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東西》:去除性別化的”強”,迴歸普通人的“弱”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12分钟前
由於客觀因素所限,性別議題的作品會很容易陷入極端對立的情境之中,兩性先天的思維模式、所處立場、潛移默化中形成的各自固有“優勢區域”(男性在外部社會中的潛在便利條件獲得,女性在認知弱勢地位中獲得的話語權優勢,即道德高點出發的“弱者正確性”背書),都導致了這種衝突的不可避免,而雙方觸及對方的傳統優勢區域時,就會產生自保的心理,由此激化這種衝突。而如果一團和氣,作品又無法拍出來。
而在《好東西》中,導演邵藝輝非常巧妙地處理了這一點。她沒有給出女性過於獨立解放的宏大敍事,也沒有讓男女處在非常極端、不可調和的衝突情境中,試圖去表現女性面對的巨大社會甚至歷史的阻力,由此完成偉大的突破,而是給出了非常日常化的情境,女性面對的是非常接地氣的日常生活,而與男性的矛盾也完全基於生活本身,所有人都只是普通人而已,能處於的衝突也更多是“飯桌上的口頭辯論”程度。

同時,這也沒有消解掉性別議題的嚴重性,反而由此得到了進一步的凸顯,因為它滲透到了生活的各個細部之中,由此去除了其涉及之人與事的“稀少性”,一般人不會面對那樣宏大傳奇的困境與突破,其思想卻同樣受制於思維慣性形成的固有印象、以及其造成的性別困境之中,女性會基於傳統思維地看待自己,並接受男性的同樣定位。因此,其命運並非由於具體情境的“雞毛蒜皮”而真的無足輕重,反而由於對日常細節、看似小問題的無所不在的滲透,體現出了其對一切人的一切生活環節的籠罩,定義了兩性人物的一切言行。他們也有意識地在試圖優化這個問題,並非完全極端地有意識去對立,都是主觀性格上的好人,卻終究難以突破潛移默化的意識慣性。
這同樣是普通人對應的兩性對立情境,而非戲劇性、強烈攻擊性的女權鬥士與反女權衞士,出於鮮明的“革命與自保”、陣營化意識形態、系統性的理論思想、乃至於更功利性的政治與流量投機目的,發表更明確、宏大、帶動攻擊性對立的言論與姿態。它反而是否定這種“女權”的,片中給出了各種的“長篇大論”,卻有着表達模式的區別,大部分人都對接着影片的幽默風格,無論性別,是主觀善意的普通人,而他們所有在嚴肅認真之中的演講,其姿態與內容則被幽默的語境與日常的情節所釋義、打破,解除了兩性在當時段落中的對立關係。“嚴肅認真與大詞兒思想”恰恰是影片裏的負面存在,在這種日常的氛圍中顯得格格不入,並非真正的生活,打破它之後出現的才是。
在電影的開頭,導演暗示的正是這樣的指向。宋佳帶着女兒搬家進了一棟老樓,這是由於學區房的升學需要,又受制於經濟侷限,作為母親的“主內”、經濟缺乏獨立性、而又在婚姻獨立之後的窘迫,由此體現了出來,並加持在了這棟老樓象徵的“生活”之上。宋佳對它“一百多年曆史了”的表述,更是對女性困境歷史性的暗示,而其影響的“當下”則是序幕中的具體情節:宋佳在主內的情境中手忙腳亂,又通過“爬樓”帶出了對美腿的“女性被物化審視”的思維慣性,沖淡了她此刻試圖美化老樓之不完美的意圖,暗示着“強撐當代女性獨立之完美”背後的真相,拒絕着真實生活環境的”不完美”,也就難以成為足夠好的女性。而鍾楚曦則與她擦肩而過,同樣由“尋找男友”中的討好而表現出了同等的屬性,試圖強撐獨立強勢,實則依然弱勢,是愛情關係裏的被動者,與宋佳一起“表演”着。
老樓構成了影片的主要舞台,即她們所處、且需要去接受、擺脱“美化表述”的日常生活。影片格外強調了這一舞台中的雞毛蒜皮程度,用零散的日常段子式對話、細部的“做飯、帶孩子、聊天”等小事,串聯起了整部作品。它看上去非常地零散,讓影片似乎沒有主線,但這恰恰就是我們普通人的生活“主線”,普通的生活即是如此零散的拼貼,從人物的言行狀態,到面臨的事件問題,能擁有的生活目標,都是如此,由此淡化了傳統意義上的“傳統劇情模式”對應的強烈目標性,人物面對的一眼可見的巨大困境與宏大命運、高端使命,困境的出現、發酵、優化,都完全基於碎片化的生活日常。
從舞台角度出發,導演同樣設置了一種“非日常、非地氣”的環境,以此作為對比。它的大部分舞台都是對接筒子樓的地氣上海環境,如宋佳和鍾楚曦初遇時的弄堂,而與之對比的則是鍾楚曦男友的高端公寓。在這棟公寓中,鍾楚曦遇到了“看美女”的保安,來這裏的目的也是找男友,而對方則牀伴無數。在二人的交流中,導演強調了鍾楚曦的弱勢,會為了見對方而撒謊自己是後媽,反抗對方“不結婚”的方式也是説自己“單親媽媽”的謊言,是一種刻意為之的“強化優勢地位”,刻意地塑造折自己的獨立與強勢,甚至用輩分的方式去壓制男友,去強行契合自己的“當代女性形象”,實質上卻是對傳統弱勢思維慣性的掩蓋。這正是導演眼中的“強女權者”形象,並不作用於生活,是出於各種目的的“刻意為之”。
這也作用到了男性角色的身上,併發生於他們的所處環境,如章宇唱歌的酒吧,便是標準的“文藝環境”。鍾楚曦男友用一本正經的態度説着各種“大詞兒”,他同樣是對當代兩性問題的刻意契合者,卻屬於鍾楚曦對“非日常舞台與生活”的目標,其本身作為強勢男性的形象,以及作為鍾楚曦生活目標象徵的寓意,都對接着他所處環境的“高端”,與普通階層、普通人的日常化上海拉開了距離。這種高端的狀態對應着多重層面的定義,是影片唯一批駁否定的“非地氣”存在。
並且,其他男性也擁有不同程度的“非地氣”,章宇的搖滾樂隊身份是非日常的藝術,宋佳的前夫則同樣有着“強吹口哨”的暗示。我們也能看到卲藝輝的細節處理。相對而言,宋佳前夫趙又廷更加“非文藝”,音樂屬性是尷尬的吹口哨,也沒有自處的文藝非日常場景,表述的“大詞兒”、契合當代思維的男性姿態,也更加尷尬、刻意,對應着他與宋佳對“不完美生活”的揭示作用,離婚已經説明了一切,也早早展示出了自己真實擁有的“出租車”的普通地氣環境。而章宇則屬於“未來”,因此似乎在各方面都更加積極、可期待,實際上也逐漸在雄競中流露出了與趙又廷的共性,拿着同樣的口吻與姿態,在雄競這一“刻意弱勢、討好女性”、“表演契合當代女性思維”的行為中不相上下,又包含着普通人的追求愛情與心理困境,從開頭一起扔垃圾的弄堂開始,最終一起處在了趙又廷的“普通地氣環境”出租車中,達成了對困境、無奈、不完美的共感與和解。

男性人物的口中説着同樣的“大詞兒”,是對女權思想中男性定位的刻意迎合,刻意為了自己的“反父權”“反生殖”“反女性家庭化”等形象去表演,開口不離相關的宏大探討,實際上卻是一種刻意表演,其內裏卻是兩重的“真實”,一方面是對自己想要追求、討好女性的“弱勢”,落實為無處不在的“雄競”情節,以及在刻意迎合女權之錶行為下的“我多尊重你”之居高臨下姿態,是始終擺脱不了的“傳統男性思維”本質,而更深層次的另一方面則是對愛情的渴望,是其作為普通人的本質,前者帶來兩性衝突,後者引導一定程度下可實現的共情與和諧。
這樣的男女人物處在日常化的場景舞台與生活情景之中,在各種日常化的細節行為中交流,並逐漸找到了基於愛情與生活渴望的心靈契合點,逐漸擺脱了各自刻意的“當代女權環境”中的演出狀態,虛假的強勢女性與弱勢男性都解除了,從對各種“大詞兒”的討論與表態中脱離出來,變成了一種平等的攜手。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生育”要素,一開始是趙又廷的結紮,以及章宇的“媽寶”,以及女性對母親身份的“單親媽媽自處方式”強調,甚至是撒謊“後媽”,逐步在生活化的場景中淡化,變成了各自的平淡心態、常規表述,直到脱離出這種思想層面的表述,迴歸日常生活裏的“無性別議題者”的普通人身份。
導演用到了“鏡子”的元素,展現不同人的不同階段狀態,並引領了變化。高端非地氣的鐘楚曦與男友的公寓中,男性刻意表演着大詞兒,鍾楚曦則撒着單親媽媽的慌,二人處在鏡子之中的“虛假幻影”。鍾楚曦帶女兒“下一代女性”去男友的醫院,冷色調的環境強調了非日常性,男友的醫生身份強化着其“改造人(規訓其思想)”的強勢地位,並與此刻的大詞兒相結合,認為鍾楚曦是故意來找自己的“弱勢討好”,而自己則是擺着強勢姿態的“低姿態體察與配合”,鍾楚曦的否認也同樣刻意,二人同樣處在鏡子中。同時,章宇和宋佳做愛,卻被“撕衣服的對象(為什麼不撕男方自己的)”所打破,宋佳強行讓章宇撕他自己的衣服,以此推翻男性的所謂“強勢性愛地位”,章宇也拿捏着口吻去表示弱勢、契合女權思想,二人處在了鏡子中,並導致了做愛的打斷,即此情境之下的“無法美好生活”。
這也是片中對各種“大詞兒”的處理方式,打拳、結紮、月經、父權、吹簫等契合思想的詞彙被連續發射出來,伴隨着刻意的強勢女性與弱勢男性,在不同情境中有着不同的變化。在鍾楚曦男友的高端場景中,它們始終沒有變化,而在其他人吃飯、聊天、老樓等日常場景中,它們則會由雞毛蒜皮的衝突與巧合而淡化,變成一種更加日常化、正面化甚至幽默化的表述方式與再解構形態,如“月經”到“拉稀”,“女權”到“別打拳別打拳”。每個人都會變回普通人的本質,而普通人才是好東西,而去除性別屬性的人則都是好東西。
這也是導演對“音樂”為代表的文藝元素的運用方式,並圍繞着女兒的“下一代女性”完成構建。鍾楚曦一開始參加演出,對應着她對高端男友與強勢女權者的“非日常生活目標”。而作為下一代女性的女兒,所有人也想讓她承載“音樂”,學架子鼓,以此擺脱自身的“傳統女性”生活----學校的段落正是對此的暗示,下一代的女性同樣受到了男性同學的攻擊,這些孩子顯然出於“下意識”,來自於家庭教育的“既往歷史中的性別環境”,甚至已經來到了男性拒絕女性獲得地位(班幹部)的地步。她也處在了鍾楚曦男友的醫院中,近視要被對方修正與“你看,又看書”的訓斥,也源於傳統家庭對孩子的“好好學習”之傳統要求,是真實生活“傳統守舊”壓制到下一代的具象化形式。而在第一段中,女兒看着操勞的宋佳與老樓,一臉抑鬱,也也是象徵性的表達。
這也否定了作為上一代的男女人物的“強女弱男”的刻意表演性,他們構成的家庭在本質上依然是傳統的。章宇教女兒架子鼓,象徵了男性作為“普通人”的美好心靈,嚮往着愛情,也對對方女兒擁有善意。然而,導演卻表現了音樂在章宇與女兒身上的反向狀態,章宇與鍾楚曦一起做音樂,尋找合適的擊打聲音素材,章宇對着鍾楚曦磕頭來製造聲音,是“刻意的弱男”象徵,也無法找到合適的素材,而女兒作為更自然的存在,反而效果更好,“我的頭真好聽”,卻也難以達到最完美的狀態。隨後,段落才引出了章宇找到完美音樂素材的結尾,一次完全偶然的巧合,是日常生活細節裏的一次擊打,它打破了男女在性別、代際上的對立分界,男女一起尋找、並共同找到了完美的“音樂”,而下一代女性身上也同樣擁有對此的“本質”,而TA們內心深處的“自然真實”帶來的“日常生活”,恰恰才是完美的“音樂”。音樂是藝術,而在與日常地氣結合之前,音樂則是絕對獨立的藝術,是脱離日常生活的存在,對應着人物為了“女權”的刻意為之。女兒學不會架子鼓,也編造着其他“藝術形式”的謊言,並串聯出了更擴展的情節。
在片中,卲藝輝設置了鍾楚曦和宋佳的“單親媽媽”線索,讓她們從“表演當代獨立女性的單親媽媽”(宋佳)乃至於“撒謊”(鍾楚曦),對應以二人之間象徵“宋佳引領鍾楚曦成為獨立女性”不成功的小摩擦,逐漸轉為基於困境心靈之“不完美”的共通,最終達成和諧,甚至反過來由看似弱勢落後的鐘楚曦引導、開解了看似強勢當代的宋佳,一起直面瞭如今世界中女性必然面對的不完美真相,也講這些教給了女兒,作為代際之間的傳承,真正成為了有積極意義的“單親媽媽”。
在前半部中,二人以媽媽的姿態帶女兒,宋佳強行給鍾楚曦灌輸着女權的理念,自己也時刻拿捏着獨立單親媽媽的形象,實際上卻是一種“表演”,既是自身的狀態,也是對下一代女性的潛移默化之影響教育,強調了“女性不完美困境的歷史性”,源於代代難以打破的思維認知慣性,以及強行突破之、契合當代思想所導致的“不完美困境”。她對外積極工作,表現着獨立女性,其身份記者更是完美的“思想價值觀輸出”,讓她大量發射着各種大詞兒,卻始終處在“帶貨直播”等尷尬刻意的“表演”情景之中,也無法寫出完美的報道。這也正是她反覆教育女兒的姿態,並在其面前對前夫和章宇展示“強勢”。鍾楚曦同樣如此,帶着女兒去男友的醫院,對對方更始終撒着單親媽媽的獨立強勢之謊言。“單親媽媽”構成了兩代女性之間的交互線索,也是宋佳和鍾楚曦的交互形式,也是最符合傳統“主內”與“當代獨立”的切入點。
上代女性撒着單親媽媽的謊言與表演,並影響到了下一代。宋佳寫不出報道,完不成“獨立女性新聞事業”的理想,與鍾楚曦的關係也由於後者對男友的撒謊而陷入尷尬,其根源首先在於後者對男友的”演單親媽媽”,隨後則揭示了宋佳對鍾楚曦的殊途同歸---她想要表現強勢,始終是鍾楚曦的教育者,卻只能用“配合演出”的方式去應對男友,一起演一出les戀人的戲碼,男友進入了此刻的環境,隱蔽的門、幽暗迷幻的光線,都意味着此刻的非日常,而男友也依然秉持着刻意“當代男性”的口吻。而宋佳與鍾楚曦在日常的天橋中面對後者之於男友的弱勢真相,卻只能一起沉默流淚,相對無言,是“表演女權”對真實日常生活的無力,對應着她們對一起帶孩子的各種小摩擦,始終無法真正消化“當代單親媽媽”身份的認知,宋佳也無法引領鍾楚曦,因為她自己也同樣如此,並影響了下一代的女兒。
表演也是藝術,落實在了宋佳帶女兒去平遙的單親媽媽行為中,是她對電影藝術的嚮往與寄託,卻無法讓女兒快樂,只讓女兒撒下了“去法國”的謊,去寫了關於自己生活的日記,法國正是最藝術的國度。她也學不會架子鼓,畏懼着不佳技術的“展現真實”,實際上始終無法突破男性老師對自己規劃的“擅長鼓掌的觀眾”之生活定位。技術的不完美正是女性真實的“非絕對強勢”,是女兒與上代女性身上的真相,由“不上台”而難以擁抱之、只能表演“成功”。
女兒的撒謊日記,兩個單親媽媽的強勢女權表演破功(對鍾楚曦男友扮演LES情侶,卻難以讓自己接受這種演出),達到了同步的極致升級。藝術的日常化落地,事實上才是最終的答案,對應着“人物對普通人與情感的迴歸”。在片中,搖滾、爵士音樂始終出現在日常化的情境段落中,正是對此的鋪墊。而到了結尾,我們則看到了“表演”的徹底破除,鍾楚曦被誤認為自殺,男友自作多情地來“演出苦情戲碼”,卻第一次出現在了平房雨天的日常化環境中,並引出了鍾楚曦對謊言表演的否認,哪怕“自殺”可以挽回她的愛情,是對於“非完美女權”生活真實的接受。而對接宋佳的兩個男性章宇與趙又廷,也在後者日常化的出租車---前半部裏打破“音樂人趙又廷”高端形象的契機,將二人的狀態從“尷尬吹着莫扎特口哨、與弄堂環境相突兀的音樂人”變成了“融入地氣環境的普通人”----中袒露了真實想法,無法繼續拿捏“當代男性”的口吻。他們在全片中都努力維持,並落於對宋佳相處的失敗破局,或“傳統男性”思維的真實暴露,而此刻放下了“男性定位”,反而終於變得平和了起來,與對方產生了基於宋佳與“勉強作為當代男性而尷尬雄競”的共情,以及其背後嚮往愛情而又樸素之心的共情。這也構成了對這段感情與自己的和解,前夫放下了戀情,現男友則可以平等、平和地面對宋佳。

這也是宋佳的最終狀態,她面對了自己事業上的不成功,單親生活並不全能的事實,也扭轉了對下一代的影響。在結尾的演出段落中,她告訴女兒,“即使是不完美的技術,也不要畏懼上台展示”,由此引出了片中的唯一一次完整音樂表演:女兒與鍾楚曦一起演出,而男性章宇也搭配着和聲,是兩性之間“心靈契合”的藝術形式象徵,乃至於鍾楚曦男友都出現在了台下,傾聽着女性的心靈之聲,兩性在普通人打破“強弱勢性別形象表演”之後的迴歸,以及隨後的情感契合。
影片沒有給出戀人複合的明確結局,恰恰暗示着當代生活的更本質不完美:我們身處於性別話題高濃度的時代環境中,自身認知與外在賦予的性別化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對立也是不可消除的,包括兩性的思維、心境、社會處境的差異也是不可完全解決的,這都是現實當代生活的不完美,同時作用於男性和女性,讓女性不能自如地成為完美“當代女性形象”,男性則同樣只能用尬演的方式去貼合“當代弱勢男性”,實則傳統男性的內裏仍存,讓二者無法達成完美的愛情“和諧一體”。但是,他們又都是不完美的普通人,基於此又能達成情感上的共鳴,是一種對於不完美的同感,由此淡化主觀的敵意與攻擊性,共享心境的音樂舞台。 這正是普通人在當代極端性別議題之環境中,能夠擁有的“完美”形式:無法完美統一,無法實現當代化的思想價值觀,卻可以平和麪對彼此的差異甚至衝突,在主觀上去除有意的敵對。全片用幽默風格與日常煙火情境去解構“性別議題的大詞兒”,又沒有完全抹除、明確批駁掉那些詞彙與討論,正是對此的表現。
到了結尾,宋佳真正輸出了對女兒的教育,卻是對女性“接受不完美”的強調,其自身也出現在了黑框侷限的構圖中,兩代女性都接受了這種“普通人”的真實生活。結尾的音樂表演中,鏡頭帶到了台下的家長,她們依然在百無聊賴地看手機走神,對女兒等人的演出並不積極回應,而穿插進來的各種地氣環境的畫面,也是日常生活“不完美”的表現,人物接受的正是這種“當代女性”作為其性別身份定義的不完美,刨除性別身份,接受作為普通人的必然不完美,如同面對台下觀眾冷漠的演出,以及在地氣環境中的歡笑。這事實上才是最終的答案,對應着“人物對普通人與情感的迴歸”直到與現實日常的煙火氣相結合。
此時,宋佳和鍾楚曦才從“表演的單親媽媽”真正變成了優秀的單親媽媽,給女兒提供了正確的有意義教育,讓“下一代女性”能夠從歷史---象徵性的“始終存在,而又不斷被美化表述”的老樓---持續原地踏步的性別困境中走出來,作為普通人而成為一個好東西。對所有人而言,被納入“強或弱勢的性別認知”本身就是生活的困境,由性別對立化的宏觀世界所決定,它無從解決,只能接受,消化這種世界與其決定之普通人個體生活的“不完美”,而個體能達成則是基於這種困境之不完美的共情,也是結尾給出的積極性:我們無法完美和諧,但至少可以消除主觀有意的敵對攻擊性,看到對方作為普通人的困境。在結尾,宋佳與鍾楚曦鼓勵女兒走上舞台、展示“不完美的技術”、完成接地氣(落於現實世界)的音樂表演,表演段落本身的內容、二人對女兒輸出的信念,都是如此的“教育”,由此形成了合格的“單親媽媽”,並在現實可行的程度上完成了對下一代的積極扭轉。
真正落實的藝術是反應生活真實與情感真實的藝術,由此也恰恰是最為“日常地氣”的存在。在前半部中,音樂藝術的背景伴奏與日常化的場景相結合,特別是另一重要的“吃飯要素”相關場景,正是對此的表現。吃飯是最煙火氣的日常化情境,有着非常延展的設計。在獨立的段落中,它是男性刻意的“接受物化與身材焦慮”,體現在趙又廷的身上,對應着女性鍾楚曦與宋佳的“吃冰淇淋”與“吃肉鬆飯糰”,但後者同樣得到了潛在的抑制,女性的“反身材焦慮”同樣是刻意與表演,鍾楚曦帶女兒吃冰淇淋是以“假單親媽媽”的名義,隨後更是教女兒編造“去法國(藝術之地)”的日記,將自己對生活的“高端化、完美化、離地化非真實”的表演偽裝,傳到了下一代女性。而宋佳更是直接,刻意地教育着女同事要“打破身材焦慮,不要節食”,並由對方“你吃的是我的”而愈發凸顯出尷尬,也帶出了她對女兒始終灌輸、展示女強人單親媽媽的持續性行為。
作為兩性之間作為“普通人”而和諧共處的舞台,一起吃飯的段落則引出了真正的日常煙火氣,以及其主導的兩性關係轉變。在前半部中,人物準備餐食,會進入各種性別議題的討論,表演的刻意,以及尷尬的氛圍。它逐漸由“吃飯”進行消解,從準備飯(趙又廷等人在廚房的第一部分)到吃飯(便利店吃串與家中吃麪條)。這同樣作用到了男性對下一代女性的影響之上。趙又廷一直表演着當代男性的父親形象,“減脂餐”,迎合着男性的“反向身材焦慮”(扭轉女性傳統被物化的身材焦慮,自己承受身材焦慮),對應着鍾楚曦和女兒的“吃冰淇淋”,實際上是對着女兒在展示自己的“當代”,試圖讓她傳遞給宋佳,始終會回到“好好學習”的傳統口吻。
聚餐意味着“一起共處”,串聯出了日常煙火推動的人物關係與自我認知轉變。 每次大飯的場景都會從刻意的“大詞兒”與“表演當代男女性”開始,並經過各種爭吵,由幽默的語境風格讓觀眾在輕鬆的表述氛圍中化解掉對“大詞兒大思想價值觀”的嚴肅態度、以及基於自身性別的對立情緒,連同男性角色的“出醜”都是輕度幽默的展現方式,而人物自身的表述也會相應地轉為大詞兒的幽默化轉向,如上文所述地變成各種日常性的語境,消解攻擊性與高大上,成為生活日常的一部分,引導着整個場景迴歸到普通人之間的雞毛蒜皮。這正是“吃飯”所代表的日常普通生活的作用,只要我們不抗拒對其的迴歸,就能作為普通人而變成好東西。
“吃飯之煙火地氣”所激發的真情表達,才能帶來真正的藝術展示,如同其段落中持續的音樂名曲伴奏一樣。而在前半部中,最典型的單一“藝術落地”、鋪墊後續落點的段落,當然是“聲音蒙太奇”的部分。音樂的形式串聯出了宋佳作為最普通單親媽媽的最日常行為,並非刻意追求的“當代獨立女性”,反而是最傳統甚至“落後主內”的狀態,卻因其日常、對女兒的真情付出、對不完美“當代化”一面的接受,而成為了音樂藝術。
與之相對比的,則是各種非日常環境。包括宋佳工作的場景,以單色拼接而成,對應着她對此投注的“輸出當代獨立女性思想”意圖,以及“事業成功”的期待,以及鍾楚曦見男友的高端公寓、冷色調醫院等場景。宋佳看似引領鍾楚曦走上獨立女性之路,實際上其自身卻都是強撐的表演,則落到了二人共處的非日常環境中---開頭是幫鍾楚曦打退尾隨男的“平衡車”,在弄堂的環境中格外突兀,以此反差強調了宋佳“當代獨立女性”的非日常真實感,隨後則是叫出鍾楚曦男友、給其表演les戀人的“反擊負心漢”,發生在livehouse的走廊、隱蔽的同性酒吧,是更加“文藝”的環境,而身處於日常環境的天台、房間、天橋之時,則往往是對困境的無奈,以及交流中產生的摩擦。
在後半部中,山西平遙與電影表演則承接了這個層面的表達,它的本質是宋佳帶女兒回老家的“擁抱親情”,而平遙電影節的藝術也由此基礎,才獲得了值得女兒寫成日記的切實意義,否則就只是“賈樟柯算什麼名人”。同時,它也對接到了前半部裏的吃飯要素,開啓“大詞兒”對立化解為幽默小衝突的段落中,眾人吃的正是宋佳老家山西的刀削麪,形成了高雅藝術與日常煙火的對接合一。也只有在這種前提之下,女兒才能將“法國”真正寫到日記中,變為“美國的泰勒斯威夫特”,後者具有的當代獨立女性形象才不再只是刻板的“踢掉各個前男友”與距離上的無法觸及,變成她可以宣示出來、期待現場的可實現目標,也是真實的音樂藝術。
事實上,藝術的落地,藝術與煙火的結合而成“真實的生活意義”,對接着片中的環境手法,也完全契合於上海的背景設置。上海是外人眼中的高端都市,文化氛圍也偏文藝,而真正接地氣、大多數普通人(本地人)的上海,則是弄堂、老樓、便利店、自家。這也對接到了物質階層的概念,是上海在刻板印象中的高產值富有與本地人生活的工薪,也是片中更具體的“當代女性困境”,即經濟能力的獨立與否。宋佳努力地追求事業的成功,對破舊的老樓也抱着“不接受”的口吻,用各種當代女性化的方式(沒電梯利於減肥美腿)去定義它,到了結尾才接受了自身對該環境與“不完美經濟能力”之生活的無法脱離,正是普通上海本地人的生活,而此前的刻意美化老樓反而帶着被物化的傳統女性思維。鍾楚曦被她比作“美腿”,想要走入男友的高端公寓,女兒接收這種表述,並被框定在學業的“建立事業”之中,也是同樣的寓意。而到了結尾,影片沒有讓她們離開或改造老樓,而是接受了老樓,在陽台等環境中實現了宋佳與鍾楚曦、二人與女兒的和諧相處,正是對“平民階層、經濟平庸”等不完美之地氣生活、以及“不完美當代女性”之自我的接受。
在前作《愛情神話》裏,卲藝輝其實就有着相似的手法設計,只是把“落地接地氣才真實”的對象設定在了上海文化與上海人的生活態度之上,展現了小資格調在“刻意拿捏姿態”之下的“地氣真實”,真地氣才帶來真情感,也產生弄堂市井與平凡百姓裏的真藝術,而環境的高端與煙火同樣是重要的表現途徑,由此引出了對“生活中真切情感”之美好的獲得途徑。
所有的人物都在“文藝”與煙火之間切換、混雜。馬伊琍需要審美上的交流,也需要獨身生活裏的支撐,甚至還有“四十四歲卻自稱三十八歲的年齡焦慮”。女配角説着文藝的話語,喜歡唱歌放縱,也體現着生活中“虛假繁華”的孤單寂寞冷,在“一夜情”與“花錢買朋友”之中尋求慰藉。徐崢的前妻,和徐崢家長裏短,困擾于徐崢母親對自己依舊的關照,也會偶爾回想起對舞蹈的熱衷。即使戲份有限的男鄰居,也有着故作文藝的包裝自我,以及對交警的毫無辦法。而意大利人亞歷山大,也看似外國血統、家族企業,宛若網絡小説主角,實則“回義烏賣冰箱貼”。
過於不在意現實,或完全的現實導向,都不會有助於生活。每個人都有理想化的曾經,又被生活打磨。但如徐崢一樣,一味地“現實”,也不足以改變什麼。到了影片後半段,導演開始將二者混合,從“文藝”中提取出有用的部分,讓它作用於現實的煙火氣之中,推動生活的進展。
影片否定了文藝的全盤性力量,這是《心花路放》裏也做過的表達。而另一方面,本片也展現了過度現實化的無力。最終,隨着鄰居的死亡,二者實現了混合。一輛平庸無奇的公交車經過,馬伊琍從徐崢那裏接回孩子,日常化的要素再次出現。而二人討論的,卻是關於男鄰居的哀思,馬伊琍安慰徐崢“不要太難過”,情感上的交流重新拉近了二人的距離。而徐崢否定了鄰居的故事,但其中藴含的卻是不忍承認鄰居孤寂失落的情感觸動——弱化了全盤的“文藝”,但凸顯了情感的部分。
整體的煙火日常是必要的,人也必須活在現實裏。但是,這並不代表對“文藝”的全盤否定,不意味着文藝強調之“情感交流”的可有可無。否則,人們會活得越來越目的明確,越來越功利,而失去了互相之間的慰藉與温暖。它是全盤日常煙火之中,必須存在的潤滑劑。徐崢最後説,“愛情沒有神話”,電影確實否定了通俗意義上的“神話”,也讓眾人無感於費里尼的“愛情神話”,從而否定了”有愛情就無往不利”的奇蹟。但是,於現實生活而言,非物質的存在固然不能決定所有事情,卻可以推動一些事情,讓人們衝破一些現實中的阻礙。
《愛情神話》帶着一個“神話”,直接了當地擺出了造夢的架勢。但是,它拿出了不錯的平衡感,反而是一眾愛情片裏最“現實”的那一類。造夢與現實的距離感,是本片把握住的東西。既要高於現實,甚至模糊現實,但又不能完全割裂於現實,憑空蓋樓地自説自話。由此,神話才變成了可信的神話。
相比之下,《好東西》面對的議題更加尖鋭、敏感,難以處理成平和的受容狀態。因此,這一次的邵藝輝無疑以自己一貫的思路,創造了更有難度的成果。
它顯然不是一部強類型片,甚至不是強價值觀與情緒輸出的作品,甚至反過來否定了極端且貼合“當代女權價值觀”的思想,也就不足以作為“女權大旗”的樹立者,給相應羣體提供思想背書與情緒價值,“同仇敵愾”。但是,它的價值也就在於此,找到了最合適的呈現方式,構建表意系統與作品風格,去傳輸相應的思想主題:當代生活註定受制於複雜紛亂的“兩性衝突化世界”,捆綁着所以普通男女的認知,讓他們在有意無意之間迎合“表演”,而同樣潛移默化地影響着他們的,則是反面的“傳統時代中的兩性思維”,這讓當代的不完美愈發升級、惡化,普通人的困境更加複雜,不僅彼此衝突,也有着自身的衝突。
生活必然是不完美的,個體無法解決如此宏大的時代與世界性問題,也無法真正開解自己與異性,乃至於自身心境的衝突。衝突仍然存在,但這樣的生活中卻包含一種温馨,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可以被輕易察覺,是普通人共通的本質,讓自己迴歸“普通”,我們就能成為等同的好東西,而非“好男或好女”,由此達成攻擊性消除之下的適度和解。我們無法完全共融,但至少可以不對彼此抱有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