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寅,一個律師的“復仇”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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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看韓國的
來源 | 法律先生

昨晚的「首爾之冬」,戲劇化程度堪比韓國影視劇。
12月3日,南韓總統尹錫悦宣佈戒嚴又很快撤銷,這也是自1987年的首次戒嚴。
而國會外,大批抗議者無視戒嚴命令,直接包圍國會大廈要求彈劾尹錫悦;

在野黨代表李在明,**更是直播自己翻牆進國會,**身手矯健地讓人不敢相信這個60歲的老爺子,年初剛被人抹過脖子。

韓國總統不能善終,也成為了一個「詛咒」。
從第一任李承晚開始,有人遇刺,有人自殺,有人因政變下台,有人被迫流亡國外,有人被判刑,有人正在坐牢,有人被彈劾……
如果尹錫悦不主動請辭,他將成為南韓民主轉型以來,第二位因彈劾案下台的總統,另一位是8年前因「閨蜜干政」被彈劾的朴槿惠。
而目前還有一位可能會打破詛咒的前總統,他就是文在寅。
今天,我們舊文重發,內容挺長一共5612字,但相信讀完,你會對在當下的韓國政局有不一樣的理解。

文在寅目前在鄉下經營了一家書店
許多人專門前往打卡
本文許多內容也參考自《命運:文在寅自傳》
一個律師,如何實現心中的正義?
這是一個問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案。
電影《守法公民》的主角,在被腐朽墮落的司法系統摧毀生活後,他選擇學一身功夫,用武力解決。
曾經的「憤青」文在寅可能會跟他一樣,激進地示威反抗;而如今的「總統」文在寅,絕不會選擇這種「低效」的方式。
如果實現法治的最大障礙,是那些勾心鬥角的政治家,那他就用最得體的方式來解決他們。
01
憤青文在寅

文在寅出身寒微,父母是躲避戰亂的難民,他曾因為沒有錢交學費,上課途中被趕出學校。
文家雖然窮,但特別重視教育。母親姜韓玉一直告訴兒子,“即使窮,但錢絕不是最重要的”。
也是因為這句話,奠定了文在寅的價值觀,讓他在日後的政治活動中,始終沒被對手抓住把柄。
1972年,他考入慶熙大學法學系。當時,韓國時任總統朴正熙為加強軍閥獨裁統治,發動維新政變,推翻了之前的韓國憲法。
這種赤裸裸地踐踏國家法制的行為,對於當時的韓國民眾,是很難接受的。
作為法學生,在那些日子裏,文在寅和同學們徹夜討論政治局勢,他還負責起草了慶熙大學反對維新的宣言,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面,一起對抗獨裁政權。

電影《出租車司機》
他最終被逮捕,並被開除了學籍。對於這些結果,他自己倒不是很在意。
但母親心急如焚,探視的時候,母親問他:“就算是再正確的事,為什麼非得是你去做呢?”
那個時候的文在寅沒能回答,但他卻用自己的一生回答了這個問題。
02
律師文在寅

文在寅服兵役期間
被釋放之後,文在寅被強徵入伍,成為一名特種兵。
他被分配到了陸軍作戰第一空降旅,主要負責對朝滲透作戰。
該旅經常在一線作戰,死亡率很高,士兵大多是有犯罪前科的人,帶有一種懲罰性質。
一到部隊,文在寅立刻嗅出了危險,他必須要趕緊找出死局中的生門。
他選擇了爆破專業進修,這是一個有技術含量的高級技能,遠比一般士兵需要更多的文化素質,因此也更有價值。
在極端殘酷的環境中,文在寅不但活了下來,而且多次獲得嘉獎。
1978年,文在寅退伍,同年,父親突然離世。
父親去世後,他覺得人生不能這麼碌碌無為,決定參加司法考試。
韓國的司考,以超低的通過率聞名,但通過以後,也能籍此跨過階層的門檻,進入地位超然的司法系統。

文在寅在律所與母親的合照
1979年,他考入司法研修院進一步深造,因為身上的不良記錄,當不成法官,無奈之下,只好求其次選擇當律師。
機緣巧合,他認識了一生的好友和兄長盧武鉉。
03
“乾乾淨淨做律師”

文在寅與盧武鉉
畢業後,他先後收到了幾家大律師事務所邀請,都給出了非常高的待遇,但這些所的客户都是大企業財閥。
文在寅一直希望自己能夠深入百姓之中,為蒙冤的普通人辯護,於是婉言拒絕了這些邀請。
就在他不知道該去哪裏工作時,朋友告訴他,一個叫盧武鉉的律師正在尋找合夥人。
文在寅抱着試一試的態度走向了那扇門,兩個人的命運就此交織在一起。
1982年,他們第一次見面,兩人面前各放一杯茶,開始了伯牙子期高山流水般的交往。
盧武鉉談到了自己為普通人辯護的經歷,文在寅則談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

電影《辯護人》
文在寅在自傳中説道,「我很快就對他產生了同質感,我們身上有着同樣的氣質。」
盧武鉉跟文在寅説,「如果我們兩個人合作,就要一起做乾乾淨淨的律師。」
於是,『盧武鉉&文在寅合作法律事務所」成立了,他們懷着同樣的理想踏上了律師生涯。
兩個人一起當律師的那段時間,是文在寅人生中一段閃閃發光的日子, 他們打了很多場官司,為底層的百姓辯護,幫助勞工向大企業維權。
打官司掙不了多少錢,但卻讓他們自豪,很快他們就成為了釜山首屈一指的人權律師。
在生活上他們潔身自好,生怕落下了什麼把柄被人利用。
這甚至一度讓文在寅不敢接觸高爾夫,因為那被認為是富人的運動。
在釜林事件中,他們免費為被冤枉的學生辯護,促進了南韓的民主化進程,這更讓他們聲名遠揚。
他們的這一段律師經歷,後來被改編成了電影《辯護人》。

04
盧武鉉之影

1986年,盧武鉉開始全身心地投入政治活動,並於1988年當選國會議員,正式步入政壇。
而文在寅生性淡泊,對於從政沒有太大興趣,選擇繼續在律所當律師。
闊別了6年之後,就在他以為自己要當一輩子律師的時候,盧武鉉找到了他,希望他幫助自己競選韓國總統,一起實現曾經的政治抱負。
面對朋友的邀請,文在寅難以拒絕。他一開始只打算幫助盧武鉉競選,等他當選之後就功成身退,但是命運卻跟他開了一個玩笑。
盧武鉉一直把文在寅看作自己最重要的參謀,在競選時,他面臨一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要不要接受另一個候選人鄭夢準的條件。

盧武鉉與鄭夢準
當時盧和鄭已經單一化,如果兩人中一人敗選,就要轉而支持對方,號召自己的選民把票投給對方。
除此之外,鄭還要求組建聯合政府,無論是誰當選,另一人都要有一半的新內閣任命權。
作為現代集團創始人鄭周永的兒子,鄭夢準肯定會大力支持財閥實力,這些都是盧武鉉難以接受的。但如果不接受,他就很可能失去鄭夢準的支持而落選,
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所有人都勸盧武鉉接受鄭夢準的提議,只有文在寅站在了他身邊,堅定的支持他。
這給了盧武鉉很大鼓勵,讓他最終下定了決心。
後來的結果也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在失去鄭夢準支持的情況下,盧武鉉依舊勝出,成為了韓國第十六任總統。

盧武鉉勝出
選舉結果出來的那一天,釜山一片歡騰,文在寅走在街頭上被慶祝的市民包圍。
很多年前他就是站在這條街上,與盧武鉉盯着催淚彈一起遊行。
那應該是盧武鉉和文在寅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天。
05
三進三出青瓦台

盧武鉉就任總統後,立刻邀請文在寅擔任民政首席秘書官,這讓他很猶豫。
在過去的幾十年裏,他一直站在權力的對立面,而如今卻讓他成為權力的一部分。
由於盧武鉉非常堅持,文在寅只好答應,那時他還天真地想:「我就幹兩年。」
但是兩年又兩年,青瓦台好像有一種魔力,一旦走進去,一生可能都難以擺脱。
盧武鉉是一個極具理想主義色彩的人,但政治又是無比現實的。

對於美國,他主張修改駐韓美軍協議,要求美軍撤出首爾,收回戰時指揮權,打造自主國防。
**對於日本,**他要求日本正視歷史,在慰安婦、靖國神社、歷史教科書等問題上對日強硬。
他還對包括前總統朴正熙在內的「韓奸」進行清算,調查和清理親日派的財產。
對於國內財閥,他要求對大企業進行改組,提高審計委員會的作用,擴大小股東和董事會的權利,完善企業管理監督體制。
這樣一來,他幾乎把既得利益集團都得罪了,政策推行的阻力很大。
**而對於朝鮮,**他提出「和平繁榮政策」,堅決反對美國對朝鮮動武,主張加深韓朝合作,謀求南北共同繁榮。
可惜他運氣不好,趕上了朝核危機,在半島局勢日益緊張的背景下,他的這種想法也受到了很多批評,被視作軟弱無能的象徵。
5年的任期裏,盧武鉉的總統之路困難重重。
在這期間,文在寅三進三出青瓦台,一直在背後默默地支持盧武鉉,這也讓他獲得了盧武鉉之影的稱號。

文在寅被稱為盧武鉉之影
當反對派聯合在一起彈劾盧武鉉時,文在寅四處奔走,組建了強大的律師陣容為其辯護。
他甚至帶着妻子參加了反彈劾的燭光集會,最終盧武鉉恢復了總統職務。
然而,韓國總統只有5年任期,盧武鉉想要解決的問題太多,他總是心有力而力不足。
到了執政晚期他的支持率也一路走低,曾經的雄心壯志最後化成了理想主義的悲歌。
2008年2月25日,在坎坷的總統生涯後,盧武鉉任期結束,告別了青瓦台。
那一天,文在寅終於鬆了一口氣。
06
以死明志

當年卸任後回鄉,如今也做了同樣的決定
退休之後,盧武鉉和文在寅都不約而同地選擇回到鄉下,隱居山水之間。
盧武鉉當起了農夫,在自家田園飼弄花草。但是這平靜的生活最終還是被無情地打破了。
新的一任總統李明博上台之後,立即開始了對盧武鉉的清算。
李明博在從政之前是現代集團的總裁,代表了韓國大財閥的利益。
飽受盧武鉉之苦的韓國財閥們希望殺雞儆猴,拿他開刀,威懾政界中對他們不利的人。
他們先是抓了一大批和盧武鉉有關的前政府官員,蒐集罪證,指責盧在退休之後拿走了自己檔案中的一份複印件。
當時的韓國法律規定總統不能帶走自己的檔案,雖然帶走的是複印件,但還是被他們鑽了空子。
他們藉此大做文章,進一步擴大調查範圍,許多盧武鉉的朋友、親人都被帶走調查。之後,又調查出盧武鉉的哥哥和妻子受賄 600萬美元。
雖然他們最後也沒有證據能夠證明盧武鉉受賄,但親人受賄的消息讓盧武鉉在輿論上非常被動,媒體們一擁而上開始編造各種惡意的謠言,
二十多年前,和文在寅初次見面時,他就説過要乾乾淨淨的律師。
這最終讓盧武鉉不堪重負,跳崖自殺,他用以死明志的方式,拒絕了人間的審判。

盧武鉉的葬禮是由文在寅主持的,他用了**「喪主文在寅」**的稱呼來自稱。
「這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天。沒有哪一天比那天更讓我後悔,自己做了最後一任秘書室室長——從確認屍體到發佈噩耗,再到主持治喪會議不能獨處、也不能哭。」
葬禮上,李明博也來了,現場的一個議員忍不住對他高喊 「政治報復!謝罪!」
而文在寅還不得不向李明博道歉,難以想象他當時到底是怎樣的心情,但他還是把頭低了下去説,“是我們失禮了”
李明博裝作不在意地回答「沒關係,我能理解。」結果一回頭他就讓檢方妨礙葬禮罪,對那個議員提起訴訟。
李明博大概沒想到,這個在自己面前低頭鞠躬的人,會再把自己投入監獄。

文在寅向李明博鞠躬
07
願為江水,與君重逢

文在寅與太太
文在寅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在鄉間慢慢老去,不問世事,但命運用一種殘酷的方式否定了他的這一想法。
2010年8月,盧武鉉逝世一年後,時任警察廳長趙顯五表示:“因為盧武鉉前總統被發現了借名賬户,所以才從貓頭鷹巖上跳下自殺。”
事實是,盧武鉉去世後,對他的財產審查時發現,他的負債竟比財產多了4億韓元(約243萬人民幣)。
文在寅憤怒了。
在首爾的寒風中,他孤身一人站在中央地方檢察院正門前示威,曾經的青瓦台第二人,此時只能用這樣的方式捍衞好友的名譽。
他明白李明博陣營不會放過已死的盧武鉉,必須手裏有刀,正義才會彰顯。

文在寅獨自一人在檢察院門口示威
在為盧武鉉服喪三年後,他宣佈參選韓國總統。
他要找回正義,他要實現心中理想,所以他要握住那根權杖。
2012年,文在寅出山,當選了第十九屆國會議員。剛剛重返政壇的他就立即宣佈競選韓國總統,成為了朴槿惠的最大的競爭對手。

盧武鉉在任的時候,朴槿惠就是反對黨黨首,李明博也是這個黨派的成員。
雙方可謂勢不兩立,積怨已久,最終文在寅以微小的差距輸給了朴槿惠。
2016年10月,「閨蜜們」事件爆發,朴槿惠的親信崔順實被爆出長期收受財閥賄賂。
韓國舉國譁然,多地爆發抗議遊行,這導致朴槿惠的支持率一路暴跌,她隨即遭到國會彈劾。
2016年11月,光華門,文在寅舉着燭光,站在反對朴槿惠的示威人羣之中。
那時的他已經63歲了,頭髮都白了,但他還是執拗地站在那裏,雖然已不再是雄姿英發的青年,但眼中的那團火,依然未滅。

文在寅在光華門
2017年3月10日,韓國憲法法院裁定彈劾成立,朴槿惠成為歷史上首位因彈劾而下台的韓國總統。
一個月後,文在寅再度競選韓國總統,他的政治主張頗受平民和年輕人的歡迎,支持率非常高,一舉當選韓國總統。
當選之後,文在寅一直帶着一張紙,那是盧武鉉的遺書。「沒有別的理由,就是不能扔」。
2017年5月23日,朴槿惠出庭受審;2018年5月23日,李明博出庭受審。
5月23日是盧武鉉的祭日,文在寅不僅為盧武鉉報了仇,還繼承了他的政治理想,他繼續對抗韓國財閥。
在張紫妍和李勝利的案件中持續打壓特權階層,在剛過去的光州事件四十週年紀念儀式上,他更是下令要徹查。

在政治上,他比盧武鉉更加靈活,當選之後,他還參拜了李承晚和朴正熙的墓地。
意在謀求跨黨派合作,他的黨派一舉拿下了60%的席位,創造了歷史性的紀錄。
一切都在朝有利於文在寅的方向發展。
更奇妙的是,原本很可能將文在寅的改革事業毀於一旦的新冠疫情,卻成為文在寅的助推器。
邪教和集會帶來的大傳染,讓很多人覺得韓國這次肯定完了,結果誰都想不到,疫情卻硬生生被文在寅給摁下去了。

文在寅抱着必死的決心殺入韓國政壇,最終也闖出了一片天地。
從相遇,到同行,再到最後的離別,盧武鉉對文在寅的影響頗深。
他在自傳中説:
如果未曾遇見他,我的人生可能會比較舒適,我也會不時地幫助別人。是他的熱情,讓我時刻保持警醒!
就連他的去世也是這樣——又把我引領到他的路上來。總統在遺書中説,都是命運。我心裏想,我何嘗不是如此呢?
您現在已經擺脱了命運,獲得了自由,但我卻依然要在您所留下的課題中小心前行。
盧武鉉很喜歡江水這個概念,他希望人們能夠像江水一樣,不論遇到什麼挫折,都能匯聚到一起,奔騰入海。
於是,文在寅在自傳的結尾寫道:願為江水,與君重逢。
Reference
《命運:文在寅自傳》-文在寅
《文在寅的復仇》-盧克文
《“王的男人”文在寅》-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