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沖、魯達、武松:盜夢,平行時空_風聞
张佳玮-作家-25分钟前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剛和娘子吵完一架,心情不好,獨自步南燻門而出,在護龍河畔,看了幾眼晚秋之柳,去茶肆吃了一盞茶。捱到黃昏,低頭琢磨,不想回家:
他料到此時,岳父張教頭定已坐在堂上,正備了一大堆説辭,待和他細細分解夫妻如何和睦,末了不免翁婿再醉一場,他還要趁夜去僱車馬,伺候岳父歸宅——想到這一切,他就頭疼。
黃昏西斜,諸位賞秋人攜家眷回去了,天上紙鳶點點漸次散落。林沖獨自在外城溜達,無趣得緊。喝多了茶,肚子裏空,手裏搖着西川紙扇子,也覺得裝模做樣。無處可去,只好躉到好朋友虞侯陸遷家門:
“陸虞侯可在家?”
陸遷對樊樓熟門熟路,不待吩咐,小二早把林沖與陸遷帶進齊楚閣兒,擺上按酒果子。陸遷新近在高太尉處得寵,正自春風得意,轉眼要升,花錢很是豪闊。林沖看陸遷吩咐小二揮灑從容,心裏便捺不住鬱郁之氣。人家請客,又是朋友,發作不得,只好喝悶酒。十餘盞下去,舌頭就有點大了。
“愚兄我也,也四十多歲了,看,看賢弟如今騰達,心中高興。愚兄這,八十萬禁軍教頭,名字好聽,卻,卻只是閒職。你看,看那金槍班教頭徐寧,何等威風,只,只一手勾鐮槍,就奇貨可居。其實,我,手段也不低於他……”
“正是,大哥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滿東京誰個不知哪個不曉?”陸遷急忙斟酒,“至於小弟,無非在太尉府做個下走,説來也不過是個閒職。哪有大哥的威風。”
“嘿嘿,八十萬禁軍教頭,做到老了,也上不得沙場,下不得軍營。看我那岳父張教頭,不也這麼老了一世麼?我既不能上沙場殺敵,又不能走江湖揚名,嘿嘿,真枉費這一身功夫。”
“大哥悄聲。走江湖做賊寇,這事豈能説得?”
“賢弟,你是不知道。”林沖稍微醒過點兒味來,“我少年時,也和賢弟一樣,只想過安生日子,求一個仕途通達、夫妻和睦。可是這十年來每每有些江湖朋友,走窄了行囊,到我家來求接濟,我總是傾囊以授,與他們切磋些武藝。哎,可是聽他們説到行走江湖如何灑脱,總是心生豔羨……”
林沖對一切都有心理準備。他知道自己醉醺醺回家,一定會摔一交壞了頭臉,一定會被打更的人當潑皮啐上兩口,一定會衣衫泥濘的拍門環,一定會被娘子和錦兒掩着鼻子扶進內堂,也一定會看見岳父張教頭在堂上滿臉怒容,一張嘴就仁義道德的教訓……想想岳父和娘子也沒做錯什麼,朦朧中他還來得及自責:四十三歲了,攬鏡自照,看得見鬢邊白髮了。這一身槍棒,這一身好手段……
林沖很悶,於是去找高太尉,想找些出京走走的差使。高太尉正忙着他寶貝兒子高衙內十年忌辰,心情不好,揮揮袖子,讓陸遷和富安安排罷了。陸遷一臉正經地説:“大哥,休怪小弟,如今昇平之時,出京的差使,只有押運個把犯人去滄州。”
“也罷也罷。”
林沖帶着董超、薛霸出發了:他們三人要押着一名失陷了花石綱的制使去滄州。一路之上,董、薛都對林沖加意伺候,對那姓楊的犯人拳打腳踢。林沖看不過去:武人對武人惺惺相惜。他喝令董、薛:
“待人家客氣點!人家日後回京,好留一線相見。”
董、薛在某天晚上,偷偷摸進林沖的店房,囁嚅半天道:“林教頭,不瞞您説,這姓楊的打殺了京中的潑皮牛二,那牛二家裏使了錢,要我們殺了這漢子。你看,殺了這廝,還省得我們遠走滄州……”
“你們説什麼?”
“哎呀,林教頭,我們不是要你殺。我們兄弟二人乖覺得很。只消一盆滾湯,將這漢子雙腳傷了;再前方有一處野豬林,只説走累了要歇息,把這廝綁了,再一棍子下去……”
“胡説!”林沖氣得青筋暴跳,“放着我林沖在此,就不能讓你二人行此無法無天之事!”
董、薛面面相覷,董超低聲説:“教頭,這人去了滄州,也是要死的,只是白饒了那差撥、管營一些銀錢。還不如我們將這錢拿了……不然,您老拿大頭,五百貫,我二人……”
“胡説,都給我出去!”林沖怒喝道。把董、薛喝出房門後,林沖坐回桌旁,發了一陣子呆,覺得春寒料峭,便去將外袍拿來披了。他略一尋思,不由打一寒噤:這地方寒意深重,難道是因為半路被處決的囚犯太多?五百貫錢,嗯,那就可以買口寶刀……不對!怎麼能想這個?!林沖不知道惱恨誰好,只好又罵了半夜董超薛霸。
第二天上路後,林沖注意着董薛二人。二差人互相擠眉弄眼,顯是賊心不死,還想對那姓楊的犯人下手。見林沖屢屢怒視,打個哈哈,扮個鬼臉了事。林沖為自己昨晚居然會去琢磨五百貫錢的事,心頭大有疚意,深覺自己的志氣消磨,居然要和這種小人為伍,於是格外警惕。過午時分,走過一個猛惡林子時,薛霸指了指:
“這,這就是野豬林。”
好大一片陰雲密佈、殺氣騰騰的林子……林沖想。他想象着腳下踏着的陳年積葉中,埋了不知多少好漢的軀體。或剛硬,或柔軟,都被一棍子敲開頭顱,腦漿橫流……
林沖看着那姓楊犯人滿不在乎的神情,想:如果是我被捆到樹上,被這二廝舉棒要打時,我會怎麼想?
不知不覺,他對這楊姓漢子生了敬意。
出了野豬林,官道上一片茶肆,門口停着三馬車貨物。林沖叫了董薛二人,拉着那楊姓犯人一起坐了。茶肆裏另有一條大漢,戴着范陽笠,連着兩個小兵,正在喝茶。林沖看那官人身高體健,有意結納,過去施了禮。那大漢拱手:
“小可姓武名松,排行第二,是清河縣人氏,現在陽穀縣充任都頭。前些時縣裏有位生藥鋪西門大官人病故了,本來他要送藥去滄州,只好交割在小可身上。”
“既然是同道,不妨趕個順路?”林沖問。
“也好也好。”武都頭很是爽快。
董超、薛霸彼此皺眉,做了個鬼臉。董超暗地裏咬薛霸的耳根:“這教頭恁多事。人多眼雜,更加不好下手。”
“所以他老也升不了官。不懂得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薛霸仕途老馬的口氣。
道近滄州,武松叫停了馬車,對林沖説道:“林教頭,這滄州橫海郡有位官人,姓柴名進,綽號小旋風,你可聽過?”
“柴大官人,久聞其名。武都頭你認得他?”
“有過一面之緣。我聽説柴大官人最愛結納流配犯人、英雄好漢。我們不如投他莊上去?楊制使,你以為如何?”
“隨你二人便是。”楊姓犯人道。
“啊,楊制使!”柴大官人開了莊門,大步迎來,“久聞楊制使將門之後,如今落難,柴進深為痛惜。今日肯枉駕寒舍,真是讓柴某喜出望外。嗯,這個,武都頭,還有這位……林教頭?一起來莊上用些飯菜?啊楊制使,裏面請裏面請……”
在滄州牢城營,董超薛霸早早交割了文書,噘着嘴走了。楊制使叫住了林沖。“林教頭,你一路上相待甚厚,我楊志沒齒難忘。”
“哪裏哪裏……”林沖提不起精神來。
“保全我楊志的性命,於你許是小事,於我卻是大事。我楊志無以為報。這裏一個便箋,你可拿着,去京城王家老店處,取一柄家傳寶刀。那就算我楊志送給你的。”
林沖想推搪。他只要將手一推,就可以做成英雄了。他可以豪邁的説,“江湖漢子,恩義生死,林某還是曉得的。這點小事,何足掛齒。楊制使你他日還有鯤鵬展翅之時……”
可是,楊志最後一句話點中了他靈魂的陰影。一口寶刀,一口楊家家傳寶刀。
沒人知道楊志進了牢城營還能不能出來,也許那口刀會一直留在王家老店一直到老,明珠暗投。那是多麼浪費啊……
只要我伸出手,這口刀就歸我了。這是我應得的,我救了楊志一條命……林沖接過了便箋,張口結舌,目送楊志走進牢城營的陰影之中。

林沖讓嘟嘟囔囔的董超、薛霸先回東京。他自己約了武都頭,一起去滄州城外閒玩。武都頭提議説,聽得滄州城外,有絕大的一個草料場,鄰近的酒家,有極好的牛肉和村釀。林沖點頭。是夜風雪大起,還好二人習武出身,身子結實,披了斗篷,一路趕到那酒家。喜得雪也晴了。二人對坐,飲了幾杯,酒酣耳熱,商議買些酒與牛肉,回城裏吃去。
於是一起出門,踏着亂瓊碎玉,只見雪大如手,玉龍飛舞,周天寒徹,正撲簌下得緊,當真是好大雪。
林沖醉意發作,披開斗篷,大叫一聲:“好啊!只恨少一杆槍,若不然,少不得我便要舞它幾遭,才快我平生之志!”
“兄長沒見過這樣的大雪麼?”武松問。
“京都汴梁,市集輳密,少見這樣的大雪。哪怕是有,也是陪了娘子岳父,在家對窗賞雪飲酒,哪有這般快意?”
二人走到草料場側旁一座山神廟,忽聽見山神廟裏火光必撥聲。林沖仗着酒意,推門一看,正見一條虯髯大漢,在廟裏喝酒。那漢子見了林沖,大吃一驚,跳起來問:“你這潑鳥卻是甚人,來驚嚇灑家?”
“你又是何人?”
“灑家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門下提轄,姓魯名達的便是!”
“真是不打不相識。”林沖盤腿坐着,將酒葫蘆遞給魯達。三人圍火輪流喝酒,都喝得滿臉通紅。“魯兄卻為何來滄州?”
“俺是在滄州度日無聊,當真是日子淡出個鳥來,於是求個差使,來滄州出差公幹,也想見見其他好漢。唉。林教頭,武都頭,你二人又是為了什麼?”
武松一嘆:“我在陽穀縣,也不過每日點卯,回家陪我賣炊餅的哥哥過話。我哥哥是個好人,卻也是三問不應聲!”
林沖不出聲。他在想着楊志那口寶刀。酒意縮減了他的緊張情緒。他只是低聲笑着,條件反射的喝着酒,吃着肉。直到三人都喝醉了,倒了一地。魯達指着山神喝道:“你這潑鳥,卻瞪着眼嚇灑家!灑家須不怕你!!”
“哎,我有時夜來做夢,夢見我不是個都頭,卻是個頭陀。腰下兩口戒刀,殺人如麻。”武松説,“可有時又夢見我是個醉漢,上了一個岡子,遇見一頭掉睛白額猛虎!我卻不怕它,把它三拳兩腳,打死在地,從此成了英雄!哈哈,今日喝醉了,不知又做什麼夢。”
“這般説來,我也做過這夢!”魯達喊道,“我夢見我聽了一對父女訴冤,就去打死了我們那裏狀元橋賣肉的鄭屠!我還夢見我當了和尚,醉酒吃肉,砸了山門。哇哈哈,真是快活。”
“可惜我們做英雄,都要在夢裏了。”林沖總結道。“年華空老啊,鬢如霜!俺林沖這一身好槍法,不能用於江湖之上,這一生當真不痛快……”
朦朧之中,林沖夢見自己買到了一口寶刀。他持着這口寶刀誤闖了白虎節堂。他被套了枷鎖。董超薛霸把他押去了滄州。董超薛霸把他的腳按進了沸騰的水裏。董超薛霸在野豬林對他舉起了棍子……又一會兒,他還在山神廟,以為自己夢醒了,卻看見草料場燒得火起。他聽見陸遷在談論他的死亡。他忽然憤怒了,同時也解脱了!遍身煞氣,衝冠而起!呀呀呸!!手頭一杆槍,正要殺這等無情無義的鳥人!殺盡了這起賊子,再仰天長噓一聲,好大雪!!
——然後他醒了。
“這酒喝得,”魯達正摸着頭,半睡半醒,“灑家又做夢了。夢見灑家在一個林子裏,見有兩個鳥人要殺林教頭,灑家急忙過去,把那二廝給趕開了。這不醒來,教頭還在這裏。哎。”
“我也是。夢見了那已死的生藥鋪西門大官人,毒殺了俺哥哥,俺正把他從獅子樓摔下來。這不是……”武松道。
林沖還不想説話。他沉默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在現實中。他不知道是不是不説話打破沉默,就不會從夢中驚醒。
那段夢境,好像是他想過而無法得過的另一段人生,另一種可能——然而並不快樂。在那些血淋淋的故事裏,他經歷着痛苦與失意,但也有其他陌生的情感:屈辱、哀傷、驚恐、狂喜、憤怒、豪邁、仇恨與恐懼。
那是他平和安泰的四十三年人生中,所從來沒有過的。
十年前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