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爾之春》:以史為鑑,劇本重演?(上)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54分钟前
《首爾之春》延續了韓國電影在選題和氛圍上的表面化”敢拍”,並且在技術手段上有所雕琢,但也止步於此,更大的表意努力只能潛藏起來。雙主角與雙雄對決的架構,帶來了本片於正面表意上的最嚴重問題,同時也正是實現“內在暗示性主題表達”的關鍵途徑。
“失敗才是叛國,成功就是革命”,點出了全斗煥與整個韓國的本質。在六代共和國的不斷“革命”中,他們似乎在不斷創造希望,實際上卻只是由勝者定義、對國民包裝的結果論,內裏遠非那麼光明,這才是它在表層劇情下的真正指向。

“首爾之春”是虛幻的,全斗煥帶來的經濟騰飛之春亦是如此,甚至整個六代共和國的更迭也一樣,一切都沒有發生根本性的改變。這是本片的內核,而這句台詞也是電影表意最直接的一處,一定程度上中和了它過於”狡猾”的形象---表層內容似乎大膽,實際上卻有着無比正確的政治立場站位,內裏暗示的內容確實尖鋭,卻以“藏頭詩”而非更直觀的方式給出,維持持了自保求全的姿態。
相比歷史,導演對兩個原本複雜多面得多的人物進行了簡單化的處理,分別歸類為正與邪,理想與現實,改變之希望與固守之絕望,將所屬勢力與利益牽扯非常駁雜的張泰玩(鄭雨盛)變成了其陣營集體單純化的極端好人(雖然他個人確實偏向於樸實),對全斗煥(黃政民)則將其當成了一開始即圖謀篡位的存在,在現實裏的他實際上更多是“時事推動”。
從表層效果上講,這種設置當然是一種類型化的改編模式,它簡化了複雜的事件,讓觀眾---特別是外國觀眾--能夠理解韓國政壇內部鬥爭的大致脈絡,無需知識儲備和觀影能力。這也符合本片的“救市場”之商業化定位。但是,這無疑嚴重削弱了影片的現實反映力度,它讓一場政治鬥爭變成了“英雄對抗黑暗“的流行故事,鄭雨盛更是直白地與韓國民族英雄李舜臣進行對應,強化其完人形象。
這讓它的表達脱離了實際,就像大部分所謂的“批判現實的韓國電影”一樣,用似乎極端實則過度戲劇化的方式去“演義”現實,而非真實還原,讓觀眾只看到了一些易於理解、卻指向性不足的奇觀,獲得膚淺的滿足,而現實裏的對象則沒有被客觀寫實地觸及,甚至形象都依然是模糊的。這是一種保守甚至投機的“敢拍“,哄騙觀眾,也無異於和當局達成的“默契”,提供一些安全、廉價、無用的情緒宣泄出口。
然而,就《首爾之春》來説,這其實還有着更多的用意。它當然淡化了對抗的複雜性,誇大了鄭雨盛陣營的光明正義程度,但不同於主流類型片結局的是,它的英雄走向了必然的失敗,甚至從頭到尾都被各種手段強化着其成功的不可能。於是,對鄭雨盛的抬高便成為了對現實絕境的反襯,即使是當代李舜臣,也不能在如此的韓國力挽狂瀾,它甚至不如古時候那個封建的王朝。
同時,在影片表達的邏輯之中,鄭雨盛是改變軍事獨裁政府的“新”,而黃政民、與其爭權而失敗的鄭總長一派、二者共同組成的“現行生態”,則是延續朴正熙獨裁的“舊”。
鄭雨盛身處於一派之中,兩派都有黑暗,這讓他似乎理應不單面,影片表達也更多面,實際上卻是兩派共同的“邪惡之舊“,鄭雨盛則對立於兩派而成為“正義之新”。這個架構豐富了表層劇情的內容,於內在主題而言則始終保持了完全確定性的“結論狀態”。電影的結局成為了“舊”的延續,並淡化了全斗煥上台後給予韓國的民生、外交、經濟之“新”。這一方面符合它“當朝批前朝”的站位需要,一方面也對黃政民進行極致的邪惡化處理,讓他成為了集結韓國黑暗的象徵符號。
如此一來,當代表“新”的鄭雨盛失敗之時,同樣代表“民主之新”的當朝第六共和國,也就在隱約之間被暗示性地涉及了。李舜臣再生的完人前輩都無法成功,韓國政壇是人人皆一心會的完全腐化狀態,當今的晚輩又是如何做到的呢?電影暗示了成功者的“黃政民化”,也就削弱了當朝之於完美符號鄭雨盛的繼承關係,它並不是鄭雨盛那樣的民主理想完人。
在二人分處兩極化的符號對決之中,電影從一開始就沒有試圖展現韓國社會的“變化”,所謂的墮落是不存在的,政壇的“圈子”裏甚至都沒有像樣的“掙扎”。我們看到的只是純粹的“惡”之結果形態,幾乎每個參與者都在黃政民的權力説辭之下瞬間完成了選擇,或是利誘的“對下”,或是撩撥的”對上”,而鄭雨盛則對他們幾乎起不到任何作用。
在表層敍事呈現上講,這當然嚴重削弱了電影對社會必然性之內裏緣由的思考與展現。對於投身政治與軍旅、並一路走上高位之人而言,其出發點不可能全無理想主義成分,在少年時的奉獻與報國之志才會讓他們做出事業選擇,隨後則在現實大環境中放下理想,與自己妥協,在“必須利用現有規則爬上高位,獲得權力,才能改變什麼”的思想中説服自己,愈發融入環境,最終徹底放掉“改變什麼”的心緒。
而對於他們來説,朴正熙的死亡理應是一個突發的變量,它打破了按部就班的繼承系統,使得軍統權力機構出現真空,現行環境裏有了巨大的操作餘地,這可以點燃其中一部分人的殘存理想之火,“環境不可撼動”的自我説服不再奏效,復燃後便與已然熟稔的限行規則下價值觀形成衝突,糾結於“是否要改弦更張,是否繼續投身於現有規則”的矛盾之中,因為他們已經面對了一個改變的契機,而再次放過則意味着自己腐化的主觀意識性,不再能夠用大環境來説服自己。
退一步講,即使出自權力獲取目的,他們也有動機去“謀求變化,亂中取勝”。因此,面對鄭雨盛和黃政民,許多軍人和政治家應該會做出兩難的思考,有的人會重燃理想,有的人會因理想堅持而被打壓至今並再次躍躍欲試,也有的人會出於更功利的目的而投身“改變”,但無論如何,都不會是瞬間完成的站邊選擇---這種選擇的不假思索,也正是對韓國社會狀態判斷的堅信不疑。在反覆的思考動搖中,鄭雨盛和黃政民的“拉人頭”角力不斷延續,各自給出的“社會與政治未來生態”也截然不同,其本身內容結合人們的思考與選擇,才能説明韓國社會的“永恆不可變”之內因,在排除各個錯誤選項之後的唯一真理,濃縮為黃政民的勝利。
然而,在本片中,我們並沒有看到相關的太多內容,配角們幾乎瞬間選擇了黃政民,甚至不需要一個説服自己的思考過程,乃至於“理由”本身。這削弱了對現實的具體反映與內因剖析,同時也在內邏輯的層面上強化了“現狀不可變”的黑暗程度。分析弱化了,狀態增強了。
年輕軍官新加入“一心會”,只用了一個閃回就交代了“宣誓效忠”的結果,本是最理想主義的新鋭階段,卻已然在認知上老朽不堪。軍政方面的前輩高人與一眾中生代力量去黃政民家裏聚餐,黃政民用簡單的説辭即以“代理總統也參與謀殺”的陰謀栽贓説法説服了所有人,與他一起心照不宣地起事。黃政民公關政府部門,不鹹不淡地強行“內務部先開始發言”,掌握指揮權,笑面虎的威壓直接震懾拿捏了所有部長。
而在另一邊,鄭雨盛則始終是理想化的孤狼,他甚至沒有嘗試去爭取對方陣營裏的似乎可轉變之人,而本方則只有自己。兩個人變成了“社會真理”的兩種對立形態,本身保持恆定屬性,不做具體變化,甚至不產生內裏的“戲劇層面交互”:黃政民從沒有試圖拉攏鄭雨盛,鄭雨盛也沒有試圖試探黃政民。他們共同指向了“最高領導”,韓國社會的濃縮象徵,爭取自己得到支持。
最開始,導演建立了總長與鄭雨盛的同陣營關係,帶來了第一層的“虛假之春”。一個代表性的段落是其與二人的同場互動---鄭雨盛進入他的辦公室,同時黃政民則只搖搖出現在他遠眺的窗外樓下,與前者談論着後者的野心。從劇情上看,總長是事件後權力真空期的取代者,恰恰代表了所謂的“亂局之轉變機會”,本人也懷有改變的意願,象徵了韓國社會瞬間出現的希望。然而,他身處於軍政獨裁的政治環境中,鄭雨盛代表的“理念”無法幫助他應付幾乎皆是“黃政民理念”的軍政人士,他們都倒向了黃政民,因此韓國的希望也就迅速土崩瓦解,甚至總長自己也不過是系統內部的既有存在,與黃政民進行着“內部規則”裏的對立,只是因為規則執行力的不同而失敗。
電影讓總長和鄭雨盛全程毫無希望,只是他們自己一開始並不能意識到這一點。光線依然是對此的重要手段。在第一個場面中,大批軍人聚集起來,已經形成了“軍統政治環境”的象徵,而他們則籠罩在暗色的冷光之中。鄭雨盛和黃政民先後完成了第一次出場,從背影到正面,近景下的背影讓觀眾站在他們的視角上看待”環境”,隨後代入各自表現對應的“看待環境的理念立場”,卻有着力量上的差異:鄭雨盛對事件脱帽,馬上想到的也是入侵的國危,而黃政民則在下一場戲中才露出了近景背影與正面鏡頭,是對犯人的拷打審訊,榨取權位的暴力者,與現有的獨裁政府完全吻合。二人背影的時間長度對比明顯,黃政民更是先以遠景背影形態出現在了第一場戲的“環境”中,獲得權力任命--他在遠景中的完全融入,讓他掌控了這個黑暗的“環境”,而鄭雨盛則在率先露出正臉的設計中削弱了力量感,也只能旁觀這一切。
隨後,黃政民與鄭雨盛的唯一一次均等角力發生在走廊,最終卻以鄭雨盛的“不想接受任命”而結束。他怒斥黃政民拉幫結派的“理想主義言論”看上去讓對方吃癟,實際上卻只是語言的勝利,在權力交鋒中已經暗自落後,因為這本身就是處在現有權力系統裏的比拼。削弱甚至發生在了鄭雨盛的“巔峯”,他接受了任命,典禮上在陽光下檢閲部隊,每個軍人卻都配上了他們效忠黃政民的閃回--後者處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最後甚至讓軍官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自己融入了背後的黑暗,“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他的意志延伸到每個軍人的身上,而自己則是“黑暗”本身,代表了一種非個體性的墮落理念,籠罩了所有軍人,吞沒對方臉上的一點光亮。
在黃政民以大義説服眾人的段落中,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認可了他的這套説辭,用謊言包裹了不堪的權力爭奪真相,讓韓國似乎顯得非常光明,這不過是自欺欺人與欺騙民眾的假象而已,而韓國在事實上能達到的“光明”也不過是這種模糊虛幻的東西。而在另一邊,即使是鄭雨盛的巔峯瞬間,其實也已經宣佈了他的敗北,光明的權力交接從來就不曾存在,軍隊也從來不是他想的那樣,不可被他掌握。
在政變即將開始的節點,電影利用光線,進一步延伸了對韓國社會極致黑暗的本質性揭露。它將鄭總長與黃政民的對立描述成了一種內在同質化的爭權行為,而雙方掛在口頭的“為了韓國“之大義言辭,不過是對卑劣真相的包裝。由此一來,鄭總長與鄭雨盛就從絕對的同盟變成了兩個陣營的存在,前者只是出於政治意圖而與後者合作,後者對抗的黑暗實際上是鄭總長與黃政民共同組成的“權力生態”本身,是為了野心而成王敗寇、不斷更迭交替的六代共和國演變模式。而鄭雨盛心中始終唯一的單純與正義,讓他很難看清這一點,也就必然在巨大的系統性黑暗面前敗北。

在軍事政變的前夜,導演適時地輸出了這樣的進階性表達。這是對政變衝突的明確定義,推翻了此前建立的“總長與黃政民之正邪鬥爭“概念,讓它成為了假象,就像韓國政治矇蔽國民一樣地欺騙了觀眾。光線的變化引導了一切的發展,它對兩派人都平等地給予了虛化且局部的照射。首先,在説服前輩軍官們支持政變,以及黃政民與副手盧泰愚交談的段落中,我們都看到了“光亮”對他的投射。尤其是在最關鍵性的前者部分,他湊齊了起事的必要條件。首先是對此前絕對黑暗的延續,黃政民依舊是那個邪惡的化身,但當他説出“你們還能再要多一顆星嗎”的言論時,女人打開了房門,結合他的移動,讓房間中投進了一絲光亮,照在了他的半邊臉上。這正是他對於軍官們的實際意義,他們因為出身不佳而從事軍武,在晉升道路上被文官所輕視,終究不能成功,如果反對軍事獨裁政府的總長等人上位,勢必會讓他們更加悽慘。軍與文的對立,這是韓國政治的黑暗現實,黃政民則是對此現狀中受壓者的救助者,給黑暗中投下光明。但是,他的臉上與房間中終究只是局部性的明亮,因為黑暗也好,希望也罷,都只是基於“政治權鬥”這一大背景,其存在本身就是黑暗的,是隻屬於高層內部而無視國民的行為。
而在另一邊,鄭總長也同樣被賦予了相同的光線待遇,從而與黃政民一派從明確的對立轉為內在的同等。事實上,在鄭總長與外交部長交談,爭取他的支持時,必然的失敗已經給出了:即使是他,也已經在用利益試探的方式參與進來,認可並參與了現有生態的不可改變。而在政變前夜,他與黃政民最後一次和平相對的段落中,光線也在最合適的時點上展示出了絕對的平等。鄭總長喊來黃政民的目的是為了栽贓謀殺朴正熙的金部長,“罪名里加上一條通共”,這讓他從改革獨裁的正義者形象變成了明確的政治權謀家,與序幕中審問金部長的黃政民再無區別,彼時對方的暴力逼供也會成為總長此刻的屈打成招,區別只在於他的文官屬性,不會如武官黃政民一樣地親手下場。
由此一來,黃政民在審問段落中的絕對黑暗也就延伸到了鄭總長的身上,而前者對後者的敵對也就具備了“反文人打壓武官之弄權”的光明屬性。當二人對向而立,強烈地預示“兩派對決之政變”的瞬間,鏡頭切到了水平軸位,後景的陽光以虛化的狀態同時籠罩了他們。這定義了政變的本質,雙方的目的都只是帶來之於己方派別的“權力地位之光明”,於整體系統而言則均是現有黑暗的參與者,光明不過是虛幻的哄騙國民之物。這也與敍事環節進行了結合,黃政民的行動決定是臨時所下,契機正是鄭總長的此次會見,這進一步明確了此處之於政變的關鍵節點地位,從而引出了“總長派本質”的揭露、兩派內在共性的政變定性。
這種揭露進一步地作用到了政變開始的階段。導演繼續使用光線,並將之與平行剪輯相結合,帶來了對政變與政治生態本身的表裏展示。同時,配合政變階段的推進,電影也愈發觸及到兩派參與者的真實面,讓他們的行為在姿態的非正義中更多了一種醜陋的不堪。這也是影片從開頭到政變爆發之前半部的整體節奏設計,一步步接近政變的終點,同時一層層展開政變映射的“軍事獨裁與權力爭奪”本質,從整體性的“為了韓國”之正邪鬥爭出發,落到最終拋開一切的暴力衝突,以及撕破所有正當性偽裝的公然謀私。
在這個階段中,導演大量使用平行剪輯,展現了政變各階段的內容,共同作用於“從表到裏”的揭示表達。首先是黃政民赴約鄭總長的部分,它與前者謀劃政變方案的草圖與標註達成了平行,前者的“和平對抗”是之於後者武力的假象,同時也給予政變一種超出黃政民預先把握的偶然性---平行剪輯加快了敍事節奏,從觀感上營造出急迫感,而背後計劃的武力暴動畫面與黃政民的腳步相結合,讓前者的“有意謀劃之推進”被後者的“臨時被要求赴約之倉促”所籠罩。就像黃政民自己表現出的慌亂一樣,他掌握了武力,卻並不能完全把控“武力的實現”,反而是在一次主觀被動的情境中獲得了客觀結果上的實現機會。
隨後,平行剪輯用到了總長與總統被逼迫的政變當夜。黃政民與其同盟者分處於室內,和二人進行和平的工作來往,這是非武力的政治生活之表象,同時外部世界則是“武力化”的,是逐漸接近總長辦公室的持槍士兵,以及各自商量請示、矛盾逐漸激化到開槍的暴動舉措。室內是日常性的明亮光線,最終隨着士兵的開槍而打破,進入到院子裏的一片黑暗之中。這種平行剪輯加快了節奏,提供了類型化的緊張觀感,也完成了對政變與韓國政治的表裏揭示。
武力暴動對應了軍事獨裁,是影片對韓國政治本質的象徵,黃政民在政變觸發點上的“失控於武力”,以及隨後的各種“失控下的巧合”,就成為了對政變的進一步揭露。在他強闖哨卡的段落中,我們同樣看到了這種內容。此刻的政變已經發生,黃政民的打光也從總統府的光線變成了此刻車內的極其局部狀態,他也始終要求本方付諸武力,開車撞門,掏槍射擊。從結果上看,黃政民確實用暴力方式闖門成功,贏得了政變的關鍵環節,但其方式卻是極其狼狽的,手下和司機都對他的命令遲疑、抗拒,最終甚至帶來了暴力的完全失控:司機想給黃政民開門,卻被黃政民撞死,暴力反而作用在自己人的身上。成功後的黃政民完全進入了黑暗,局部光線的消失強調了其政變的暴力之權爭本質,但其過程卻是武力的失控。
失敗的鄭總長一派當然是武力無能者,但勝利的黃政民同樣也沒有展示出完美的姿態,他手裏的武力只是在機緣巧合之下付諸成功,而非他全盤操縱的有意為之。這無疑象徵了軍事獨裁政權的混亂與醜陋,軍事賦予他們以權力,他們始終爭奪着這種權力,在此階段中表現為武裝政變的把控與象徵性的“開槍”,在後續的影片中則延續為“爭奪軍隊入駐首爾”的升級形式,但卻沒有人能對此遊刃有餘,區別只是“混亂失控”的不同形式而已---結果上的失敗者在自保與顧慮的考量下不敢開槍,後續也調不動軍隊,而表面上的成功者能夠開槍,卻是在完全凌亂的狀態之下。
這種表現由政變觸發點的偶然性所開啓,落實在政變之夜的各種環節之中。總長官邸段落中,總長一派的士兵面對武裝而盡顯慌亂,遲遲不敢開槍,只是一味地詢問、商量、彙報、威脅,而謀逆派的士兵也同樣如此,他們能夠開槍,卻是在手足無措之下的凌亂胡打。從總長房間內到總長被帶走的院子,電影始終強調着雙方的對峙,構成對政變整體的象徵,而兩派各自的“失控於開槍”則揭露了凌亂無能的本質:軍事獨裁的暴力是必勝的,但它是由“凌亂倉促”之偶然觸發的客觀結果,而非勝利者的主觀有意。黃政民一派掌握了軍事獨裁的力量,也就會獲勝,但他們並不能很好地使用這種權力,因為其格局只侷限在“爭權奪利”,而非治理國家,在這一點上與不足以掌握武力的對家都是沒有區別的“敗者”。
事實上,對政變偶然性的強調也豐富了影片的表達,“人”之微觀層面上的偶然恰恰意味着宏觀規律的必然。即使如黃政民這樣的無能之人也可以陰差陽錯、誤打誤撞地莽出勝利的結果,這無疑是冥冥之中的命運。這顯然引出了韓國的宿命,它無法脱離高層權力鬥爭、美國遙遙控制的現行政治生態,沒有參與者會從國家與民眾的角度出發,真正的光明從不存在,因此其國家的不堪也就是註定的:參與者的上台與落幕是偶然可變的,但他們都不會帶來表面與口頭的變革,只是系統內部的更迭,不足以用權力去有意地成就什麼,甚至無法自如使用權力,因此宏觀層面的“不變”才是必然的結果,影片中代表絕對“黑暗之惡”的黃政民以偶然的方式贏得勝利的“命運”,正暗示了這種國家層面黑暗的必然性。
象徵“絕對正義”的鄭雨盛的存在與發展,無疑構成了對黑暗必然性的正面表現。隨着政變的發生,影片淡化了鄭總長與黃政民作為派系的正邪對立,卻依然保持了鄭雨盛個人出發的原有架構,甚至進一步地升級,讓他的“正”與兩派共同組成的“邪”進行對立,表層關係豐富而內裏關係固定。
在這個階段中,我們看到了他對於兩派的對抗。對黃政民,他拒絕任何形式的討好,堅定做出了“逮捕謀逆者,開始軍事行動”的決定。而對同屬一派的文官,他也抗拒着對方“不要開槍”的呵斥與命令,因為他的思維很單純,只是消除危機、匡扶正義,但其他官員的考量卻更加複雜與功利,既有自保之意,也有維護韓國官場潛規則的顧慮。
從“女性”出發,我們同樣可以看到鄭雨盛之於周遭一切的“絕對正義性”。在政變開始前,他與妻子温馨互動,也在這裏成為了此階段中唯一的“全局光明環境中人”。而在黃政民拖延時間的餐會上,鏡頭特意給到唱歌表演的女人,也只有他抗拒了此間的迷惑性,在察覺異常後拒絕了女人挽留,由此才得以及時回到指揮位置。電影有意地修改了歷史細節,讓“張泰完”的離席從偶然變成察覺後的有意為之,從而強化了他與周遭大環境的區別,成為唯一的光明者。
鄭雨盛的正義感與愛情構成了連接,後者的忠貞對應着對國家與軍人職責的忠貞,從而拒絕了紅粉與權力的迷惑。這也體現在了他對於“軍事武力”的使用之上。在政變前夕,他拒絕黃政民的邀請時正在練兵,身處於絕對光亮之中。望遠鏡中的畫面給到了遠處山上的炮火轟擊畫面,這有着特定的表意:這是“抵禦外敵”的武力,完全處於鄭雨盛的觀察之中,由他的命令而出,代表着完全自主的掌控力。這與其後黃政民和鄭總長等人的武力失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代表着韓國政治的絕對希望之光:以保衞國家、為民效忠的大義,履行軍人理應的天職,從而得以正當、確切地掌握軍事武力,並作為政治參與者而恰當地應用權力。
鄭雨盛是軍方人物,這讓他成為了理論上最可行的變革希望,因為韓國的軍事獨裁、其象徵的“暴力權位更迭”是不可撼動的,只有掌握武力者才能把控權力,從現實堅固的軍事生態內部完成變革,而外部的總長等人則無此能力,反而是變革者釐清的“黑暗既有”。這也是影片將鄭雨盛設立為絕對光明者的原因,從理論上找到了最契合的存在。
然而,這種設計的最終目的恰恰是為了推翻,將理性思考中唯一可實現的寄託對象徹底打倒,強化他在整個生態面前的完全無力,進而凸顯韓國現行系統的不可抗。鄭雨盛掌握了炮火,但其朝向卻是對外部的遠山,而非身邊的黃政民部下,部下與山的並立設計暗示了鄭雨盛的侷限性:他的軍人天職是其精神根基,是對外的“武力”與對內的“保護”,這讓他不足以完成“對內的武力”,反而會顯得格外無力。這正是絕對光明者在絕對黑暗之現有生態面前的絕望,他無法從內部的墮落狀況出發,甚至對一切都不夠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