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好東西》,但是我服氣_風聞
余亮-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助理-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门卫大爷47分钟前

一
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好東西》,它都已經成為一部現象級作品。我半個多月前看了點映場,覺得挺好看,屬於我不感冒的小宇宙(APP)級別神片,預測票房可能不會太好。我預測錯了。
和前作《愛情神話》吸引都市中產不同,《好東西》可能是第一部拿到當代女權話語紅利的電影。
不同於以往女性題材影視作品,比如蕭紅題材的《黃金時代》或者張桂梅題材的《山花爛漫時》,會體現女性視角,但不會直接説自己是在討論女性主義。只有《好東西》預告片把性別賽道寫在臉上,電影本身則明指討論性別議題,台詞密佈當代女性主義話語的梗。不在這個圈子裏人,有些梗會聽不懂。
有點像飯圈電影,沒上映前就已經好評如潮,粉絲各種拉票。但這個圈比一般的飯圈大,是女圈。各地都出現了全女包場觀影。據説全女場的笑聲最大,如果男女觀眾參半,就氛圍一般。所以,這是一部女頻共情電影,或者也可以參照乙遊(少女遊戲),稱做乙影?

電影票倉發揮到了極致。我之前用美國大選開票來比喻,尤其是哈里斯一方,開票前造勢很足,最終開票結果不如人意。現在發現二者有個很大不同,美國大選每個人只能投票一次,電影觀眾卻可以反覆“投票”——公眾號“娛樂資本論”的調查發現,這部電影的二刷、三刷率特別高。粉絲反覆“打賞”,和飯圈一樣,基本盤支撐起了高票房。
二
説一下電影本身到底好看不好看。
對於喜歡的人來説,電影有一分燦爛,就會被安利出十分光芒,感覺哪裏都好。不喜歡的人,看到“結紮”預告片就已經成了路人。

不喜歡的人説電影全靠台詞和段子,看不到鏡頭語言和故事邏輯,所以是一部“金句藝術電影”,一部“楊笠式脱口秀電影”,一部“小紅書豆瓣作品”,一部“性別議題變現作品”。喜歡的人會例舉王鐵梅踩着平衡車在夜幕中移動的威嚴美麗鏡頭,小葉錄製家務勞動聲音模仿風雨雷電的橋段,小朋友不敢上台打鼓的橋段,還有男性“雄競”橋段等等,各種感動和笑點。
我的老朋友西坡撰文談這部電影讓他不舒服之處:
《好東西》就是太聰明瞭,從頭到尾都是金句,每一個金句都對準當下文藝青年的一個生活痛點。情感的,性別的,親子的,教育的,甚至還包括傳統媒體沒落引發的內容焦慮。
這麼多的金句縫在一起,組成了一個龐大的情緒價值資料庫,觀眾可以各取所需。
那些情緒價值金句,破壞了人物的內在成長。我認為這是一種新型的樣板戲,只不過不是階級鬥爭掛帥,而是性別意識形態掛帥。你會發現幾乎所有的衝突和衝突的化解,都是靠巧合推動的。劇情的發展方向,只是為了串連起那些早就安排好的金句。不是先包的餃子再倒的醋,而是為了這些醋特意包的餃子。我認為藝術不是這樣弄的。
西坡,公眾號:西坡原創《好東西》讓我很不舒服的一個點
於是,平時流量不高的西坡,突然被《好東西》的粉絲衝出了十萬加,密密麻麻的“女拳”砸過來,飯圈味十足。

我認為西坡説得很準確。不過我也認為藝術沒有定路,《好東西》的金句藝術至少票房成功,而且它在自己的領域是真誠的,比年初《熱辣滾燙》真誠。後者各種不符合邏輯,一個矮胖挫怎麼就有了拳擊手男友?怎麼就奮然瘦身成功?《熱辣滾燙》是虛假地表現了認真的生活。《好東西》是認真地表現了虛幻的生活。
比如趙又廷這個人物怎麼會出現在這裏的?女強人怎麼會娶這麼個廢物老公?離婚了前夫怎麼又加入三角戀關係?沒有邏輯,就是設定好的雄競話劇場景。前女記者王鐵梅説“我正直、勇敢,有閲讀量,我有什麼可憐的”,現實中前記者們為了自媒體流量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不斷捲入到流量經濟的矛盾中去。電影不觸碰深一點的矛盾,只停留於自我肯定的層面。
雖然人物和情節虛幻,但《好東西》卻真實反映了女性主義話語現象和想象。
王鐵梅是觀眾渴求的閨蜜媽和保鏢媽,現實中恐怕沒幾個女生真敢反跟蹤尾行男,但是看電影裏王鐵梅震懾猥瑣男,就很爽。趙又廷和章文的斯文雄競不會出現在現實中,但是看着爽。

可能就是不需要現實邏輯,導演想通過電影建構一個理想世界,對現存世界進行刻意顛倒以啓發思路。不過幻想和夢想還是有區別的。深度不夠,就成了童話。
有的童話其實是夢魘假扮的。缺母愛、戀愛腦的歌手小葉與怯怯堅持自我的小朋友茉莉,會讓很多人帶入流淚,以為也是自己的人生寫照,卻不會去想,是多年心理學產業的營銷洗腦與焦慮敍事才創造出對“原生家庭”的普遍怨恨。小葉與年輕風流的“馮唐”情感糾葛,也算是標準女頻幻想。粉絲代入的不是片中某個女性,而是所有女性話語橋段及其散發的情緒。當前夫問情敵“你看過幾本上野千鶴子啊”,這不像是在追求某個女性,而像是在對着整個童話女性主義話語調情。
三
所以電影到底好不好,是不是女權?這個不能簡單對着電影本身回答是不是,要跳出來,觀察圍繞電影和導演形成的整個文化現象。
比較巧的是,從宣發到電影本身再到評價,形成了完美“雙簧”,成功踩在當代網絡女權主義的鋼絲繩上,起伏自如,又若即若離——“結紮”式宣發引發了“打拳”爭議,但實際電影的女權內容似乎又很温柔,看上去好像還通過嘲諷女權男而揶揄了女權。揶揄上野千鶴子沒關係,只要給予了上野以標誌性和必讀地位,就會讓女性主義者滿意。後續又有文章聲稱之前的營銷不好,電影其實是塑造性別友誼的作品……
我認為,這裏體現了一種巧妙的也是無意識的文化詭計:
電影本身內容温和,卻因此給各方都留下了豐富接口或台階。喜歡激烈打女拳的一方找到了接口,認為這是“我們一方的電影”,只不過導演温良,對男性手下留情。導演邵藝輝自己的微博則顯示出和飯圈式女權話語的配合,轉發各種女權號或者女權男的觀點,主動接入女權標籤。
心存遲疑的反對者也找到了台階。我甚至看到有反女拳者説服自己接受該片——認為這部電影“其實”是反女權的,因為把上野放在被戲謔的位置上,從而解構了上野,甚至諷刺了導演自己。啊?
於是每個人都可以認為電影站在自己一邊,至少不是自己的敵人。電影是不是女權?可以解釋為有,也可以解釋為沒有。
也就是説,這部電影很容易嵌入到當下小資女權主義話語、情感的系統當中去,成為女權文化的重要環節。但也留下希望,可能成為女權文化自我反思的環節,這個就不容易了。
需要注意,電影本身真正的性別主義或者覺醒敍事,不是都表現在話語、情節上,更表現在其聚焦的人物和生活方向上——
導演興趣顯然聚焦非傳統家庭生活,《愛情神話》裏的離異老白,洋老公跑掉的馬伊琍,《好東西》裏的單親媽媽、假裝出軌的女歌手和假裝同性戀家庭。覺醒文化認為非主流就是好的,這已經變成一種新的主流敍事。
電影票房已經超過2億,獲得的標籤比較寬泛:女性爽片,覺醒電影、都市男女、女性喜劇、閨蜜電影等等,簡直像是事先通過netflix式大數據計算過了觀眾爽點,然後再編劇和選角的作品,獲得了女性議題相關受眾的最大公約數。
如果邵藝輝僅僅通過自身人工達到大數據式創作能力,那真厲害了,我服,在西方,這種能力可以從政。説句題外話,我恐怕邵藝輝遲早會像楊笠一樣登上西方主流媒體封面。但到底怎麼定位邵藝輝現象,回頭有空再談。
另外,我在憑藉直觀分析時想找一些調查數據支撐,在《娛樂資本論》找到了,推薦這篇文章:《好東西》票房預測破5億,一億都靠N刷復看?丨50人調查
我得去做晚飯了,男性家務勞動不需要被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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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過幾本上野千鶴子啊?我看過幾本,很變態很刺激
電影《好東西》這兩天票房應該很不錯。電影裏多處提及上野千鶴子,二男爭風吃醋,趙又廷飾演的“前夫”問:“你看過幾本上野千鶴子啊?”“要不我再送你兩本上野千鶴子?”談笑間,女權疏影橫斜。

圖片來自網絡:賣書狂魔熊貓君
我的評論區有男生問,上野千鶴子是誰啊?她是誰,我瞭解一點,準備再多瞭解一點,世界上凡事就怕認真嘛。
今天先説,電影裏有個橋段:章宇演的小馬和宋佳演的鐵梅準備激情戰鬥,小馬一把撕開鐵梅內衣,被鐵梅痛斥:“幹嘛撕我喜歡的內衣?!”小馬訕訕説:“片子裏不都是這樣麼。”不知道他是指什麼片子,我感覺是在説AV。寓意被AV薰陶的男性失去了尊重女性真實感受的能力。
上野千鶴子作品《始於極限》裏有個類似的故事,但主角是女性。日本一位AV女星,轉型當作家,寫信給上野,談到關於性的苦惱——
她高中就去做原味少女,也就是把穿過的內褲出售給男人,然後在單面鏡房間,她可以看到鏡子另一邊男人拿着她內衣“自衞”的場景。
她覺得男人滑稽至極、猥瑣噁心,而自己毫無尊嚴,只能被消費。但下一段又寫自己醉心於出賣內衣換小錢去消費。
後來她去拍AV,體會過窒息的危險,按照正常程序,接下來她就當作家了,書寫出演AV的痛苦:得不到尊嚴,受到傷害,自己的性觀念被AV影響,無法正常看待性與愛巴拉巴拉。她和上野一起指責男人變態,雙標,只許男人亂搞,否定女人也可以追求性。
好像哪裏不對啊。你國人是不知道原味店和AV產業卑鄙罪惡麼?那不是萬惡的舊社會麼。你還主動高高興興去從業,然後再寫書控訴傷害,找回自我,一出好戲閉環了。這叫什麼事啊。
至少在中國,反對嫖娼賣淫業的人還是多數。可憐日本社會變態,色情產業發達。她們沒法改變那種社會經濟,就去體驗、去控訴,可是説再多也不會解決實體問題,全部變成精緻的思想鬥爭和內卷,還能發一堆作品走紅。不是還有AV女星寫出《柏拉圖式的性愛》這種書進行自我“救贖”麼。與其説是反抗,倒不如説TA們的反抗有意無意成為了整個色情產學研鏈條的一環。號稱唯物主義女權主義的上野,其實也是個顱內主義者吧。
我毫不懷疑,我們有不少女性主義者會覺得,這樣的日本女作家多酷啊,突破了生活極限,能夠體驗那種另類生活還能夠反思,為什麼我們不能有那種風俗店、原味店呢?

相比之下,新中國能夠消滅全國煙花館,頂起婦女半邊天的巨大成就,屬於大音希聲,它不夠精緻,不夠中產。
我在想,日本人對於侵略戰爭的曖昧態度可能也包含這種思維方式?你發起了侵華戰爭,殘害億萬生民,當然你們自己也受到了傷害,然後你深刻反思:啊,戰爭讓我們受到了多少傷害啊,還挨原子彈了呢,戰爭真是太不好了,不是我們不好。
接觸過一些日本學人,他們就是這個態度。
上野很興奮於收到女作家來信,認為可以見證“新的表達方式”誕生。我期待上野的回信會深刻一些。她這位學院派也確實比女作家深刻不少,比如再次揭示“浪漫愛”實質是現代性的一個構造裝置,是社會原子化之後發明出來的事物,用以訓練出新人類。
但她的地雷也埋了不少,挖雷還是蠻刺激的。比如她説性解放(革命)時代,有些男人把和他們一起“進步”的女學生叫做公廁。注意前方高能,她説:到了90年代她才知道皇軍曾把慰安婦稱做“公廁”,令她無比震驚,“我們把男人當同志,男人卻用皇軍用語稱呼我們”……這好像又有哪裏不對,皇軍怎麼對待慰安婦的,你要到90年代才知道麼?

坊間傳説上野千鶴子曾有為慰安婦制度辯護的嫌疑。我們有不少反感上野千鶴子的人,一説到她就説慰安婦的事,不説別的。我認為這是一種迴避的態度,也無法因此就能全盤否定她,她要命的地方不在這裏。
我有點懷疑,趙又廷到底看了幾本上野千鶴子。她那些眼花繚亂的理論書並不好讀。去年對話上野的三個北大女生,如果好好讀過,應該不會問出那些問題。
相比其他女權主義理論家,上野並沒有深刻到哪裏去。如今在中國流行,恐怕主要有兩個因素,第一,她會打馬克思的旗幟,第二,她是“不婚不育”方面的女權專家。
我們慢慢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