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東西》只有醋,沒有餃子_風聞
汪青姝-喜欢看电影1小时前
很難想象《好東西》是一部出現在2024年電影院裏的作品。十年前,當人們興致勃勃地討論《爸爸去哪兒》這樣的綜藝節目,還有《小時代》這樣的時裝MV該不該進電影院時,沒人會料到,十年後,長達兩個小時的互聯網段子終極串燒,也能登上大熒幕,並在豆瓣收穫9.1的高分。
文藝作品的類型壁壘就是如此堅實,正如3分鐘的段子撐不起20分鐘的小品,30分鐘的段子同樣也撐不起120分鐘的電影。1997年《甲方乙方》上映,也得把30分鐘的段子塞進幾個小品,再把幾個小品塞進90分鐘電影,才勉強端出一個賣相囫圇個的拼盤。若干年後,經典台詞一大把的《武林外傳》曾趁熱打鐵,從情景喜劇轉戰大熒幕,唯獨傲慢地忘記了進行改造,即便依仗着一大票劇粉的加持,依舊撲得一塌糊塗。
過去,電影從業人員對於一部作品的劇本創作通常遵循兩種路徑,一種是先有故事框架,根據故事的發展來敲定每個具體的情節,設計人物的性格和出場方式,另一種是先有畫面,創作者靈光一閃,被一個吸引人眼球的瞬間攫取住了心神,於是便以它為原點,開始發散擴寫這個片段的背後故事。因而,遵照前者路徑創作出的電影,長於故事脈絡的驚心動魄,而遵照後者路徑創作出的電影,長於在特定煩人情節上擊穿觀眾的心靈。
不論如何,以上兩種創作而生的電影都具備某種連續性,要麼是邏輯的順暢,要麼是情感流淌的渾然天成。而信奉“笑就完了”的《好東西》不屬於任何一種,雜亂無章的段子切碎了每一分鐘的觀影體驗,隔三差五爆發出的零星鬨笑,讓人誤以為此刻身處的不是電影院而是脱口秀俱樂部。

大多數觀眾走進電影院的目的,是為平淡的生活找尋樂趣,而歷年春節檔閤家歡電影的大殺四方也證明,喜劇確實更容易取得以小博大的傲人戰績。這也許可以解釋《好東西》的創作思路:觀眾想笑,段子能讓人笑,那乾脆就給觀眾看段子,聰明適時地遞上一把賽博癢癢撓。後現代主義橫行的時代,民眾對與文化產品的消費,已被抽空為刻板的人設和符號,在此基礎上的創作者繼續登峯造極,將其濃縮為一個個不超過百字的網絡段子。
大敍事已死,小敍事苟活的空間也不復存在,連偷工減料販賣幻想的人設都沒了紮根的土壤,荒誕的一幕照進現實,角色逐漸失去意義,淪落成一個念金句喊口號的機器。
於是,在《好東西》裏被前夫拿“用結紮證明我愛你”段子煩得炸毛的女主宋佳,上一秒還是一個多年來東奔西走賺錢養全家,把女兒丟給老公管的職場工作狂,下一秒就成了會做一百多種麪食,能從零開始和麪做手工刀削麪的高水準廚娘;在公共場合大談特談月經羞恥的鐘楚曦,上一秒還是我媽打壓我爸家暴,我的原生家庭糟透了,所以我要毅然決然逃離,下秒就毫無心理負擔,死心塌地跟着一個只把自己當消遣的男人;帶着新朋友來圍觀鄰居自殺未遂的9歲女孩王茉莉,上一秒撒謊編瞎話被戳穿後,怒斥老媽去國外去紐約不管自己,下一秒又跟貼身照顧自己多年,帶自己吃炸雞的老爸橫挑鼻子豎挑眼睛,嫌棄他對自己和母親的關心是多管閒事。
在這裏,每個人都缺乏行為邏輯,做事也缺乏前因後果,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得像被設定好的程序,在某個關鍵的時間節點上被擊發,將精心篩選評議過的優秀段子説出口。
好笑是好笑了,但《好東西》裏所有的嚴肅議題,都成了一個段子閃亮登場的漫長前搖。
姜文曾在《邪不壓正》裏借角色之口,説出了那句經典台詞“我就是為了這碟醋,才包了一盤餃子”,以強調創作者旺盛的自我表達慾望。只是到了今天,在投機地撓你胳肢窩你就得笑的創作者心中,已經全方位升級成“只有醋,沒有餃子”。
故事的完整性不重要,角色的豐富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講出那個段子,喊出那個口號。甚至喊出來都不夠痛快,還要明晃晃地給你印在主角穿的衣服上。
《好東西》就這樣無後顧之憂地飛到了天上,不再具有現實的重量,自然也就缺失了現實意義。儘管它也勉強給出了一兩個讓人心有慼慼焉的動情片段,如王茉莉聽到的美妙聲音原來是母親做家務的聲音,但在“給我上價值”的執念裏,又被過度拉長,讓人在被剪輯炫技驚豔幾秒之後,迅速演變為有湊時長嫌疑的無趣。
這種平行蒙太奇的剪輯帶來的視覺衝擊,還未完全消化,就被另一個冰冷的問題扼住了咽喉:在女主王鐵梅單槍匹馬追逐職業夢想的那些日子裏,她的丈夫也是這樣承包了全部家務,也曾製造出過這樣美妙的聲音。
做同樣的事,女主王鐵梅是可以被稱讚的英雄氣概,而她那被自發定位成小丑的前夫,卻是被無視甚至貶損的理所當然。性感枱燈測試誕生後的幾十年中,追求兩性平等評論家們一直在發明各種工具,以衡量一部作品裏女性角色塑造的成功與否。或許,等日後市場上這種對於完全不需要劇情,只需照搬兩性段子的電影大行其道之時,應運而生的性感打火機測試也會有其自身的生存之地。

男性的傲慢就在於,為了略去此等麻煩,可以在《飛馳人生2》抹去現實中女性的存在,構建一個單一性別的世界,去成全拒絕長大的“孩童”的夢想;而女性的自卑卻源於另外一個極端,即無法依託自己存在以外的存在而存在。幸福是虛的,但幸福感是比出來的,《好東西》懵懂地嘗試去構建一個單一性別的世界,來成全王鐵梅的職業夢想,但不塞進去幾個像小丑一樣的男人做背景板,故事就無法展開。
影迷們在電影院外、網絡評論區裏,翻來覆去地誦讀着關於家庭、婚姻和兩性的金句,然而在這部電影裏,家庭是崩壞的、婚姻是破碎的、兩性是失衡的,唯有月租1萬輕鬆拿捏的老洋房和白天躺平晚上蹦迪的都市生活是確實存在的。影迷對《好東西》輕盈特質的追捧,恰似楚王好細腰的痴迷,只是宮娥為保持體態難免要少進水米,才能練就弱柳扶風的模樣,一部影片若只有輕盈值得稱道,那它十有八九也得人為剮下來些斤兩,才能將身形減去。
為實現最大程度地堆砌身份標籤和網絡金句,《好東西》瀟灑地甩開了與現實能建立的真切鏈接。王鐵梅單身媽媽的自我註解,由此從一種具有討論價值的現實困境,退化為一種浪漫的臆想。專職做家庭保姆十多年的前夫從她的生活裏退卻,她不需要經歷任何手忙腳亂的適應,也不需要在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節奏中做出艱難選擇,就開始遊刃有餘地煩惱自己的下一段感情。
因此,王鐵梅在影片中發出的那個“誰説單親媽媽必須遵循社會刻板印象,不能過得精彩”的靈魂拷問,就顯得有些無的放矢,畢竟即便是父母雙全有退休老人幫着照料的家庭,也未必能像她一樣每天按時打卡下班,隔三差五還能在工作中間摸魚兩個小時回家給孩子裝架子鼓。這是來自城市中產悠然自得地凝視,它自上而下,遠離了柴米油鹽醬醋茶,不再逼仄,反而仙氣飄飄。
類似的設計在全篇結尾時達到了大高潮,王鐵梅抱着女鄰居聲嘶力竭哭喊着為什麼她要這麼辛苦,做媽媽和做自己(職場女性)都沒有辦法做到最好時,女鄰居安慰她只要努力過了,也許她們不需要做到最好。然而心靈雞湯在此處連烘托大結局一起包餃子氣氛的基本功能都無法正常發揮,因為縱觀全片,輕盈的、自在的、美麗的女主角王鐵梅,始終沒有去面對過任何一點需要她做出艱難取捨的困難。
只為展示身份而非講述故事的創作思路,導致作為主角的王鐵梅是被強行設定塞進觀眾的腦細胞裏。而且影片始終沒有解釋王鐵梅在人前人後表現出的對自己轉戰自媒體,不得不放棄新聞理想的挫敗感,這是她成為自己這一切面的重要組成部分,但直到影片結束,觀眾也不知道她的理想在過去緣何破滅,在今天又緣何重拾,無病呻吟的痛感可以媲美知乎上的“人在XXX,剛下飛機”。
影片中段《Her Story》的音樂響起,觀眾只是在踩着鼓點兒快速切換的鏡頭中,看見她踩着高跟鞋穿着風衣,走過上海雨夜下熙熙攘攘的街頭。被已久描摹的情緒在這一刻爆發,順暢得足夠無縫銜接進電影前放映的輪播貼片,作為巴寶莉等奢侈品的秋季新品宣傳廣告。

毫無疑問,《好東西》是符號化的、物質的、消費的,它假設自己的觀眾無法理解和承受現實的迎頭痛擊,會像人到老年熱愛《再婚老伴兒竟是豪門總裁》的短視頻消費者一樣,被螺旋大理石樓梯,乳色小香風連衣裙等直白的“財富”視覺迷惑。因此,它機智地將自己升級過的小資審美+大銀幕製作捆綁銷售,精準狙擊目標人羣。
最直觀的體現是,拍攝現實的母女蝸居場景過於醜陋,於是犧牲掉所有真切的可能,賜予主角廚房窗外一樹梧桐的天光,就在同一創作者的上一部作品《愛情神話》中,毫不介意地展示給所有人看,和婚姻破碎後與媽媽同住的李小姐跟追求者和女兒擠在一個不足十平的單間中侷促的模樣。
放棄對現實世界復現的《好東西》,把自己圈死在了網絡兩性段子熱門段子集合,更具泛性的社會議題轟然倒塌被簡化為空洞口號。相比之下,將鏡頭對準婚姻、家庭和女性個人的《墜落的審判》,採取更為冷靜剋制的筆觸,讓女主角的形象走向複雜,同時收穫觀者的同情和厭惡。
不論是有意和無意,“女性不是一種性別,而是一種困境”的表達,在影片中因此造成了更普世的思考,夫妻雙方在廚房互相指責爆發的情節中,揭露出另一個鮮血淋漓的現實:即個體在家庭中的位置,是否能完全功利地參照在社會財富上的創造?這一刻,《墜落的審判》突破了對性別的單純討論,上升到資本主義社會對人的價值功利化的評判標準,是如何摧毀了傳統家庭的取向。
而社會基本單元的家庭,正是《好東西》裏最諱莫如深的禁忌,從配角到主角,五六個人物竟然硬湊都湊不出一個正常的家庭。過去以往,父母雙亡(又或者不聞不問)的設定是主角的特權,為的是讓其踏上人生冒險而無後顧之憂,可以永不回頭地奔向夢境中的永無島。
而在《好東西》中,糟糕的家庭已然成為所有人的出場標配——工作狂的母親、控制慾的母親、不聞不問的母親、早死的母親;窩囊的父親、酗酒的父親、暴力的父親、冷漠的父親。《玩偶之家》的娜拉在出走之後需要尚需直面如何自我生存的難題,而《好東西》裏的角色卻將自我從原生家庭的出走,當作一干輕描淡寫的談資,觀眾看不到他們的痛苦,看不到他們的困惑,也看不到他們抗爭的努力。
打着讓少數人的困境被看到的招牌,卻通過將痛苦解構拼接成段子,用異常擠壓、佔領正常的生活空間的方式來執行。《好東西》似乎找到了一個空曠且持久的賽道:精緻的街景,放鬆的鏡頭語言,容貌姣好的角色,再配以個人風格濃厚音樂選曲,然後用密集廉價的網絡段子轟炸120分鐘觀眾的神經。
上一個形成路徑依賴的影片叫《小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