,這一切依舊屬於我,皆是命中註定。”
通過文字,63歲的陳沖與昔日的自己低語,傾聽歲月的回聲,重新勾勒一生的輪廓。


1961年4月26日,陳沖出生在上海一户知識分子家庭。
母親張安中,神經藥理學的佼佼者,復旦大學的桃李;
父親陳星榮,放射科的領軍人物,華山醫院的掌舵者;
外婆史伊凡,著名社會學家,曾在戰火中拯救過無數抗日戰士;
外公張昌紹,我國藥理學的奠基人;
太公史蟄夫,國學界的泰斗,瞿秋白的師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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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一個浸潤書香的家庭中,字墨的芬芳自然成為了陳沖童年的底色。不過,不同於祖父輩對藥學的痴迷,陳沖自幼對文字和藝術有着一種天生的親近感。
年少時,她常覺得心中有股躁動未曾平息——那裏有瑪格麗特的堅韌、簡愛的獨立、郝思嘉的奔放……
這些書中的人物給了她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鑰匙。
只是當時的她尚不知曉,除了文字的世界,銀幕上的光影也能開闢奇蹟。
這種渴望,對於小陳沖來説,既是逃離也是尋找,無形中誘惑着她步入另一種戲劇性的人生舞台。
終於,青春的躁動和探索欲在1975年找到了出口。

陳沖和哥哥陳川
1975年,14歲的陳沖在家裏看完電影《春苗》後,興奮不已,她跑到母親的大衣櫃鏡子前,對着鏡子模仿電影中的台詞。
幾天後,陳沖被姥姥和媽媽帶到上影廠,在電影《井岡山》試鏡中,憑藉清新脱俗的容貌和那對會説話的眼睛,成功捕獲了副導演武珍年的目光。
試鏡那天,她流利地用英語吟誦《為人民服務》,她的聲音在空曠的試鏡室裏迴盪,既有少女的稚嫩,又透着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着。
這份表現,為她敲開了電影世界的大門。

陳沖舊照
1978年,在《小花》劇組裏,17歲的陳沖首次嚐到了成人世界的迷醉與成長的快感。
那時的劇組生活並不像今天那般豐富多彩,娛樂活動寥寥,大家便尋找各種方式自娛自樂。
有人會帶來一台錄音機,裏面放着鄧麗君的歌和施特勞斯的圓舞曲。
劇組裏每週都要舉行一次交際舞會。那是陳沖第一次與異性有了較為自由的接觸,陳沖説:“舞會的輕鬆快樂與談婚論嫁無關,純粹為了追逐一時的歡愉。”
當時,劇組中有一位隋姓女演員,她是宋慶齡的養女,教會了陳沖如何打扮自己,怎樣添上一抹女人味。
陳沖回憶道:
“她總是塗着睫毛膏,抹着口紅,那些都是我從未見過的,連商店裏都買不到,這讓我暗地裏極為羨慕。”

電影《小花》裏的陳沖
因為年紀最小,陳沖常被劇組裏的其他成員視作小孩子,鮮少有人願意與她多作交流。她便整日跟在片中飾演自己哥哥的唐國強後面,一同學習英語,去劇組附近的山上拍照片。
與唐國強相處中也發生了一段趣事:
當時棉線的襪子很難買到,陳沖就只能穿着厚重的呢絨絲襪子,不僅不透氣,還極易讓腳部發熱。她的腳汗問題嚴重,又懶於常洗襪子,“腳臭到令人作嘔”。
一次,她實在忍受不了自己的臭襪子,便決定用開水來浸泡。正當她倒入滾燙的開水時,卻恰逢唐國強來敲門。
打開門,唐國強走進屋內,那臉盆中的開水正冒着熱蒸氣,腳臭味隨之四散。陳沖站在臉盆和他之間,尷尬至極,心中後悔不已。
自那日起,她便養成了每天更換並清洗襪子的習慣。

電影《小花》中陳沖和唐國強
在《小花》拍攝期間,她和唐國強也是全劇組公認戲裏戲外的好兄妹。兩人生日相隔僅八天,過完自己18歲的生日後,陳沖便開始在《小花》劇組所在地河北晉州尋找能買到奶油蛋糕的糕點店。
當時,奶油蛋糕在當地還頗為罕見,但陳沖還是在唐國強生日當天買到了一塊奶油蛋糕。他品嚐蛋糕時,陳沖笑稱他為“奶油小生”。
之後,這個綽號就伴隨着唐國強多年。

《中國銀幕》雜誌刊登電影《小花》報道
其實,在拍攝《小花》之前,陳沖剛剛考上上海外國語學院,抱着將來進入外交部的夢想,卻不曾想,生命的劇本早已為她安排了另一種精彩。
時隔多年,她在《貓魚》裏寫道:“誰的人生沒有遺憾,哪個選擇沒有代價,抑或一切皆命中註定,根本沒有選擇。”
1979年,《小花》一經上映,年僅18歲的陳沖榮獲百花影后。一晚過後,她的名字和麪孔成為了那個年代的符號。
她也慶幸,作為演員:“一生只需演出這樣一部戲足已。”

陳沖做客《魯豫有約》
但隨之而來的名聲像一把兩刃劍,切開了她曾經簡樸的日子,留下的卻是片片疏離。
獲獎之後,她每次乘坐公交車都非常痛苦,她説,“每次一上車我就會對着車窗,兩個胳膊夾着頭撫着把手,這樣別人不太容易看清臉。”
長久持續的不適感,甚至一度使她對外出感到恐懼。
有一次,陳沖路過一家正在裝修的電影院,看到腳手架上兩個畫師正將她的面容一筆一劃地勾勒在巨幅海報上——她的眼睛被畫得大而明亮,睫毛長而翹。
她站在那張巨大的海報前,忽然感到一種巨大的陌生感。
“這真的是我嗎?”
她在人羣中自問,心中湧起了難以言説的惶恐,像是有什麼正在從她的本我中被慢慢抹去,留下的只是一副空洞的殼。

陳沖舊照
為了緩解陳沖年少成名的壓力,遠在美國留學的母親,給陳沖寄來了當時美國流行的搖滾樂。
時隔多年,陳沖回憶起這段往事説:“那個年代聽鄧麗君的歌,貓王的歌想都不敢想,越是温柔的東西,越具有顛覆性,也越吸引着我。”
“我是個比較嚮往未知的人,在學習英文的時候,懵懂地覺得還有一些別的陌生的存在,於我們生活之外。尤其是當我聽到貓王的《love me tender》後,我覺得必須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陳沖赴美留學前的照片

1981年,當大家都以為20歲的陳沖正要享受她耀眼的演藝生涯,她卻突然決定:一個人去國外留學。
陳沖後來在書裏描述自己剛到紐約的那段日子:
“從上海飛去紐約是一種探險,沒有人能知道何時或者能不能回家。那會兒完全從零開始,就像一個嬰兒一樣,但當時我已經20多歲了。我母親在另外一個城市,所以完全要靠自己,這對於當時的我來説,才是最大的痛苦。”
陳沖《貓魚》
她的新生活在紐約展開,大學主修生物學,偶爾觸及戲劇舞台表演。
在紐約,為了維持基本的生活,陳沖放下一切,從事過保姆、餐廳服務員、圖書管理員等各種工作。

陳沖舊照
紐約,這座大都市,在當時的陳沖眼裏既浪漫又無情。久而久之,她也在這座城市裏學會了新的生存法則。
在格林威治村的一家舊電影院,她觀看了《焚身》和《印第安·瓊斯》。兩部影片都展現了人性中的陰暗面,激起了陳沖內心的叛逆和覺醒。
她被四十年代黑色電影的神秘與複雜性所吸引,她在書中寫道:
“我中邪似的看四十年代‘黑色電影’鼎盛期的懸疑片,通過那些電影,我又迷戀上影片原創作家雷蒙德·錢德勒的文字。他的一個理念,至今都在影響着我的創作。”
陳沖《貓魚》
這些經歷,雖然剝去了她過去的光環,卻賦予了她新的力量,讓她的視界遠超過以往。

生命總愛兜兜轉轉,經過一年對生物學的探索,陳沖還是迴歸到了自己熟悉的熒幕上。
在學校的第二學期,陳沖接到一通來自加州州立大學北嶺分校周教授的電話。周教授邀請她參加即將在北嶺舉行的中國電影節,分享她在《小花》等影片中的拍攝心得。
就這樣,一場看似尋常的交流,重新點燃了她內心對電影的熱愛,讓她決定轉校到北嶺分校,投身電影製作的學習。

陳沖轉學到加州後的舊照
然而,轉學後並未讓陳沖的生活有所改變,她依舊需要做多份兼職來維持艱難的留學生活。
直到一位在好萊塢做特效替身的女同學,鼓勵她去“經紀公司”試鏡,事情才有了轉機。
當時的陳沖對“經紀公司”四字還是一無所知。她按照同學給的地址找到了那家經紀公司,並在簡歷上寫明自己雖只有21歲,卻已獲得過最佳女主角,參演過多部電影。
當經紀人從簡歷抬頭看向她那扎着馬尾、滿是青春活力的面龐時,驚訝之情溢於言表。
陳沖後來在回憶錄中寫道:
“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從中國出來的女孩,他從我的簡歷裏抬頭看向我。不能判斷眼前這位扎着馬尾的女孩,是精神病還是無知,寫出這樣天方夜譚的簡歷給他。”
陳沖《貓魚》

在上世紀80年代的好萊塢,亞裔面孔的角色寥寥無幾,可無數亞裔女孩還是會為了這些甚至連台詞都沒有的小角色,聚集在片場接待室裏,等着副導演助理呼喚她們的名字。
對她們來説,被拒絕似乎已成常態。
但對陳沖而言,被拒絕的可能性總讓她心悸不已,她説:“這不是習慣的問題,而是一種深植的恐懼”,每次面試都像是腎上腺素的爆發,一場小小的生存戰鬥。
由於天生臉皮薄,陳沖曾有機會為一家炸雞店拍攝廣告,卻在最後關頭退縮了。

之後的5年裏,她每天在試鏡與被拒絕之間徘徊,偶爾會試鏡成功一個只有一句台詞的角色。
表演事業沒什麼起色,但生活費有了着落,當時她客串一個小角色能拿到20美元,好過在餐廳當服務員每天只有4.75美元。
1986年,彼時25歲的陳沖感覺自己的演藝生涯幾乎已經走到了盡頭。
五年裏,她為各種角色試了無數次,但總是差那麼一點。她開始對自己失去了信心,覺得或許自己不適合這個行業,甚至開始考慮是不是該放棄了。
但一次偶然在停車場的遭遇,意外地改變了她的命運。

1986年的一天,陳沖去派拉蒙電影公司面試,選角導演打量了她一眼,問她是否是夏威夷本土人種。陳沖回答説她是中國人,導演表示抱歉,面試就此結束。
陳沖失望地走向地下停車場,卻感覺有一輛林肯轎車慢悠悠地跟着她。她加快步伐,那輛車也緊跟着她移動。
當她轉頭時,車窗搖了下來,一位瘦削的老頭探出頭來問她:“是否知道拉娜·特納是在一個冰淇淋店被發現的?”
*拉娜·特納,好萊塢著名女影星。20世紀50年代,她憑藉電影《冷暖人間》提名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並刷新當年票房紀錄,由此穩坐一線女星的寶座。*

拉娜·特納照片
陳沖當時並不知道拉娜·特納是誰,還以為對方藉此故意搭訕,便沒有理會。老頭遞給她一張名片,囑咐她讓經紀人下午來找他。
陳沖拿過那張遞來的名片,上面赫然寫着“迪諾·德·勞倫提斯”幾個字,當時的她還不知道這個名字在歐美電影界的分量。
*迪諾·德·勞倫提斯,好萊塢著名製片人。製片作品有:《少年漢尼拔》、《紅龍》、《漢尼拔》、《卡比利亞之夜》等,獲第60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終身成就金獅獎等。*

諾·德·勞倫提斯照片
緣分,妙不可言。
迪諾·德·勞倫提斯是電影《龍年》的總製片人,陳沖當年為了能夠出演《龍年》,花光自己1個月的生活費去找口語老師教自己流利的發音,結果到了試鏡當日還是被刷了下來。
不過她在試鏡場遇到了另一個人,就是《龍年》男主之一的尊龍。
讓兩人更沒想到的是,僅僅半年後,他們會同時出現在另一位大導演的拍攝現場。
這部電影正是讓陳沖享譽世界的、由意大利著名導演貝託魯奇指導的電影《末代皇帝》。

電影《末代皇帝》中尊龍和陳沖
得到了總製片人迪諾·德·勞倫提斯的青睞,陳沖順利進入《大班》劇組。
在《大班》的片場,導演為陳沖特意聘請了一位台詞老師,教她説帶有廣東口音的“蹩腳英語”。
就在她努力模仿這種帶有地方色彩的英語時,好運接踵而至。她同時被選為《龍威小子》的女主角。
在當時好萊塢有句名言——“不是餓死,就是撐死”。意思是長時間無戲可演,突然間兩個大角色同時到手,卻又必須做出選擇。
思慮再三後,陳沖選擇了《大班》。她選擇這部電影的理由簡單直接:“女主角美美是中國人,而且電影的拍攝地在中國。”

電影《大班》中的陳沖
時隔多年,陳沖在書裏寫到:
“這個決定在日後證明是錯誤的,《大班》沒有成為我想象和期待的作品,也給我在國內造成了負面的影響。”
陳沖《貓魚》
電影上映後,影片中的大量裸露鏡頭讓陳沖成了眾矢之的,她被人質疑“演不堪入目的電影”,指責“背叛了自己的國家”、“這不再是那個純真無邪的小花了”……
批評如雨點般密集,陳沖二字似乎被釘在了恥辱柱上。

後來,當被問起這段非議,陳沖大方回應:“這麼多年之後再回頭想,也是人們對‘小花’的一種喜愛,所以才會覺得是‘背叛’。但那時對我的打擊特別大,就覺得我回不了國了。
她也坦言:
“其實,《大班》只是我許多‘錯誤’選擇中的一個。我曾經請求導演大衞·林奇把我的角色從電影《雙峯》中殺死,放我去拍攝一部名為《龜灘瀝血》的電影。
結果卻是《雙峯》為電視劇敍事開闢了新徑,成為現代連續劇的鼻祖;而《龜灘瀝血》則是一部靈感全無的作品。”
陳沖《貓魚》

1986年,《龍年》的選角導演瓊安娜·摩爾琳給陳沖來了一個電話:
“貝納爾多·貝託魯奇準備在中國拍攝《末代皇帝》,現在就差婉容這個角色了。我覺得她非常適合你,告訴他無需再找。他明天來洛杉磯,回頭你去見見他。”
就這樣,陳沖原以為自己在 《龍年》枉費了的努力,為她帶來了《末代皇帝》。

電影《末代皇帝》劇照
在拍攝期間,陳沖以婉容的姿態,繪聲繪色地表現出一個帝國的嬌寵與囚徒,讓許多觀眾印象深刻。
影片中最撩人心絃的一幕是:
婉容在絕望中悄然撕下玫瑰花瓣隨後大口咀嚼着。她的動作緩慢而充滿儀式感,每撕下一瓣,就像是在剝離自己的一層假面。被塞入口中的花瓣,是她無法對世人述説的秘密。
陳沖的演繹把婉容此時此刻內心的寂寞與絕望,瘋狂與掙扎表現得淋漓盡致。
她描述這次的拍攝經歷像是“一場長達八個月的婚禮”,自己則是其中永不退場的新娘。

電影《末代皇帝》截影
1987年電影《末代皇帝》全球上映,票房口碑雙豐收,並在當年第60屆奧斯卡金像獎上斬獲九項大獎,成為當之無愧的電影之王。
在頒獎典禮上,陳沖挽着尊龍一同踏上舞台,這是中國演員的首次登頂,一個歷史性的巔峯時刻。
當晚,她身着一襲深黑白袖花裙,樸素中透露出一種獨特的清雅,無一絲張揚,這種從容淡定與好萊塢的繁華浮誇形成鮮明對比。

奧斯卡頒獎典禮上的陳沖和尊龍
這一年的陳沖,才剛滿27歲。
可在這星光璀璨的背後,陳沖的婚姻卻是滿地狼藉。

時間回到1982年,剛到美國一年的陳沖,偶遇了在好萊塢擔任動作指導的柳青。
柳青對她天生的獨特氣質頗感興趣,兩人的戀情迅速升温,並在1984年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當時陳沖只有23歲,對愛情的好奇遠大於對婚姻的理解,而這種稚嫩與柳青生活上的距離,最終讓這段婚姻在短短四年後戛然而止。
婚姻的破裂給陳沖帶來了深深的挫敗感,她用了三年時間才從這段失敗的關係中解脱出來。

隨着《末代皇帝》的巨大成功,陳沖的事業蒸蒸日上,她説:“事業上的進展使我變成一個忙碌的人,整天拋頭露面跑碼頭,無暇顧及別的,我的生活幾乎被劇本淹沒了。”
之後,她陸續參演了《壯士血》(1989年)、《驚爆轟天雷》(1991年)等電影。

電影《壯士血》中的“假小子”陳沖
可即便事業順風順水,陳沖依然感到深深地孤獨,它源於童年的不穩定,這一不安全感伴隨她成長。
她也毫不忌諱地在書中寫道:
“當N(指柳青)的車消失在擁擠的街道後,我意識到這是最後一次告別了,一股強烈的孤獨和失落襲上心頭。
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依舊渴望深深的夜和銀色的月亮,也渴望月下的愛情和諾言。”
陳沖《貓魚》
直到1991年,彼時30歲的陳沖,終於感到了久違的安穩,就像一陣遲來的春風。
有一個人的出現改變了一切。
這人,就是她後來的丈夫彼得。
彼得是一位美籍華裔的外科醫生,他的穩重與悠然,讓陳沖覺得像是找到了一塊可靠的磐石。

彼得(左一)和陳沖(左二)
陳沖曾這樣描述他:“真正讓我學會愛一個人,是從彼得開始的。他的存在讓我超越了自己的天性,成為了一個更為強大的人。”
正是這樣一位如磐石般的伴侶,讓陳沖在1992年兩人蜜月之際,毅然決然地拒絕了導演李安的邀請,放棄出演《喜宴》。
再婚後,陳沖的事業也開始進入了新的階段。

1991年,在陳沖兒時居住的上海老宅裏,她遇到了樸若木和導演關錦鵬。
當時是上影廠演員培訓班的學生為陳沖慶祝30歲的生日,不知是誰把關錦鵬導演和樸若木請來了,樸若木是關錦鵬的美術指導。
這次相聚三人並沒有多説什麼。直到幾個月後,陳沖再次回到上海,樸若木打來電話,問陳沖是否有意向接拍電影《紅玫瑰與白玫瑰》,並飾演其中紅玫瑰一角。
聽陳沖支支吾吾,半天也沒答應,樸若木堅信“紅玫瑰非陳沖莫屬。”
一句話後,陳沖盛情難卻,接下劇本。

電影《紅玫瑰與白玫瑰》
事後回想,陳沖覺得自己倒更像那朵清冷的白玫瑰,淡雅而持重。
可樸若木堅信,她是那抹灼人的紅——一種無法逃避的豔色,是半生緣裏註定的對立面。
電影上映後,陳沖榮獲第14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
時隔多年,聊起這次經歷,陳沖淡然一笑:“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電影《紅玫瑰與白玫瑰》
1995年,34歲的陳沖受邀擔任柏林電影節評委一職,站在柏林電影節的評委席上,整整幾日,她將一部部作品審視過去,心中卻毫無波瀾。
她忽然明白:自己終究不是旁觀的性情,“我為什麼不能拍電影呢?”
而後,她想起老友嚴歌苓筆下的故事,一部名為《天浴》的短篇。這故事裏,有一種她熟悉的、無法説盡的肅穆,彷彿逝去的時代殘存的一點火苗。
思慮再三後她決定,以導演的身份,執導這部影片,不為別的,只為通過影像,記住那些將要流逝的神聖,哪怕這神聖,最終會被現實輕輕撣落如塵。

電影《天浴》劇照
電影節結束後,陳沖在柏林的寒夜中上了回舊金山的航班。機艙裏燈光暗淡,旅客們大多陷入了各自的夢境,只有她一個人醒着。
她低頭,將一本薄薄的小説稿展開在膝上。飛行的十二小時裏,她幾乎沒合過眼,一字一句地改寫,將小説轉化成電影劇本。

陳沖拍攝《天浴》時的工作照
有人勸她自己出演故事裏的女主角——一個年僅14歲的女孩,從青澀到沉痛,從無知到看透塵世。
可陳沖很清楚,自己已不再是那個年紀的她,生命的輪廓已在歲月的侵蝕中略顯沉重。
她淺笑着搖頭,低聲説道:“我老了,撐不起那段無暇的年紀。”言罷,便又低頭繼續寫。
1998年,《天浴》在德國首映,成功入圍第48屆柏林電影節金熊獎,迅速引起了全球影壇的關注。
電影裏傳達的悲涼情感和深刻的人性,吸引了大量影評人和媒體的關注,稱讚陳沖是“最有前途的十位新導演之一”。《時代週刊》還將這部電影評選為當年全球十大佳片之一。

陳沖拍攝《天浴》時的工作照
面對這份來之不易的榮耀,陳沖心頭湧起的卻並非欣喜,而是一種淡淡的宿命感。
她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命運給她的一個短暫恩賜,一如那些年她在影壇沉浮的日子,最終不過是一場飛雪,靜靜地來,悄悄地去。
戲裏的日子按下了暫停鍵,戲外的生活也悄悄走上新的台階。
1998年,37歲的陳沖,迎來了自己的大女兒。
在看到女兒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什麼是“一切歸零”。
三年後,第二個女兒也降臨,陳沖的人生從此步入了另一條平靜的河流。

陳沖一家四口
在那些歲月裏,她接的工作都不超過兩個月,像是對自己立下的約定:要走,也得趕回,晚歸一日,她便覺得虧欠了家庭什麼。
直到2005年,老友姜文的一通電話,打破了陳沖平靜的生活,讓她時隔7年再次迴歸到大眾視野裏。

2005年,陳沖剛過完自己44歲的生日,就接到姜文的電話,聲音低沉而急切:“回來吧,有個角色非你不可。”
話音剛落,她便訂下機票,因為在陳沖心裏“姜文是個天才。”
幾個小時後,陳沖來到姜文在北京的工作室,姜文開始向陳沖講述他腦海中的電影:
“房子是舊黃色的,上面還有頭髮色兒的草頂。草頂上可能站着雞,有的永遠都有一隻雞。村子裏有霧,不是每天都有,但是會跟着人走。霧是分上下兩層的,除了動的東西漸顯漸隱,靜止的東西也是漸顯漸隱。動物呢,是一頭驢和一頭牛,不過他們不像是幹活的……”
過了很久陳沖才緩緩張開眼睛,她聽後覺得如夢初醒。
她回憶起:“我聽完後,半天沒動,感到一種莫名的特權,好像有人跟我分享了他最難以名狀的慾望和最原始的恐懼,這是他潛意識裏的秘密仙境。”

電影《太陽照常升起》
2007年,她收到了姜文寄來的劇本。打開一看,裏面有張紙條,上面寫着:電影叫《太陽照常升起》,這是四個故事中的第二個,你演的是林大夫。
看完劇本,陳沖很是不解,倒不是對劇本,陳沖知道電影講述的就是一個主觀的記憶和想象。
可“為什麼姜文會認為我是林大夫?她是我們上海人罵‘十三點’‘花痴’的那種女人。我在生活中是十分克制的,自認為跟那樣的人相差甚遠。”
後來,陳沖才知道,是因為自己常常洗完頭不吹乾就去片場,給人一種濕答答的感覺,而林大夫的頭髮也永遠是那麼濕答答的。

電影《太陽照常升起》劇照
也是這一年,陳沖出演了李安的《色戒》,飾演不動聲色卻一身風情的“易太太”。
與她對戲的,是扮演她丈夫易默成的梁朝偉和初出茅廬的湯唯。

電影《色戒》中的陳沖和湯唯
兩部電影在當年都贏得了滿堂喝彩,可與之前“第一女主”完全不同,在這兩部電影中,陳沖的角色退居第二。
彼時已經46歲的陳沖心裏也明白,角色再多,觀眾也不過是掃一眼,轉瞬便已模糊了她的臉。
只是她不在意,反倒覺得這個不必負擔“主角”的位置更為暢快,彷彿人到中年,連角色也開始懂得了收放,風情與故事都只輕輕一點,恰到好處。
回望那幾年,陳沖的身影在熒幕上留下了幾分隱秘的韻味,迷醉中帶着嬌憨,成熟中透着頑皮,既有些恰到好處的風情,又藏着些許複雜難解的故事。

2018年,57歲的陳沖的身影出現在電視劇《如懿傳》裏。
她在劇中飾演“烏拉那拉·宜修”一角,而對手戲的演員,正是她在《末代皇帝》裏同樣飾演對手的老友鄔君梅。
31年前,她們在電影《末代皇帝》的走廊上,歡快地旋轉,像兩個天真無邪的少女,戲裏戲外都是並肩而行的姐妹。
如今,兩人對立於冷宮,眼神相交間多了時光沉澱的鋭利。

電影《末代皇帝》截影

電視劇《如懿傳》截影
那一刻,她才意識到,時間真是善解人意,既不偏不倚地成全了她們當初的默契,也無情地改寫了每一個人。
同樣在2018年,《末代皇帝》的導演貝託魯奇因病離世。聽聞消息的那天,陳沖靜靜地坐在家中,思緒一下子穿回到了遙遠的1987年。
那一年,陳沖26歲,鄔君梅21歲,貝託魯奇46歲。

陳沖(中間)和貝託魯奇(左一)
她在微博上寫道:“很久都沒有想到他了,今天才發現,我竟還記得我們之間的一切。”
從年輕的“婉容”到如今的“宜修”,整整31年如水般流過,褪去了她曾經的鋒芒,留下一種淡淡的沉穩,如她對鏡微笑時那輕輕的皺紋。

電影《末代皇帝》
轉年陳沖58歲,她在生日當天破天荒地寫了一篇長長的感懷,回憶起童年那些長久的下午,那些漫無邊際的時光。
她寫道,“活到這個年紀,才覺得春天是人生中最難得的奢望。”
回想自己從影46年裏演過的角色,陳沖總會帶着一份篤定與熱愛娓娓而談。
而當提起那些“失誤”或是“極具挑戰性”的角色,她又會笑着搖頭。
似乎往事,不堪回首。

《十三邀》採訪陳沖
好友嚴歌苓在《本色陳沖》裏曾寫道:
“從百花獎影后到美國餐館裏洗碗打工,從默默無聞的小配角到奧斯卡的獎台,陳沖這些年走過的甜酸苦辣足以裝滿幾隻箱子。”
可當回望這些過往時,她卻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笑:“都沒事的,都沒那麼緊要。”

陳沖(左)和嚴歌苓(右)
在與魯豫的閒談中,問她“對現階段的你來説,什麼是重要的?”
陳沖微笑着説:“我始終護着心裏的那份天真。”
説這話時,她的神情透出一絲孩童般的頑固。

陳沖做客《魯豫有約》
對陳沖而言,成長是擋不住的潮水,裹挾而來,拍打着生命的沙岸,不容抗拒。
可在這紛繁世界裏,人若能留住一絲心底的清白,那便如頑石守住一株小花,無需繁茂,卻也不凋零。
如今雖已63歲,陳沖卻也不懼歲月。
許知遠問她:“歲月對你意味着什麼?”
她説“歲月就是歲月,並不意味着什麼。”

《十三邀》
魯豫問她:“你會害怕自己衰老嗎?”
她説:“年老並不可怕,真正令人畏懼的是朽,是遺忘了心底的熱望。”

陳沖做客《魯豫有約》
歲月推着陳沖走過半生的風浪,曾經那個初入影壇的少女早已遠去,但她的靈魂仍執着如初,帶着一份不加掩飾的驕傲。
如今的她,褪卻了曾經的光環,靜靜地在歲月裏行走。
走過古城牆的黃昏,走過太陽照常升起的清晨。
部分參考文獻:
1.嚴歌苓《本色陳沖》
2.十三邀第四季《許知遠對話陳沖》
3.陳沖《貓魚》
4.《魯豫有約》陳沖專訪


監製:視覺志
編輯:鹿
視頻號:視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