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馬克沁機槍,我有魔法護身_風聞
陆大鹏Hans-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英德译者、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53分钟前
流入加爾各答三角洲的幾條河流,在注入該三角洲之前最後不到一百英里的流域,就是桑塔人(Santal )的土地。喜愛這個原始部落的歌曲與傳説的人類學家稱其為“原始澳大利亞人種”。他們的外貌的確與澳大利亞原住民相似,皮膚非常黑,鼻子短而扁平,塌鼻樑,頭髮蜷曲。這個部落人口眾多,是印度最大的仍然説原住民語言的部落。他們沒有自己的文字。直到20世紀初才有人為他們創造了文字。他們也沒有槍炮和金錢。他們居住在大河沿岸叢林茂密的谷地中。不足為奇的是,他們在現代世界飄搖不定。
即便如此,英國人還是強迫他們用現金繳納土地税,這意味着他們在收穫莊稼之後必須儘快到市場上賣掉很大一部分收成。孟加拉商人輕而易舉地欺騙和壓榨這些信仰萬物有靈的淳樸部落族民,他們很快就受騙去借利息50%至500%的高利貸。如果孟加拉放債人起訴桑塔人農民,後者能拿得出來的唯一證據就是計數的結繩,上面打的結表示他借的盧比金額,結之間的空檔表示他借款之後的年數。而放債人拿得出賬目和交易日記帳,更不要説抵押契據了。當然這種契據很可能是偽造的。

當桑塔人無力還債時,孟加拉商人就借用英國法律去制裁他,並且確保桑塔債務人對法律程序一無所知。這種程序往往在一百英里之外的法庭進行。往往在沒有任何預先警告的情況下,桑塔人的水牛和家宅會被賣掉抵債,更不要説他妻子的銅器皿和鐵臂鐲。
桑塔人奮起反抗,這不奇怪;令人驚訝的是他們居然沒有早一點揭竿而起。1855年6月底,四個桑塔人兄弟向聚集在一起的1萬部落族民宣佈,邦加(他們信奉的神祇)指示他們打碎外國人的桎梏。他們抓住並殺死放債人,燒燬歐洲人的平房、電報站和火車站。桑塔人叛軍將納拉因布爾的柴明達爾的雙腿從膝蓋處砍斷,並喊道“四個安納”,意思是現在還了四分之一債務;然後砍斷他的大腿,喊道“八個安納”;然後是他的雙臂,“十二個安納”;最後他們砍掉他的腦袋,並勝利地宣佈“還清了!”
這一地區的英軍兵力很少。在比爾拜恩蒂附近的恆河岸邊,桑塔人輕鬆擊潰了伯勒斯少校指揮的150名士兵。當地的英國專員向達納布爾的勞埃德少將報告稱,叛軍死守不退,用的武器是弓箭和一種戰斧。【50】現在叛軍有成千上萬,甚至可能多達3萬,他們揮舞着這些原始武器,震懾了全國。雖然他們大多住在叢林裏,但他們的領地擴展到了從加爾各答延伸出去的各條交通要道:好幾條大河、大幹道,現在還有一直延伸到拉尼甘傑(在桑塔人領地的腹地)的電報線與新鐵路。在緊急狀態期間,所有這些郵政和鐵路系統都必須停止運作。
桑塔人領袖吹噓道,東印度公司的統治完蛋了,他們的邦加的時代降臨了。【51】當地種植靛青的農民驚恐萬狀。《加爾各答評論》也驚慌失措地哀鳴:“我們的臣民對我們統治的信心動搖了。在很多地方,他們蒙受了極大的苦難。很大一部分公眾抱怨政府明顯地缺乏團結一致的精神。公款在流失。公共工程停滯不前。最讓人擔心的是,今天最受推崇的項目,鐵路,也受到了嚴重的挫折。”

石器時代的原始部落對19世紀的文明施加了令人無法容忍的羞辱,而且全都是在距離英印帝國的大都市只有幾十英里的地方。達爾豪西勳爵此時還在南部山區休養,他蒐羅和拼湊了一支混合軍隊逆流而上去討伐桑塔人。為了讓這支部隊的兵力看上去像個樣子,他不得不犧牲自己的衞隊。這就是為什麼羅伯特·坎利夫·洛第一次實戰的敵人是衣不蔽體、手中只有弓箭斧子的原始部落。
總督從遙遠的科塔吉里寫信給正在加爾各答的約翰·洛:“如果能聽你更多討論此次桑塔人叛亂,我會很高興。此事的後果令人不安,讓坐在遙遠地方的我也頗為焦慮和煩惱。
“我希望你的兒子不要患上熱病,現在它是我們最壞的敵人。”【52】
第一個麻煩在於,英軍剛剛接近,桑塔人就躲進叢林,所以桑塔人負傷的都很少。沙克伯勒少校吹噓自己“對桑塔人作了又一次成功的掃蕩,摧毀了大量財產,但叛軍看到我軍接近就逃之夭夭而不是堅守抵抗,而他沒有騎兵,所以沒辦法接近和殺傷敵人”。【53】用現代武器來攻擊只有弓箭的原始部落,本身就很可恥了,更丟人的是英軍沒有辦法殺傷敵人。他們能做的就是縱火燒燬村莊,這種做法沒有體現出孟加拉副總督F.J.哈利迪先生所説的“真正的剋制與人道”的英國政策。更糟糕的是,英國人非常尷尬地意識到,自己站在了壓迫者一邊。這違背了他們大肆宣揚的使命,即保護弱小部族。
英軍逐漸將叛軍消滅殆盡。很快這場軍事行動就變成了打靶一般輕鬆的恃強凌弱。第56土著步兵團的文森特·傑維斯少校在鎮壓桑塔人的行動中發揮了主要作用,他後來懊悔道:
這根本不是戰爭。他們不理解投降的意思。只要他們的戰鼓還在敲,他們就全體站在那裏等着我們開槍把他們打倒。他們的箭常常能殺死我們的士兵,所以只要他們還站着抵抗,我們就不得不向他們開槍。他們的戰鼓停歇之後,他們就後退四分之一英里。然後鼓點又敲響了,他們鎮靜自若地站在那裏,直到我們逼近並向他們發出幾輪齊射。參加此次戰爭的印度兵沒有一個不覺得羞愧難當的。【54】

桑塔人為什麼不再逃跑了呢?他們沒有槍炮,他們也親眼目睹了英國人步槍的恐怖殺傷力(不管是獵殺野獸,還是懲罰叛軍)。那麼他們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離開了叢林,耐心地站着等待被屠殺呢?官方的記述和司法審判(大量桑塔人被判死刑或監禁)中都沒有解釋他們為什麼奇怪地改變了行為方式。
當地的教師迪甘巴爾·查克拉博蒂後來獲得律師資格,成為第一個為桑塔人提供專業法律服務的律師。他寫了一本書叫《胡爾》(桑塔人用這個詞稱呼他們的反叛),其中講了一個奇怪的故事。
桑塔人確實害怕英國人的步槍。為了勸説他們拿起武器反抗,桑塔人巫師兼催眠師昌多·曼吉黑解釋説,邦加託夢給他,承諾給他們刀槍不入的神力,不用怕英國人的步槍,它們噴出的只不過是水,而不是奪人性命的子彈。幾天後,桑塔人與一名騎大象的當地靛青種植園主發生鬥毆。種植園主的象夫被桑塔人用一根生鏽的鐵棒打死,而種植園主向桑塔人發射空包彈,想把他們嚇走。他們看到無人受傷,就開始相信昌多·曼吉黑的夢了。
但他們還沒有完全相信自己刀槍不入。8月底,成千上萬桑塔人隔着託萊納迪河面對傑維斯少校指揮的英軍特遣隊時,不肯蹚水過河,而是向英軍放出一陣箭雨,並小心地躲在步槍射程之外。
為了慫恿他們上前,傑維斯少校命令部下發射了一輪空包彈。硝煙散盡之後,桑塔人四下張望,看到沒有一個人負傷。他們終於開始過河,領導叛亂的四兄弟之一希德胡擺出施魔法的手勢並吟唱咒語,讓大河的水位保持較低的狀態,因為此時西方天空烏雲滾滾,即將爆發山洪。

桑塔人過河之後開始射箭。英國人害怕桑塔人的箭有毒,但其實桑塔人非常有騎士風度,只在打獵時給箭頭塗毒,打仗時不用毒箭。三四名英軍負了輕傷。在士兵們極力要求下,少校命令發射兩三輪實彈。一瞬間就有50名桑塔人倒斃,數百人負重傷。桑塔人丟下弓箭,逃過河去。現在暴風雨已經開始肆虐,河水猛漲,他們難以過河。英軍持續射擊,桑塔人不斷倒下,數百人在託萊納迪河中溺死,渾濁的激流將死屍捲走。【55】
傑維斯少校的正式報告中沒有講到這些細節。即便查克拉博蒂的這個故事只有一半真實性,也能解釋桑塔人為什麼在叛亂初期謹慎而膽怯,後期卻魯莽地直面槍林彈雨。查克拉博蒂(1849—1913)的書是在1895年寫的,但直到1988年才發表,書名為《1855年桑塔人反叛史》,所以這個故事在民族主義宣傳中沒有發揮作用,不過空包彈的故事確實在民間流傳下來。桑塔人的誤會也不是獨一無二的。1904年,西藏人投入戰鬥的時候,也相信達賴喇嘛祝福過的護身符能讓他們不必害怕英國人的馬克沁機槍。
在隨後掃蕩殘敵的行動中,英軍繳獲了桑塔人的戰鼓和笛子,桑塔人就是用這些樂器召喚戰士和警示敵人接近的。正如桑塔人破壞了英國人的鐵路和電報線,如今英國人也殘酷地搗毀了這些樂器。
在桑塔人叛亂被最終鎮壓下去之前,1856年初,良心不安的英國當局開始補救。桑塔人被置於英國地區專員的保護之下,獲得了有效的、得到法律保護的權益和一定程度的保護,去抵抗欺詐。即便如此,一個世紀之後毛主義的納薩爾派運動就誕生在西孟加拉的桑塔人腹地(並且今天仍然讓印度政府煩惱),也許不是偶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