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錫悦事件折射韓國民主制度困境_風聞

　　作者：陸岑

　　韓國國會第二次對尹錫悦的彈劾案投票已獲得通過，尹錫悦被正式停職。韓國總理、曾在哈佛大學深造過的前駐美國大使韓德洙(Han Duck-soo)擔任代總統，並迅速和美國總統拜登通話，重申韓美同盟牢不可催。雖然根據韓國法律，接下來仍將由韓國憲法法院裁決彈劾案是否成立，但尹錫悦的總統生涯事實上已經結束，韓國很可能提前舉行大選。

　　被黨拋棄

　　彈劾案獲得通過説明之前支持尹錫悦“有序退出”的韓國執政黨國民力量黨也已經徹底放棄尹錫悦。早在14日第二次彈劾案不記名投票之前，就有7名執政黨議員已經表示會投贊成票彈劾尹錫悦。緊接着，12月16日，韓國執政黨國民力量黨黨首韓東勳宣佈辭去黨首職務與尹錫悦切割。

　　執政黨之所以轉變態度拋棄尹錫悦，和他個人戀棧權位、在第一次被彈劾後的態度有關。12月13日，尹錫悦在未和執政黨溝通的情況下，突然公佈了提前錄製好的視頻講話。尹錫悦在講話中將宣佈戒嚴的主要原因歸咎於在野黨，聲稱它只是一種“警告性”戒嚴，是為了糾正“不服總統選舉結果”及“立法獨裁”。他甚至提及極端右翼所宣傳的“選舉舞弊陰謀論”，試圖將中國和朝鮮捲入黑客或間諜傳聞。他説，黑客完全可以通過侵入選舉管理委員會的系統來篡改數據，防火牆幾乎形同虛設”，“因此希望在戒嚴期間指示國防部長官檢查選舉管理委員會的電算系統”。

　　尹錫悦此番狡辯無異於承認了在野黨所指控的“內亂行為”，促使國民力量黨提議“將贊成彈劾作為黨論”，同時討論開除尹錫悦黨籍事宜。當然，尹錫悦彈劾案通過，也和在野黨共同民主黨推動的調查有關，尤其是發動國會各委員會對尹錫悦戒嚴令涉事人員的質詢，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韓國輿情和民意。現在，75%的韓國民眾支持針對尹錫悦的彈劾案。

　　▲當地時間12月15日，代行總統職權的韓國國務總理韓德洙同美國總統拜登通電話。

　　韓國這場政治動盪雖然和當前國內的朝野對立和社會分裂有關，但觸發這場政治內亂的導火索則是不斷激化的黨派鬥爭和戀棧權位的尹錫悦本人。尹錫悦自以微弱優勢當選總統以來，內政外交表現不佳，尤其在國內經濟民生上未能緩解通脹和失業等一系列難題，導致其在今年4月國會選舉後“跛腳”。即便如此，他也不注重彌合同在野黨的分歧，而是繼續清算政治對手，持續激化政黨鬥爭，引發國民不滿。他此次訴諸戒嚴令，就是要通過官僚化的威權主義手段挽救自己的政治生命，強推自己的議程。

　　這是1987年以來韓國憲政民主遭遇的一場最大危機。韓國上一次頒佈戒嚴令還是1979年朴正熙遇刺之後。韓國的戒嚴令意味着：一切政治活動將被禁止，違反相關規定者可被無需逮捕令即時拘留，所有媒體及出版物的活動將受軍方管制，國會活動亦被全面中止。這無異於韓國憲政體制的倒退。尹錫悦稱戒嚴是為了“保護自由的韓國，抵禦朝鮮共產勢力的威脅，並剷除親朝的反國家勢力”。從國民的反對和韓國國會投票推翻戒嚴令來看，這種理由根本站不住腳。

　　尹錫悦鋌而走險背後的政治邏輯

　　數十年來，韓國國內的政治撻伐從未間斷，政黨之間的明爭暗鬥也是常態，而尹錫悦執政至今，韓國朝野矛盾已經到了無法調和的地步，最終訴諸了極端的逆民主化手段。但和之前訴諸獨裁手段的李承晚、朴正熙等前總統不同，尹錫悦並未積累足夠的政治威望，突然宣佈戒嚴在政治上就是一種冒險和自殺行為。

　　韓國政治變局和其政治文化緊密相關。作為東亞儒家思想文化圈一員，韓國政治深受朝鮮王朝流傳下來的派系鬥爭、尊卑文化和地域主義、財閥壟斷和政商勾連的影響。

　　韓國總統上台後多痴迷於政治清算，這與西方民主制度不可避免地存在衝突。黨派利益鬥爭在美歐民主制度下也存在，只不過韓國的黨爭和派系、宗族出身或財閥的利害聯繫在了一起，也體現複雜的東方式“關係”影響，包括總統對姻親、同鄉、同學的重用以及總統與企業的裙帶資本關聯。這就不可避免地導致了親信濫用職權、收受賄賂的不良風氣。比如朴槿惠閨蜜的干政和收受企業捐款。而且，在韓國企業財閥控制經濟命脈的情況下，總統家屬也成為了企業遊説和賄賂的對象。尹錫悦第一夫人金建希近年來也不斷爆出受賄、干政等醜聞。

　　▲12月14日，韓國國會對總統尹錫悦第二次彈劾動議案進行表決，以204票贊成通過了該項動議案。

　　地域上，**韓國東南部的慶尚道和西南部全羅道之間的對立，是韓國政治的一大特色。**慶尚道所在地區一直是保守派大本營，由於其地理上接近日本，加上出身此地的朴正熙成為總統後，扶持發展工業，促使該地製造業和商業比較發達，也出現了三星集團、現代重工等大型企業；全羅道是韓國共同民主黨大本營，意識形態中間偏左，屬於農業經濟地區，地理上靠近中國，主張在中美之間平衡和對華經濟合作。這兩個地區的官僚矛盾不可調和。

　　地域上的對立在政治上也有體現**。歐美民主體制下的精英在極端的情況下也會講究“妥協”，而韓國政治文化則注重你死我活的“鬥爭”**，類似於島國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一旦確立了自己的理念，就會堅持到底，絕不妥協。這就導致韓國缺乏中間道路，不同黨派之間的對話妥協極其困難。尹錫悦不但拒絕和在野黨對話妥協，他所在黨的成員甚至稱反對派是“罪犯”，對外也拒絕和朝鮮對話妥協，並將國內的反對者視為“親朝鮮共產主義者”。尹錫悦所主張的削減公司税、改革國家養老金制度和解決房價問題，因為黨派鬥爭未取得任何進展。

　　尹錫悦此次劍走偏鋒，也離不開韓國外部地緣政治環境影響，尤其是美國升級的針對中俄的地緣戰略博弈。

　　尹錫悦選擇在美國權力過渡時期、拜登出訪非洲之際宣佈戒嚴令，讓美國意外。作為美國的盟友，韓國政局動盪，拜登政府自然高度關注，畢竟這牽繫到駐紮在韓國的近3萬美軍士兵的安全利益，包括警惕朝鮮可能伺機而動的風險。

　　從白宮、國務院和美國駐韓大使館的反應來看，尹錫悦突然頒佈戒嚴令，美國事先並不知情。尹錫悦此舉屬於個人政治冒險行為，是他支持率持續下跌態勢下的孤注一擲。但這令美國非常尷尬，因為拜登、布林肯等人一直對韓國民主體制稱讚有加。拜登12月15日同韓國代總統韓德洙通話，也基本上反映了美方對尹錫悦個人獨斷行為的不滿。

　　政治上持續弱勢的尹錫悦也無法和特朗普及其團隊構建聯繫。尹錫悦在拜登執政期間通過和日本和解、對烏軍援助、主辦民主峯會積累的政績，對特朗普意義較小。而且，**特朗普有意再次和金正恩接觸，也讓主張對抗朝鮮的尹錫悦無所適從。**在特朗普看來，朝鮮和俄羅斯簽署了新的相互協防條約，並向俄羅斯提供武器和士兵，是拜登政府和尹錫悦政府政策的失敗。

　　▲2023年8月18日，美國總統拜登邀請韓國總統尹錫悦和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在戴維營舉行峯會。

　　尹錫悦外交完全倒向美國的政策也未給他帶來執政收益。尹錫悦無法在美國的授意下改善對華關係，但韓國在經濟上追隨美國，也面臨的一定的風險。比如，在中美芯片博弈中，美國以芯片法案、通脹削減法案以及IPEF約束韓國，但韓國離不開中國芯片市場，高端芯片領域又離不開美國的助力，導致韓國陷於兩難。即便是美國企業美光（Micron）科技公司的產品被中國市場禁售後，拜登政府也警告三星電子和SK海力士等韓國企業勿趁機填補美光科技在中國市場留下的空白。

　　安全方面也是如此。尹錫悦配合美日，在台海問題上發表了“台灣有事就是全球之事”的言論，試圖將台灣問題“國際化”，導致他很難改善對華關係。對待日本，尹錫悦迎合美國，未能在歷史問題和主權立場保持強硬立場，也讓其支持率持續低迷；另外，美國施壓尹錫悦政府和北約國家一道向烏克蘭提供軍援，使得韓國成為亞洲盟友當中少有的援烏國家，這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韓國的“北向政策”，包括和俄羅斯的關係。

　　綜合來看，尹錫悦內政外交一片混亂，這是他支持率持續低迷的主要原因，但國內因素仍是最重要的。雖然尹錫悦信奉“自由市場”，但他的經濟主張仍然受制於或依賴於財閥，國民關心的高物價和低迷就業等問題很難有效緩解。為了擺脱自己的執政困境，他發佈戒嚴令，反而喚起了國民對了那個軍事幹預年代的慘痛回憶。

　　全面移植西式民主制度的韓國施行憲政多年後，依然會出現這樣的政治動盪，這再次體現出，影響韓國民主制度的深層次政治文化一直沒變。只要這種文化土壤不變，韓國政治的這種變局就還會持續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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