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桌會(十七):老登橫行,女人如何確立自我?_風聞
死理性派-死理性派官方账号-“死理性派”是一种信仰,致力于从荒诞中寻找理性,从虚无中看到……1小时前

文 | 莉莉,若妍,慧敏,玉崽
(本文為多人合作產品,讚賞及一切相關收入由多作者平分。)

玉崽:
我曾經模仿過“渣女”。那些畫面已經模糊,但那股糾結、自責、害怕一步錯步步錯的恐懼還是清晰如昨日。
社會給女性的誤導太多了。
巧的是,最近我通過男性朋友間接聽到了一位女孩的心聲,她説:
“舍友基本上都在談戀愛,她們在戀愛中一邊誇張地説什麼想要成為拜金惡毒的小女孩,一邊在行動上保守至極,甚至連收個紅包都不敢,言行簡直是兩個人。 另外,我們瞭解男性的困頓,也認識一些善良的男性,有時也會同情他們,但我們不提,好像這樣就能顯得和大多數男性一樣‘冷漠’,好像就能扳回一局。”
男性朋友説不是很能理解到。
男性當然很難理解,因為他們沒有經歷過那種一次次殺死自己又重新生長的疼:厭女(痛苦)—學習男人(吃力)—覺醒(憤怒+興奮)—學習“氣質很像男性的大女人”(糾結+疑惑)—學習“女人筆下的女人”(恍然大悟+大哭釋懷)……
女人們只是在學習文藝作品中的大女人形象——玩弄感情、利益至上、比男人更沒有底線的“優勝者”。那些虛構的榮耀遠看確實挺亮堂,但那些細節與感受沒多少是真的,多數只是穿了露背晚禮服的男性故事而已。許多男性從未睜着眼睛看過女人,從未認真想過“那些有子宮的竟然會有與自己不一樣的心路歷程”,他們把腳踩枯骨的“功成之將”包裝成“神”,女人便信了,誤以為如果想要被尊重,就只能先像男人那樣“有手段”,將自己之外的一切存在統統工具化。
我很想大聲咆哮:
你去大街上看看!哪個女人嘴上説的狠話變成實踐了?你看看女人們真的能做到那種程度嗎?你再看看是什麼樣的文化,讓女人認為“有錢就不再匱乏”?是什麼在模糊女人的視線,讓女人不認識真實的自己、不敢指認自己的感受、不敢喜歡自己的柔軟?
女性主義從來都不該是“向男人學習”“斷情絕愛”“比男人更無情無義”。
我也曾為自己的淚水羞恥,也曾恨自己不夠強硬,曾苦惱自己沒膽報復,現在卻慶幸沒有丟失自己,沒有“屠龍勇士終成惡龍”。
有一段時間裏我太恨男性,太想要讓男性“嚐嚐苦頭”,所以滿眼都是男性氣質的深淵,自己也成為了深淵的一部分——我曾試着用“以牙還牙”的方式對付爸爸,導致家裏一度再次雞犬不寧。
媽媽説:
“我和你爸爸吵了半輩子架,身體也不好了,後半輩子只想舒舒服服、安安靜靜地和你過日子,不想這輩子一直糾纏在這個男人身上。如果前半生我和他吵,後半生聽你吵他,我這是不是太悲涼了。好像沒有過温暖的回憶一樣。這樣的日子真過不下去。你如果越來越像他,我該怎麼辦啊……”
説着説着,她掉了一滴淚,砸在我心尖尖上,疼得我大哭。
我不是為“媽媽不理解我在幫她”而哭,我是在哭自己:我也忘了“製造陽光”比“製造痛苦”更重要。
我為女人們感到委屈,我為自己感到委屈:只因身為女人,就要多忍受這麼多磨難。雖説許多人在磨難之後依然可以鳳凰涅槃,但旁觀的感覺真是不好受。
“不報復施暴者”似乎對媽媽不公平,但是,與其拼命拉敵人一起下地獄,不如自己好好地追求幸福。
“大同世界”只存在於男性的幻想中,美好宜居的世界是**“你和我不一樣,但沒關係,我不認同你的某個觀點,但這不影響我愛你。”**所以我最終選擇踏踏實實地尋找媽媽的出路,也尋找爸爸的美好。哪怕爸爸一輩子都是這個樣子,我也選擇接納他——不是為了做個傳統意義上的“孝順女兒”,而是為了好好地與世界相處、與自己相處。

電影《無法消弭的愛》(And Then There was Eve)劇照
有人説性別平等就是“男人可以殺敵,女人也可以”,就是“平等地做奴隸/工具”、“平等地參軍/赴死”,據説這樣才“符合邏輯”。從來沒有人問女人是否想要“服兵役權”。更進一步,有人問過男人想要這個東西嗎?誰規定一個人的幸福是需要以一羣人的痛苦甚至死亡為前提的呢?某些作品聲稱自己是在批判,結果卻讓許多人開始欣賞“暴力美學”,這究竟是“警世”還是在鼓勵同類相殘?
另一種可能性是,尊重每一位個體的需求與欲求,大家一起追求幸福,讓每個人都有機會講述自己的真實故事與感受。

莉莉:
説實話,在慧敏説到老登電影之前,我都不知道這是什麼,後來才知道它是“美妞電影”的對應物。
在某些人眼裏,女人都矯揉造作、以外貌為榮、小題大作、沒有力量、太愚蠢或太有心機。他們認為這就是女人的本性。男人則掙扎而隱忍地追求偉大、光明、正確,在權力鬥爭的苦海沉浮,只為實現生命的宏大價值。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看到這個話題後會有這種想法,就像碰到了個按鍵,思維像漁網一樣一下子散開。
我最愛的電影是動畫類,形象和意義都會被塞在似人非人的意象之中,既是對真實世界的模仿和重塑,也是消解和解構。這讓我覺得更有安全感,不會那麼難受。
我不喜歡太現實的電影,現實太刺眼。身為女人的我,太多次在電影看過女人誘惑男人、女人硬撐出甜美的微笑、女人玩弄感情、女人把自己妝扮得太精緻、女人被強暴、女人以身做貢獻、女人自我犧牲、女人出於利益或尋仇而作惡……隨着我年齡增長、閲歷增加,我越來越覺得,那種“是不是一個女人”的審判和標準,那種對女人行為的解構像一個神秘的規則,藏在我的腦海或者我的身邊……很多次我感到一種疑惑的感覺在跟我説,那不是我,因為一開始的我,既不是這樣想的,也不是因為這樣才做的,我真的感到非常疑惑。
因此《好東西》出來之後,我非常開心,總算有人把一些早就該討論的事情搬上了大銀幕。
不管電影作者主觀動機如何,文藝作品總能宣傳某種價值,塑造人的一些感受與欲求。於是我時常會想,我的“女性性”是不是耳濡目染的結果,我的行為是不是被強加了許多不屬於我的動機。我時常會向我的男性朋友們闡述我的感受,他們或勉強應和、或乾脆沉默,多數都無法理解我的感受。
後來我覺得這不單單只是文藝作品帶來的問題,還有事情重要性的定義:很多時候,情緒和其產生的各種事情,在很多人眼中是不重要的、可恥的,是需要自己消化的,説出來是會被人笑話的。
有時候我會過多地描述我自己的感受、過度深入地追問別人的感受,得到的結果卻是我“不自信”“無理取鬧”“太冒犯”“毫無邊界感”“是隱性暴力”。可我不這樣認為。
看到玉崽對於媽媽和爸爸的描述,我很想哭。我聽過媽媽的口述,也無意間看過媽媽的日記。我看到了她自出生起遭受了她的生父怎樣的不公平對待,結婚後又因為“沒有生出兒子”而忍受了來自丈夫與婆婆的多少冷眼。我不知道在我沒看到的地方,她還流過多少淚水,吞下多少怨言,只因為“我是個女人”。我為她感到難過。
我也曾像玉崽那樣“以牙還牙”。我的媽媽曾經因為善良借錢給別人,結果遭到了辜負,爸爸便反覆拿這事指責、嘲諷、貶低她。某天,我忍無可忍,終於開始學習他的居高臨下:
“她借就借了,她是一個善良的人,你為什麼要老是拿她的善良來證明她沒用?她有手有腳,欠你什麼了?那是你的觀點,不是她的。一次又一次拿這件事情説來説去,是想證明你是多麼正確和高尚嗎?你告訴我?”
説完這些話,我真的感受不到任何開心,我很難因為對父親的憤怒和攻擊而感到所謂興奮,我清楚地知道,我不是會因為所謂“更正確”而自認為“高人一等”的人,我也不想要成為這樣的人,這種像我父親一樣的人。
就在剛才,我給媽媽打了電話,告訴她關於日記的事情,告訴她我很為她難過,她也為曾經偷看我的日記道歉,又叫我不要哭,我説我做不到:她明明比丈夫要年輕七八歲,卻顯得比他更蒼老,而老照片裏的她曾經是多麼活潑可愛啊!
我的淚水,我的痛苦,我的媽媽,我身邊曾自我懷疑的朋友,讓我困惑太久的所謂愛情中的謊言,我可愛、美麗、真誠、善良的朋友們,都在告訴我:女性的真正力量絕不是變得更像男人、更貼近男性的核心利益。
我們就是我們。我不想要更虛偽、更冷漠,更無情,更“利益”,變得所謂“更好”。任何人都只能被自己定義。
愛,理解,寬容,尊重,這是我們從我們生命裏擴張出來的張力。我們本可以不用互相控制、互相折磨,我們本可以和諧相處、共存共贏。我可以成為任何“我”想成為的人,我也可以不成為任何我不想成為的人。

若妍:
曾經想找個好看的動畫,網上很多推薦《CLANNAD》的,説是講述家庭温馨、父女情等等,據説製作精良温馨動人,於是去看了,結果第一集剛演了一會兒我就發現了不對:這**作品的受眾好像不是我這樣的女性觀眾。**退出一搜,果然是後宮戀愛遊戲改的動畫。我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麼輿論像是理所應當一樣將男性向的作品作為大眾向的作品推廣宣傳?就像我小時候看完《洛麗塔》和《這個殺手不太冷》,包括最近試圖看《教父》的感受。看《洛麗塔》時我剛好是洛麗塔的年紀,完全沒有辦法共情男主,只感到強烈的不適和困惑:為什麼要這麼拍?在拍什麼東西?這鏡頭什麼意思?……等等,這男的好像有點問題吧?
我認為老登電影都是服務於男性觀眾需求的商業性娛樂作品,大多數時間,女性被當做一種奇觀、花瓶、供欣賞的物品出現其中,就像那句俏皮話説的一樣:“菜很好吃,但是你也是菜。”這就是女性觀眾觀看男性向作品的感受。
但是最讓我困惑,也是支撐我跳着瀏覽完《CLANNAD》的問題還是:**為什麼男性審美會被等同於“大眾審美”?**帶着這個疑問我看完了動畫,片尾曲是挺温馨好聽的,男主落淚的畫面還不錯,經典台詞“能哭的地方只有廁所和爸爸懷裏”刻奇得有點起雞皮疙瘩了。一切好評都不能改變它後宮動畫的本質,它是服務於男性受眾的日式幻想作品。看到過關於這部動畫的討論,有一部分女性觀眾覺得這動畫寄託了自己對戀愛對家庭的美好想象。但到了後半部分,女主角死於生育,連“上桌”的機會都沒了,小孩兒是跟爹過家庭生活的。
最近瓊瑤去世,很多人討論瓊瑤作品的時候都會提到,瓊瑤在塑造女主角上是下了大功夫的,因此觀眾看完之後對女主角印象最深。這就是女性向作品,主要服務女性受眾的。當然女性向作品裏也有各種各樣的問題,有些潛藏着很深的老登性,但它們也是扭曲的時代的產物:老登電影橫行,男性向作品被當成一般向普世文藝和普世價值,只有能被當成菜的女性才能出現,才有被探討的價值,這才使一些女人被迫爭當那盤能上桌的菜,雖然被當成菜也不是什麼好事。
“女性普遍服美役”正是老登電影為觀眾呈現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服美役的女人才算女人,為男性慾望而存在的女人才算女人,就好像食材必須要被料理才能有端上桌的資格一樣。只要説到女性,提到她,永遠都是那樣單薄的想象。不服美役的女性,被普遍地認定為反抗主流意識形態的異類,突兀地出現在大眾傳媒中。媒介遮蔽了大眾觀看現實的雙眼,用滿足男性慾望的女性形象代替了真實存在在每個人周圍的、現實的女性形象。
這是老登電影比較恐怖的流弊之一。

慧敏:
在與許多人討論“老登作品”時,一些人對我説:“我們的差異主要是對概念的界定不同”,但我想,定義差異的背後是對世界的感受與期待的差異。
我認為《野性的呼喚》是百分百的老登作品,除非當作批判對象,否則我不推薦任何人閲讀或觀看。它鼓吹了一種“勝者為王”的價值觀,讓我和玉崽這樣心思柔軟的人懷疑自己,以為善良的人只能被壞人撕碎。
我認為《安東尼婭家族》是很美好的女性作品。安東尼婭愛整個世界,也會保護自己和身邊的人,她沒有手刃罪犯,而是點到為止地給予威懾,完全沒有站在上帝的位置隨意處決別人。她非常柔軟,度過了幸福、安寧、有愛的一生,在生命的最後一天依然非常美好,最終在相愛的一羣人的簇擁下微笑離開,並不太悲傷。這是我想要的活法。她是我的榜樣,不是“未來想那樣做”,而是“此刻就在按她的方式過着我的人生”。

《安東尼婭家族》海報
我認為一切為恨而恨、為嘲諷而嘲諷、強行貶低某個人羣的電影都算老登電影,進一步地,宣揚暴力與精英主義、鞏固權力等級制度的電影都需要謹慎對待,不論作者性別。看完這類作品之後,女人往往要麼想要“斷情絕愛”地做一個心理男性,要麼想要做那種冷漠、殘酷的男英雄身邊的女人。
相應地,**一切宣揚愛、合作與包容,能增強弱者自信的電影都是好電影,不論作者性別。**在這樣的電影中,一般會存在一些柔軟、温暖、有愛的男人。我身邊的幾位男性好友也是這樣的人。
我也不喜歡老登作品所塑造的“男性的優點”或“女性的弱點”。
比如,我認為“勇敢地面對真相”、“聰明地與自己不喜歡的人周旋”、“堅毅地承認疼痛”在現實生活中更可能屬於女人,當然,心理健康的男性也會擁有這樣的氣質。相對來説,主旋律中男性的“勇敢”多數只是魯莽,“聰明”多數只是“損人利己”,“堅毅”多數只是“不敢與人説真話、在不瞭解對方的情況下自我感動式地付出”。
又比如,幾年前的我身上也有很多傳説中只屬於女人“毛病”,時間證明那些完全不是我的本性,而是經歷隱性暴力太久的結果,與其説那些是“女性氣質的陰暗面”,不如説是人在受傷後的炎症反應。
我也不認同性別隔離。事實上,我這一輩子親密接觸過的男性多過女性。我的父親、哥哥、弟弟、男性好友至今仍然在以各自的方式愛我,他們的愛讓當下的我幸福,讓我成為了更包容的人,幫我更能感受到被接納和被拒絕的微妙差異,更能理解到自己的感受與欲求,在拒絕別人時更加容易。
我這陣子把多數微信聯繫人都聯繫了一遍,邀請一起合作寫圓桌,這不是為了做慈善,也不是為了任何“大義”,我只是想通過這樣深度交流的方式實現人與人之間更為深刻、全面的互相理解,以此找到善良且喜歡我及我的一些朋友的人,讓我自己當下的生命更加舒適、温暖。
我對“善良”的定義是“會在目睹別人的疼痛時感到疼痛”。這無關抽象的道德,而是身心是否和諧的問題:一個人對自己的疼痛越敏感,越是心疼自己,心疼別人也更加容易。所以我喜歡那些嬌滴滴地保護自己,也能敏鋭地體察別人冷暖的人。(我身邊就有個“豌豆公主”,她把自己保護得像個公主,也把我保護得像嬰兒,她教會我怎樣更好地愛自己、愛別人,也讓我在挑選親密好友時有了更多的自信。)

《無法消弭的愛》的女主角也是非常温柔的人。
我這一年多一直在研究人類的友誼。既是研究,也是自己的生活——我想要擁有一羣互相之間足夠信任的好朋友,也想要擁有一個足夠穩固、有支持力的朋友圈。在這個事情上,我能找到的榜樣並不多。我一定程度上算是在創造自己的生活方式。
在與無數熟人或生人交流的過程中,我也感受到了主流價值觀對普通人的影響:
許多人太容易迷失在“自證清白”或“批判別人”之中,忘了關注自己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想要與什麼樣的人親近。
“同仇敵愾”的感情多數只是沙上之城,一般都經不起平凡生活的考驗。我也曾半開玩笑地在介紹朋友們互相認識時説,如果找不到好聊的話題,先講講李慧敏的壞話來調節氣氛也挺好的。確實有一些人因為我而成為了很好的朋友,她們的紐帶也提升了我們朋友圈的支持力。但偶爾也確實會有一些人因為討厭我而走到一起,可一旦在那個小世界裏將我打倒,那個小世界也垮了,有時雙方當事人還會分別過來對着我講自己對另一個人的失望。
所以現在再聽説某兩人的關係基礎是“一起罵XX”時,我不會認為這兩人是彼此的“朋友”,也會不太相信這兩人在當下會喜歡我(我的温和很容易被人理解為“軟弱”、“無主見”)。
有質量的友情是靠着相似感受帶來的信任以及共同的積極願景維繫的。
對於我來説,我想要像個小孩子一樣過簡單純粹的生活,也想與一羣夥伴共同享受這樣的生活。我寫文字講我當下的經歷、對未來的展望,如果這剛好符合你的期待,如果我們因此走進對方的生活,那麼,我們雙方的世界便都更遼闊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