敍利亞“變天”啓示錄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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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劉夢龍
當人置於歷史的潮流之中,很多時候是猝不及防,乃至匪夷所思的。如今,我總算是有些理解前人面對天下大變時的那種錯愕和慌亂了。這裏,我説的就是阿薩德政權的倒台。一個在內外敵人的打擊下,曾經苦苦支撐13年,一度被認為已經渡過了難關的政權,居然堅持不到十三天就垮了,而且是土崩瓦解,在沒有進行任何有效抵抗的情況下,自行崩潰了。這種事情,確實讓人們很難想象,又在現實中發生了。
阿薩德政權為何會以這種令人錯愕的方式崩塌,我想隨着近一步消息的披露,包括他本人的説明,逐漸會有一個較為清晰合理的説法。當阿薩德政權垮台的時候,隨立場不同,很多人覺得錯愕、遺憾、痛心,也有人嗤笑,藉此大發厥詞,陰陽怪氣。
這些年來,無論國內外,基於不同立場,人們對巴沙爾·阿薩德政權是有截然不同態度的。有人視他為抵抗顏色革命,苦撐半壁山河的豪傑,對抗西方的橋頭堡。當然,也有人把他看做獨夫民賊,抗拒王化的暴君,徹頭徹尾的外國代理人。

這裏只説下我個人的一些看法。阿薩德政權應該説確實有兩面性。一方面,至少我站在普通中國人的立場上,願意承認阿薩德政權作為一個建制派政權,在面對西方顏色革命全力顛覆的情況下,能咬緊牙關,東拼西湊出一點家當,苦撐十三年是很不容易的。期間,許多敍利亞人為保衞自己的家園,面對各路人馬,特別是各路恐怖分子的輪番打擊,做出了可歌可泣的抗爭。

十三年來,在多股勢力的惡意引導下,敍利亞的戰爭早就脱離單純內戰的範疇,來自全世界的恐怖分子蜂擁而至,**使之成為一場國際性戰爭。**敍利亞戰線的堅持,雖然帶給不屈的敍利亞人民沉重苦難,但也確實像血肉磨盤一樣消滅了大量國際恐怖分子,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中東地區的地緣戰略結構,使帝國主義者的諸多惡毒謀劃遲遲不得實現。多年來,每當敍利亞政府軍方面有所斬獲,我們都可以看到包括伊斯蘭國、東突分子在內,諸多窮兇極惡的恐怖分子,殞命於此,真切消滅了禍害,為許多國家的善良百姓出了一口惡氣。


從這個角度説,巴沙爾所領導的阿薩德政權縱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是很不容易的,不免使人同情。我這種想法在國內應該很常見。它的本質,倒也不完全是和西方對抗這種想法,它更多體現了國人普遍對國際局勢的一種期待,讚賞秩序、穩定、願意尊重第三世界國家的獨立性,順便也帶着一股子不平氣。
這種想法,除了我國近現代發展經歷和國家性質的緣故,使一般國民對第三世界國家懷有普遍善意,也有很直接的經濟原因。那就是,我國是世界上最主要的生產國,其超強產能的消化高度依賴全球市場。中國人自然更傾向於一個有序和平、持續繁榮,具備更強購買力的世界,而不是戰火下的滿目瘡痍,民不聊生。


同時,我們也不否認,這其中有一種暗藏的不自信。我國畢竟是在美國主導的全球化體系中實現工業化崛起的。至今,我國依然是全球貿易體系的主要受益者之一。近百年來,我國飽受外國敵對勢力,特別是海上之敵的侵害壓迫,敵強我弱是一種常態。雖然在短短的二十多年間,我國的國防力量突飛猛進,已取得了突破性的發展,由綠水走向大洋,但在大多數國民認知裏,還很難完全接受理解這種天翻地覆的變化。而在現實生活中,直到如今,西方勢力及其爪牙依然不時對我國進行侵門踏户式的挑釁,我國對此的反制則是極為剋制的。
由此,不可避免的,就是絕大多數國人對我國軍事力量,特別是海外投射力量的認知是十分保守的。人們自然也不容易產生持劍經商或者亂中取利之類的想法。這種情況下,我國社會當然整體傾向於期待國際秩序的穩定和平,儘量能和氣生財,哪怕這種秩序並不太公平,也往往是能忍則忍。同時,我們畢竟也是西方秩序下的受壓迫者,且壓迫日甚。不平則鳴,同仇敵愾,多數國人自然不免會對敢於對抗西方壓迫並打的有聲有色的國家,抱有相當的同情乃至解氣般的暗喜。
當然,隨着阿薩德政權的垮台,尤其是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崩塌,它的陰暗面也逐漸被人揭發出來。誠然,阿薩德政權的崩潰是有一定理由的。畢竟阿薩德政權本就是小族而臨大國,對國內各族羣派系的統合力並不強。經過這麼多年的消耗,它失去了傳統的產糧區、產油區,又要養活千萬人口,完全是依靠外部支援而存續,堪稱財窮物盡,軍民疲敝,統治力已經消耗殆盡。
隨着國際環境的驟變,從俄烏衝突到中東大戰,原本有力支援阿薩德的兩個主要盟友俄國和伊朗,都深陷入各自的麻煩,不免力量有所削弱。同時,整個西方對敍利亞的長期制裁卻沒有削減,而是在中東局勢惡化後,為呼應以色列的攻勢不斷加強。就有消息提到,黎以戰爭爆發以來,敍利亞寄存在黎巴嫩的外匯遭遇西方管制,盡數損失,加速了阿薩德政權的財政崩潰。
但阿薩德政權的崩潰,並不是力戰而敗,而是一觸即潰,土崩瓦解。這隻能説明,它內部出了極大問題,乃至到了眾叛親離的程度。如今,關於巴沙爾·阿薩德本人的負面消息也不少了。最常提及的,一是他在局勢稍穩的情況下,就迫不及待以財政困難的名義搞強制退伍,卻沒能力進行妥善安置,許多老兵生活困難,軍隊和民間都怨聲載道。二是他執政期間,用人唯親,長期縱容親屬侵吞國家財產,竊據權位,甚至包庇槍殺戰鬥英雄的侄子。而他的親屬在一般國民生活極度困苦的情況下,也不改奢侈驕橫的生活做派,不免使各方失望。
如果,我們以傳統中國人所熟悉的亂世豪傑的標準去看待巴沙爾·阿薩德,大概會對他頗感失望。確實,巴沙爾·阿薩德,一個本該成為眼科醫生的人,恐怕不是一個合格的亂世強人。他本身也不是按照政治接班人培養的,意外上位,苦撐這些年,倒有點李煜的味道。

如今,他一敗塗地,值得可惜的也絕不是他一個父子相傳五十年,本來就是靠政變手段謀奪來的家族政權。真正值得可惜的,是十三年來浴血奮戰的敍利亞軍民,一切努力付之流水,如今要面臨更加慘烈的人間浩劫。
但話説到這裏,我覺得也不該把巴沙爾從捧上天一下就貶入地。實話説,巴沙爾縱然不是亂世豪傑,也不是什麼暴君。乃至於大馬士革陷落後,連一直為西方張目的白頭盔都闢謠,不存在什麼巴沙爾關押反對派人士的秘密監獄。

要説比巴沙爾惡劣、殘暴、貪得無厭、任人唯親的小國暴君多了去了。相比之下,巴沙爾面對驚濤駭浪能撐這麼久,直到垮台,也沒有什麼具體惡行,真算是很不錯了。他的垮台,固然本身有不少問題,也有諸多謎團,終究還是在長期消耗後,被重點打擊,造成的一個急速崩盤。這種情形,簡直和當年美軍進巴格達一般無二,不能不讓人有諸多聯想。


當然,我們縱然錯愕於五千里之外中東局勢的鉅變,**但更多時候,網絡上眼紅耳熱,藉此爭的還是自己身邊的人與事。**就像我前面説的,阿薩德政權垮台後,錯愕,惋惜者有之,眉飛色舞,陰陽怪氣者也不少。
我們確實能看到不少人對阿薩德政權的垮台有一股子興奮勁,歡欣鼓舞。他們全然無視現實中敍利亞人民面臨的可怕前景,反而替敍利亞人美得慌,大有一股子某些曱甴流淚渴求烏克蘭好結局的味道。這種歡呼每次在世界上發生顏色革命時都有不少,甚至美國人無中生有的指責和制裁中國時,我們也頗能聽到。
尤其是巴沙爾·阿薩德去年才到訪過我國。當時他得到了我國的高規格禮遇,並廣泛受到中國社會的讚賞。藉此,某些人明説的是中國對敍利亞押錯了寶,暗指的是中國對抗西方是走錯了路。甚至他們是在暗戮戮用阿薩德政權的土崩瓦解來詛咒自己的國家。

考慮到我們近代的歷史,長期以來的外強中弱局面,自身的外貿主導型經濟體系,我們內部始終有着為數眾多的精神外國人是不足為奇的。這種情形,也完全符合精緻利己主義者那種,贏了是我的本事,虧了是國家對不起我的心理狀態。
尤其是中國的力量其實還在不斷增長,西方列強卻日益衰朽。這種舊日霸主的力不從心與作賊心虛,使得西方不斷加緊對我國的遏制,由此加劇了全球對抗,也在事實上破壞了全球貿易體系,自然也加劇了我們的經濟困難。在這樣的對抗中,我們時常會看到一幕幕奇景。很多實際上完全是中國崛起的直接受益羣體,甚至應該説和國家利益高度綁定的羣體,卻熱衷於當牆頭草,乃至比一般老百姓還要畏懼鬥爭。他們只恨國家不降,妨礙他們繼續和洋人惺惺相惜,狐假虎威。
不要説我們,就是飽受帝國主義直接侵略和壓迫的中東地區,精英階層中這樣的人還少嗎?簡直可以説,這些人對西方的認同歸屬,是百折不撓,入心入腦,精神追求甚至可以超越物質現實。


這種情形在中東就造成了一種奇異的現象。我們很多人都贊同中東國家的世俗化,按照我們的經驗,這是更有利於國家發展進步的。但中東這些年來世俗化嘗試幾乎都失敗了。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對中東的精英階層來説,世俗化可以直觀等於西化,這是他們耳濡目染,幾同本能的。而脱離本土傳統與生產力發展水平的西化,甚至是西方的後現代化,是必然要失敗的,其生命力恐怕還不如我們很多人厭惡的宗教社會結構。

這種情形我們在國內過去其實也很常見。直到中國成為世界上最成功的工業化大國,我們正兒八經的走出了一條不同於西方的現代化道路,並不斷趕超西方,使西方的現代化道路失去了唯一性。對中國的精神外國人來説,最大的悲哀不外乎是他們曾經想趁亂把國家賤賣,外國人卻不屑買,等國家真的好起來了,他們卻悲哀的發現,外國人好像買不起了。
中西方這種看不見的交鋒,已經持續了很久。對西方的祛魅,這些年來隨着中國在產業領域的不斷超越,也在不斷髮生。其實,我們也願意承認,由於長期的外強中弱,我們的很多內部問題經常會借外部問題的勢。因此,哪怕有一天,中國全面趕超西方了,那些精神外國人也不會服氣,只是會轉而和其他勢力合流,用別的手段來謀求自己的多拿多佔,作威作福而已。
但隨着我國國力的不斷增長,現代化的不斷探索,對西方的日益祛魅,從過去的落後到今後的領跑,我們的國民心態肯定是要發生變化的。尤其是人們對外部世界的認知與態度,是一定會有大變化的。
我們仍以敍利亞亂局為例子。阿薩德政權的失敗實際上也是我們經常説的以美國為首的舊日霸主已經無力維持全球秩序,邊緣地區正不斷走向失序。地區強國在不斷崛起,地區衝突在不斷爆發,而美國人則在有意識地將這種矛盾引向長期化,從而使自己能騰出鎮壓的力量來壓制中俄等主要對手。
阿薩德政權倒台後,很多人以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在誇大中國的損失,強調西方這一勝利的重大價值。確實,敍利亞的失控使伊朗人所謂的抵抗之弧碎裂,使俄國失去了在地中海的重要支點。

可要説中國在這裏能有多少實際損失,恐怕也談不上。畢竟在敍利亞,中國既沒有港口,也沒有基地,脱離可靠的國家力量投射範圍,當地又戰亂不堪。以我國長期以來保守的戰略佈局,再怎麼渲染我國在這裏投了多少重本,也很難讓國人相信吧。事實上,中國和敍利亞不管是經貿關係和外交關係,都還處在比較低的層級。


但換一個角度看,隨着阿薩德政權的崩潰,敍利亞勢必要陷入更大的混亂殺戮之中。要説美國人下大力氣能搞倒阿薩德政權,人們應該是相信的。但要説,美國人有能力恢復這一地區的和平繁榮,恐怕也是沒有人會相信吧。
敍利亞本身是中東地區自古以來重要的商貿節點。這個戰略節點的長期混亂,不在於中國損失了多少投資,而在於以一帶一路戰略為代表,中國未來戰略體系的輻射延伸必然要受到影響。
就像前面説到的,中國社會上下普遍渴望世界更有秩序,更和平。這不是天真善良,而是我國作為世界主要生產國,本能在追求穩定市場,渴望全球消費能力的增長。過去,這種秩序西方也是贊同維護的,和我們尚能求同存異。但隨着西方霸權的退潮,他們的產業優勢在不斷喪失,西方開始試圖封閉自身市場,以遏制中國產業優勢的進一步擴張。
更糟糕的是,他們不但無力維護全球秩序,反而在許多逐漸力所難及的局部關鍵節點,果斷進行爆破,製造混亂,以求在自身戰略收縮的同時,這些地區的資源和市場不為後來者所用。

這種舊日霸主的異化腐朽,是當代全球貿易體系的極大挑戰。如今,西方的建設能力和工業能力都已陷入到深刻的衰退之中,中國的工業產能支撐的不光是自身的發展,也已經成為第三世界國家甚至全球穩定和增長的最重要保證。一帶一路戰略,實際上是直觀體現了中國式現代化的輸出願景,試圖引導一種帶領全球共同進步的新方向,打造全球化的2.0時代。然而全球秩序日益崩壞,如果西方繼續不斷破壞邊緣地區秩序,破壞全球市場的關鍵節點,更大規模的全球經濟困難必然會在不遠的未來降臨。

在中國開始大規模向第三世界輸出光伏產能後,這樣的非洲農業國終於可以有電力來進行農業現代化建設
隨着全球烽煙的燃起,各大強國都面臨着無法迴避的戰略挑戰,中國也同樣如此。中國從來無意重複西方人走過的掠奪式發展道路。過去,在全球秩序還能堪堪維持時,我國總是努力躲在竹幕之後,擺出一副做生意的無害面孔,試圖誰都不得罪。然而,這樣的時代終究是要結束了。
中國式現代化不能是一個孤例,那樣只會陷入一種生產過剩的尷尬局面。**中國要持續發展進步,取決於一個更好的世界能不能被建立。**而要實現全球範圍內的廣泛和平和繁榮,中國就有必要把這種現代化帶到更多的國家的地區,打破西方對現代化的壟斷。不管是為了自身的發展還是對於第三世界的責任,最終在西方的不斷逼迫下,中國終究會學會走出去,用足夠強大的力量去保衞和平,制裁破壞,創造一個更加和平,更有秩序,利人利己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