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互聯網,為什麼成為短視頻解説的絕對王者?_風聞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11分钟前
電影解説又成了眾矢之的。
日前,在接受採訪時,“國師”張藝謀呼籲觀眾戒掉三分鐘電影解説,迴歸影院:
“作為一個電影導演,看到這個就很難過。”
“你最好別看那個3分鐘介紹。”

這不是娛樂圈第一次向電影解説開炮。
早在2021年,迪麗熱巴、趙麗穎、楊冪等500名藝人“聯合上書”,聲稱將對**“剪輯等未授權行為”**發起法律行動。
“事與願違”的是,過去三年裏,電影解説產業反而逆勢而行、越做越大。

我們不必對電影解説抱有悲觀的態度。
電影解説的膨脹並不意味着審美的集體降級,電影解説也不止於3分鐘的文化快餐。
這個新興的產業內部存在着眾多分支,從科班出身,專事深度解讀的工作室,到同時操縱上千個賬號,流水線式生產獵奇性解説的MCN,不一而足。

如果不做出這種區分,我們很難判斷,在偌大的電影解説行業,誰日薄西山,誰風頭正勁,誰符合張導的批評,誰又有權豁免。
畢竟,這個歷時僅十年的行當,已經經歷了多次大起大落,分化重組。這門行當最早的明星,早已隱入塵煙。
01 解説興衰
可能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電影解説”**曾是一個十分被尊崇的行業。
1895年12月,法國人盧米埃爾兄弟在巴黎普辛路的咖啡廳放映了世界最早的影片,值得一提的是,在法語中,“盧米埃爾”的本義是“光”(Lumière)。

最早的影片之一“火車進站”
“光”創造了電影藝術,這自然是藝術史的一樁美談。
美中不足的是,早期電影有“光”,卻缺乏“音”。
從盧米埃爾兄弟到20世紀20年代,默片主宰着人類的熒幕,在漫長的默片時代,攝製者只能用戲劇性的表情、肢體動作和有限的間幕(inter- titles),演繹複雜的情節敍事。


“間幕”穿插於影像之間,對關鍵情節做出即時性的描述,甚至直接點出人物的心理狀態。
間幕不足以消除默片的理解成本,新的行當應運而生,這種行當便是短視頻UP主的先驅:電影解説員,他們出現在放映現場,為觀眾口頭講述劇情。

美國《電影世界》曾撰文,聲稱如果電影解説員缺場,絕大多數電影將無法被觀眾理解。
伴隨着現代世界交換網絡的擴張,“電影解説人”這一職業遠渡重洋,在開埠通商的東亞諸國開花結果。
舊時代的“電影解説人”產業中心位於日本,在大正與昭和時代,“電影解説人”行當頗為興盛,那些為默片做現場敍事、唸白和評論的表演者被尊稱為“活東弁士”( かつどうべんし),簡稱為“活弁”或者“弁士”。

現代“活弁”的還原表演
作為電影影像和受眾之間的敍事中介,活弁控制着觀看的視角和節奏,以至於喧賓奪主,成為影片最大的賣點。
許多觀眾常常衝着某位“活弁”,才選擇觀看某部電影。其中,頗受時人追捧的“活弁”包括上田布袋軒和十文字大元。

20世紀電影解説頂流上田布袋軒
在最為鼎盛的1927年,全日本共有6818名弁士,其中還包括180位女弁士。
“電影解説員”也傳入了清末民初的中國,只不過,它的經歷頗富戲劇性。
1905年,清政府派端方等五大臣出洋考察歐美日諸國政治制度,為日後的改革張目。出洋途中,時任湖南巡撫的端方不僅撰寫了轟動一時的《歐美政治要義》,也追隨歐美文藝界的時髦,帶回了一部電影放映機。

20世紀初的電影放映機
1907年,端方宴請鎮國公載澤,宴席中“演電影自娛”,還令通判何朝樺“任説明”,不幸的是,電音放映機猝然爆炸,何朝樺這位最早的“電影解説員”也一命嗚呼。

端方
好景不長,隨着有聲片的出現, 電影解説行業蒙受滅頂之災。到了20 世紀50 年代, 電影解説員已經沒落。
出人意料的是,短視頻平台的興起,復興了這一曾被時代拋棄的行當。只不過行當的亞洲中心,從日本轉移到了中文世界。

只不過,在電影解説的新時代,電影解説員和院線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舊時代的電影解説人,受院線的僱傭,幫助公眾理解電影。
新時代的電影解説人,擺脱院線的控制,在獨立的渠道商解説電影,甚至和院線產生了競爭關係。
解説與院線的脱鈎,埋下了紛爭的影子。
02 西學東漸
千禧年的前十五年,中文互聯網尚處於對歐美互聯網時代的系統模仿期,各類新媒體形式往往首先發軔於歐美,再傳入中文世界。
自媒體形態的電影解説並不例外。
2015年,依託Youtube的電影解説頻道Channel Criswell(現更名為The Cinema Cartography)橫空出世。

運營者Lewis Michael Bond為一名音樂家和電影導演,自2015年起便借Criswell這個藝名,在YouTube上分享自己對於電影敍事技術和形式的分析。目前,The Cinema Cartography在YouTube上有69.4萬訂閲者。

Lewis Michael Bond
Lewis Michael Bond解説常常是長達半個小時的“學術盛宴”。除了對單個影片的評述,Criswell同樣專注於對電影理念和電影史的分析,例如,他用專門的欄目分析“超驗主義電影”、“瘋狂的美學”、“敍事中的色彩”和“蘇聯蒙太奇式電影”等主題。


相比於Criswell的學院派風格,其他電影頻道則更為下沉。
坐擁678萬訂閲者的頻道“老實説”(Screen Junkies)主打6-7分鐘的短視頻解説,雖然是對電影的重新演繹,但“老實説”有着清晰的紅線,其一,僅使用有合法來源的影片,其二,絕不在解説中透露電影結局,為觀眾保持懸念。

Screen Junkies的主創者團隊
畢竟,美國電影公司的律師天團可不是吃素的。
03 台灣網紅的草根風暴
如果説歐美電影解説謹小慎微,唯恐踩傷侵權的紅線,草創期的中文電影解説則帶有幾分草莽之氣,不僅把賭注押在了“下里巴人”身上,還直接掀掉了傳統院線的桌子。
這一切,要從某位中國台灣地區的UP主講起。

牢谷
2015年,牢谷開始在臉書上投放“X分鐘電影”系列。2月份,在微博上登載第一條電影解説視頻。

在這些電影解説中,牢谷已經集齊了後世中文電影解説普遍存在的三大特徵:戲謔性、獵奇性和極度的時間壓縮。
他將自己定義為説書人,滿足於用調侃意味的台灣腔重述故事情節,但“不評論故事背後的含義或導演拍攝的用意”。
為了增添戲劇性,他避開了試驗性較強的電影,偏好商業片和那些能夠最大程度刺激腎上腺素的靈異、恐怖與血腥片,並將敍事時間壓縮到了極致。
現代性的特徵是“加速”。那麼牢谷便是不折不扣的現代主義者,8分鐘看完21集韓劇《來自星星的你》,9分鐘看完《哈利波特》,5分鐘看完《變形金剛1-4》。

除了美學上的差異,牢谷的流行帶來了一個此前並不存在的難題:版權問題。
YouTube本身屬於流媒體平台,具有海量影視資源的合法版權,Criswell和Screen Junkies依託YouTube的既有資源進行二次創作,同時以對影史經典的評述分析為主,避免和當紅劇目爭奪流量,並不會和影視公司形成零和博弈。
然而,在中文互聯網狂飆突進的牢谷,從一開始就擺出了“掀桌子”的架勢。
其一,微博等即時分享平台並非流媒體平台,並不掌握片源版權;
其二,牢谷偏好選取當紅商業片,講述時分析較少,劇透較多,直接將潛在的觀影人流吸引至自己的解説頻道。

根據台灣地區新聞數據,僅在2017年,牢谷便從各個平台中獲得多達1413萬元的暴利。與此同時,片商“又水整合”表示,由於牢谷的劇透,有多部耗資數百萬引進的影片最終無法上映,竹籃打水一場空。
“吃飯砸鍋”的牢谷,很快官司纏身。
2017年4月,牢谷遭到動畫片《哆啦A夢》、電影《腦漿炸裂少女》《近距離戀愛》、韓國電視劇《W-兩個世界》以及K KTV等多家影視版權方起訴。

腦漿炸裂少女
2018年,台灣“地區檢察署”在對牢谷事件進行調查後,認定其電影解説短視頻存在侵權行為,發起正式起訴。這場官司持續了3年,直到2020年才以和解告終。
中文電影解説界的初代王者,就此隕滅。
不過,我在這裏稱他為牢谷,倒不是因為他版權官司沒打贏,而是他後來突破底線,去參選了某台獨政黨的“決策委員”(還沒選上),從而毫無意外地被內地互聯網封禁。
而與此同時,海峽另一邊的大陸正在經歷一場“媒介革命”,以快手和抖音為代表的短視頻平台開始攻城略地,迅速侵佔舊門户網站和長視頻平台的生態位。
04 中文互聯網:世界唯一的伊甸園
10年代末的電影解説界,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除了台灣和大陸,日本的電影解説也紅紅火火。只不過,日本的同行也很快遭遇司法圍城。

2021年,13家日本片商起訴一對以電影解説短視頻謀生的青年侵犯知識產權,在2年時間內製作50餘部上映電影的講解,造成電影觀眾鋭減。

東京地方法院的裁決結果是,判罰自媒體制作者賠償院線5億日元。
日本的短視頻電影解説行業,從此一蹶不振。
對中國的同行來説,2021年同樣不是一個好年。
2021年4月,愛奇藝、優酷、騰訊等70多家影視傳媒單位及企業 “聯合上書”,聲稱將對“剪輯等未授權行為”發起法律行動。

國家廣播電視總局也明確表示:
“不得未經授權自行剪切、改編電影、電視劇、網絡影視劇等各類視聽節目及片段。”
一時間,短視頻影評界人心惶惶。
戲劇性的是,自“聯合上書”至今,並沒有一名短視頻電影解説UP主像牢谷那樣遭到起訴。監管的苦差只是落到了短視頻平台的身上。
作為“執法者”,短視頻平台有着自己的算盤。

和愛、優、騰等傳統平台不同,短視頻平台缺乏影視資源版權,從事“二次創作”的電影解説UP主恰恰起到了彌補資源短板和吸引流量的功用。
有鑑於此,短視頻平台對解説UP主的處罰往往雷聲大,雨點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至多下架視頻了事。
電影解説的UP主也很快找到了鑽漏洞的法子,解説當代電影有風險,那就無限上溯,解説幾十年前的冷門歐美片,畢竟,歐美的版權商強龍和可鬥不過地頭蛇。

天時,地利,人和,中文互聯網迅速成為短視頻影評的伊甸園。
度過全滅危機的中文短視頻影評進入了又一個擴張週期。各類MCN機構如雨後春筍般誕生,他們旗下擁有數千甚至上萬個賬號,同時生產類似的解説內容,題材覆蓋網飛新片和塵封多年的老片,形式更是花樣百出,從分Part輸出,到Rap式講述,不一而足。

據統計,該行業的從業者,已經超過百萬。
中文世界,已經成為短視頻解説的絕對王者。
被國內市場卷瘋的影評人,也開始了出海的步伐。
乘着人工智能井噴的東風,中文影評家用中文撰寫解説腳本,用DeepL翻譯為英語,再用Moyin生成新的畫外音,最後使用Adobe Premiere進行簡單編輯,一篇英文電影解説便大功告成。

即使腳本翻譯有明確的錯誤,這類視頻仍能在抖音國際版吸引眾多追隨者。
如今,TikTok上的電影解説博主包括Cinema Joe,Maddi Moo等人。

Cinema Joe
繁花似錦,烈火烹油,喧喧嚷嚷的電影解説產業看似風光,卻依舊遊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帶,依靠平台的庇護和從業者的狡黠規避風險。
05 峯迴路轉
不過,事情正在起變化。
中文的電影解説,也不全是流水線生產的、有法律風險的工業垃圾。
一方面,電影科班出身的媒體人正在湧入這一賽道。
其中的代表,是脱胎於職業影評界的毒舌電影(DS Movie)。

2013年,毒舌電影憑藉對電影《富春山居圖》的吐槽一炮走紅,在3年時間內成長為影評公眾號的頂流。
2019年8月,毒舌電影進軍抖音,儘管他們的視頻常常長達20分鐘,甚至一個小時,但仍然迅速成為抖音影評無可爭議的霸主。截至2024年12月2日,它的抖音粉絲數已經達到令人咂舌的5983.9萬。
毒舌電影的成功似乎説明一件事,相對於流水線式生產的3分鐘戲謔式電影解説,能夠贏得人心的仍然是高質量的電影解説和立場鮮明的觀點輸出。
另一方面,曾對電影解説嫉惡如仇的院線也開始轉變思路,主動將短視頻平台視作影視宣發的新契機。例如,2023年爆火的小成本電影《茶啊二中》便主動利用短視頻解説聚攏流量。

最後,合法性的問題需要留給短視頻平台。
從影視公司和電影解説從業者的角度看,短視頻電影解説的合法性已成死局,影視公司的利益不可避免地受損,而沒有任何一個電影解説UP主能夠支付高昂的版權費用。
唯一潛在的破局者是短視頻平台,他們從各類涉嫌侵權的電影解説中獲取了巨大的流量和利潤,他們也擁有支付版權費用的資金能力,卻在利益衝突中遁形,坐收漁翁之利。
購置版權的義務,或許應該在於平台,而非創作者。
2022年7月19日,抖音集團和愛奇藝宣佈達成合作,將圍繞長視頻內容的二次創作與推廣等方面展開探索。這標誌着長短視頻平台開啓合作共贏新模式。

從此,抖音、西瓜視頻、今日頭條等平台用户都可以對愛奇藝授權的長視頻內容進行解説、混剪等形式的二創。
游擊隊,終於熬成了正規軍。
結語
是的,3分鐘電影解説是對電影的簡化。
電影,關乎觀察世界的視角和視覺敍事的技藝,它無法被簡化為一個情節完整的“故事”。

然而,我們不必做電影的完美主義者,這個世界的電影已經浩如煙海,哪怕上窮碧落下黃泉,也不能窮盡萬一。
在影像爆炸的年代,短視頻電影解説,恰恰承擔了收納者的角色。
問題的關鍵,從不在於告別短視頻電影解説,而在於它的合規難題,在於讓這個產業能夠兼容下沉市場與深度解説。
從這個意義上看,短視頻電影解説是中國新產業發展的縮影。

和中國的大多數工業產業一樣,中文短視頻解説的十年是野蠻生長的十年。
得益於版權保護的相對寬鬆和巨大的市場需求,中文短視頻解説迅速完成了從“以洋為師”到“揚帆出海”的彎道超車。
超車過程伴隨着劣質解説的泛濫,在無限喧囂中,媒介與市場的力量開始重組,高質量的創作者開始出現,平台、院線和創作者開始討論合作的空間。
電影解説的新時代,已經初露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