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大建:減碳是對西方工業革命的一次大革命,這次中國走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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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剛剛過去的2023年,隨着新能源領域爭奪戰愈演愈烈,搶佔在全球氣候問題上的話語權也成為各國的博弈點。這一點在經歷了一個多月的COP28大會(第28屆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上表現的淋漓盡致。本次大會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圍繞“淘汰石油”進行的博弈。閉幕會上,198個締約國就《巴黎協定》首次全球盤點、減緩、適應、資金、損失與損害、公正轉型等多項議題達成“阿聯酋共識”。而對於“逐步淘汰石油、煤炭和天然氣”這一長期呼籲,協議中未能直接提及。
與此同時,圍繞氣候變化的合縱連橫也在同步展開。為進一步落實《巴黎氣候協定》,分享中法兩國應對氣候變化等方面的發展經驗,與COP28大會幾乎同期進行的第三屆中法碳中和論壇在蘇州舉辦。會上,同濟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教授諸大建發表題為《雙碳目標下的中國新型現代化》的演講,隨後接受了科工力量的專訪。在訪談中,諸大建表示:
1. 未來中國的能源安全和能源轉型是大力減排的內生動力;
2. 中國近些年推動產業數字化,在助力能源轉型的同時也是一次對西方工業革命的大革命;
3. 減碳投資不單需要新能源投資,同樣需要老舊設施轉型的預算;
4. 中國在新能源領域的發展力度與速度遠超預期,在碳問題立場上也愈發“豪爽”,未來也將給世界更多期待。
以下是訪談實錄:
科工力量:《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二十八次締約方大會(COP28)“加時賽”剛剛結束,能否請您談一下對本次會議的整體觀感?
**諸大建:**COP28會議的目標是盤點全球在應對氣候變化方面的進展。自巴黎會議以來,這是第一次全面盤點。這次盤點不是針對國家,而是全世界的。

cop28峯會現場 圖源:新華網
迪拜會議談判比以往的COP會議有難度。中國氣候變化事務特使解振華表示,歷年的會議中,最糟糕的是在哥本哈根,最高興的是巴黎氣候大會,而這次是讓他感到最困難的一次。因為最初形成的案文有27頁,需要解決的有206個問題之多,且各方立場複雜,難以協調。
巴黎協定的目標,是控制温度上升保證不要超過2度,最好不要超過1.5度。按照迪拜會議對當前各國降碳行動的彙總,到2030年還無法達到巴黎協議的目標。因此,各國需要在2025年提出新的國家自主貢獻目標,這是迪拜會議的主要結果,由此安排了進一步的行動。
科工力量:氣候變化大會“説得多,做得少”是很多人的觀感,但中國做了很多落到實處的事情,您怎麼看?
諸大建: 2015年我到巴黎參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氣候變化科學大會做過大會panel發言。當時有記者採訪我關於中國的態度,我説中國是 promise less but do more,就是我們承諾時比較小心,但是一旦承諾,全部會做到,而且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與一些發達國家説得多做得少不同,中國的邏輯很簡單,就是認為應對氣候變化是我們自己應該做的事情。特別是中國的能源安全,迫切需要從依賴化石能源轉變到依賴可再生能源上來。過去10年來,中國拼命發展可再生能源,現在已經成為全球可再生能源的領導者。
能源安全和能源轉型,是中國應對氣候變化的內生動力。在這件事上,我們做得越多越徹底,就越有競爭力。因此,這點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中國要反對的是發達國家不管自己的歷史累積排放,指責中國當前排放屬於世界最多、因此需要做得最多。我們將站在中國與世界統籌兼顧的立場上,按照自己的節奏推進雙碳目標。
科工力量:全球碳減排離不開中美兩個排放大國的合作,請您談一下美國方面的情況?
**諸大建:**中國和美國是全球碳排放最多的兩個國家,所以全世界都認為,如果中美在這個話題上沒有實質性的合作和各自強有力的做法,全球降碳目標是不可能成功的。

圖源:pixabay
美國的問題是,美國的內政導致其氣候政策存在不穩定因素。民主黨對應對氣候問題態度相對積極,而共和黨對應對氣候變化常常持反對態度。過去共和黨曾多次退出氣候談判和協議。第一次是克林頓政府答應後被布什廢除,第二次是奧巴馬答應後被特朗普撕毀。拜登上台後雖然恢復了相關政策,但是很難保證下一輪不會再次出現反覆。
美國華府之外有利益集團在僱傭人員專門唱反調,這加劇了因為政治選情而呈現出的政策波動,使得美國在應對氣候問題上很難保持政策的連續性,從而影響全球二氧化碳減排進程。
科工力量:從國際話語權角度,您如何評論中國在雙碳問題上的立場和表述?
**諸大建:**應對氣候變化,全球利益格局比較複雜。即使發展中國家,各自的訴求也不太一樣。比如本次COP28延期的一個原因主要是因為一些小島嶼國家對全球氣候變暖和海平面上升有焦慮感,他們認為全球減碳進程特別是淘汰化石能源進程太慢。反過來,一些中東產油國,他們對大幅度減少石油使用的呼籲有相對保守和謹慎的態度。從發達國家立場來説,雖然口頭上推動激進減排,但行動上卻不願意為承擔歷史責任掏錢。

民間社會代表、氣候活動人士以及小島嶼發展中國家的代表團表示,此次cop28峯會的會談結果僅是差強人意。 圖源:新華網
中國是碳排放的發展中大國,同時又是新能源開發的引領者。中國在世界上的態度,是擁護氣候問題上聯合國提出的“共同而有區別的責任”。中國在氣候問題上的表態,就是堅持聯合國的多邊主義,既不過於激進,也不過於保守,要盡最大努力尋找公約數。
科工力量:但中國自己在做的事情,能否進一步展開談一談?
**諸大建:**剛才提到能源安全和能源轉型是中國應對氣候變化的內生動力。中國2020年確立“3060目標”,即在2030年前爭取實現碳達峯,2060年前爭取實現碳中和。雖然比國際上的“3050”目標晚一些,但這是中國的發展階段和發展節奏決定的。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增長迅速,能源消耗和排放問題也隨之增加。結合中國到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的目標,可以將改革開放以來到2060年的80多年時間分為兩個40年,以2020年為分界點。從1978到2020年,中國經濟基本上是每7~10年翻一番,在高速度增長的發展模式下,能源消耗和碳排放是同步往上走的。

現在需要向高質量發展進行轉型,所以2020年後我們開始轉入了下一個40年的去碳化進程。在從傳統發展模式走向綠色低碳發展模式的過程中,經濟要增長,社會要繁榮,所以中國提出一個戰略叫先立後破,就像汽車在從燃油車向純電車過渡的過程中,中間會有混動車作為過渡。
與歐美國家當時的經濟增長與二氧化碳排放情況相比較,中國的雙碳目標是有一定的跨越性的。例如中國到2030年實現碳達峯,與能源有關的二氧化碳排放總量約為110億噸。中國的人口峯值為14億,這意味着人均碳排放量為8噸。相比之下,歐美國家在實現人均2萬到3萬美元的經濟增長時,其人均碳排放量為10~20噸,澳大利亞、加拿大、美國人均碳排放接近20噸。

在政策推進中,中國的雙碳目標與國土空間相結合,有一個在國際上可以講得響的概念,即通過三區三線進行碳源碳匯空間的優化平衡。中國把整個國土分成三類空間,第一是生態空間,佔整個國土空間的30%以上;第二是農業空間,包括18億畝耕地;第三是不超過10%的城鎮空間。城鎮空間主要是碳源,包括來自工業、交通和建築等方面的碳排放。生態空間和農業和生態空間需要作為碳匯空間提升碳吸收和碳儲存的能力。
我曾經有一個國土空間碳源碳匯比要調整到1-2的假説,即到2050-2060年,中國的碳源要降低到與碳匯能力相匹配的程度。
去碳化的行動需要金融支持,中國在減碳方面的投資預算研究有很多方案。現在相對一致的看法是從2020年到2060年,中國4個主要領域即能源、工業、建築、交通的低碳轉型需要投資140多萬億元人民幣。2008年應對金融危機,中國投入的“4萬億”曾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現在中國用於“雙碳”轉型中所投入的資金,相當於40年內平均每年投入3-4萬億,相當於每年2%~4%的GDP。

我將主要的行動領域和技術手段概括為一個4×4的矩陣來表示。

表中縱向第一列是能源結構轉型;第二列是工業產業結構轉型;第三列是交通結構轉型;第四列是為建築和土地城鄉結構轉型。橫向表示下一個40年中國的發展節奏,按照時間依次是低碳技術、零碳技術、負碳技術。在我們邁向碳達峯的過程中,雖然新能源的替代和老能源的效率改進是同步的,但是在最初的階段能源效率改進起到主要作用,新能源的佔比要到2040-50年左右才能超過50%。
值得注意的問題是,在雙碳目標的金融支持中,除了投資新能源的綠色金融之外,還要強調轉型金融的概念。因為除了新能源替代之外,工業、交通、建築的新舊改造和切換需要大量的投資,轉型金融在雙碳目標中需要有足夠的地位。現在資本對增量型的新能源投資比較積極,但對老能源的基礎設施存量改造猶豫不決,力度不夠大,主要是擔心投資回報問題。

科工力量:這是否涉及另一項技術,中國近年來大力發展5G、物聯網、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並推動各行各業的產業數字化,ICT行業是否有助於能源轉型?
**諸大建:**那是當然的。我介紹一個“碳手印”的概念,它與負影響的“碳足跡”概念相對。我們在各種活動中產生的碳排放,以“碳足跡”計量,但有些活動本身雖然產生碳排放,但目的是為了更好地降碳,我們把這一類正向排放叫作“碳手印”。

根據世界經濟論壇的一項研究,ICT技術產生的碳排放約佔全球的2%,但可以減掉的碳足跡佔全球的20%,也就是説,能產生10倍槓桿。ICT技術雖然本身也產生能耗和二氧化碳排放,但與能源、工業、建築、交通、農業等排碳大户相比,不是同一個數量級。
更重要的是,要規劃和管理人類活動中的碳排放,離不開ICT技術。

數字技術使粗放的經濟發展模式有可能得到更精細的測量和管理,使生產和生活的全生命週期透明可控,提升能源利用效率,例如線上開會、3D打印產品、BIM建築設計等;比如中國降碳不是靠降低大家的人均用電量來達成,而是靠使用可再生能源來達成,我們的人均用電量未來還要翻倍,這個過程就離不開數字化技術。
把低碳化與數字化結合起來推進新工業革命,是對過去200多年來高碳排放的舊工業革命的一次倒U形的大革命。以往的歷次工業革命,主要依賴的是排碳的化石能源,從煤炭到石油再到天然氣。西方的整個科技和基礎設施,都是基於化石能源建立的。現在我們需要對以化石能源為基礎的社會架構進行一次大換血,這是個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認為迪拜COP28的最大成就,就是明確宣佈人類社會要轉型脱離化石能源。

COP 28參會人員留在酒店的OPEC禮品袋,表明OPEC可能對與會代表展開了遊説。 圖源:Twitter @JeniMiller
在這場全方位去碳化的新工業革命中,領先的國家將擁有先發優勢,後續的經濟競爭力就更強。中國非常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前幾次科技革命和工業革命,我們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有跟上而落後。這次我們有機會成為領頭羊,中國從技術創新到制度安排、到領導人的號召,都表明了決心。在應對氣候變化和能源轉型革命中,中國不是簡單的參與者,而是要以引領者的姿態去參與和帶動這場世界性的大轉型。
科工力量:如果説是一場大革命的話,西方發達國家過去的一些存量可能是一種包袱,而後發的一些國家反而可以輕裝上陣?
**諸大建:**後發國家輕裝上陣,可能有跨越式發展的機會。但是像中國這樣的發展中大國,在新能源問題上大幅度做增量工作的同時,還需要對過去許多年發展起來的已有的許多基礎設施進行存量式的改造。因此轉型不可能是爆發式的,歐美從碳達峯到碳中和都需要有幾十年的時間。中國的雙碳目標從2030年前實現碳達峯到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只有30年的時間。在這30年中,需要統籌兼顧、先立後破,有節奏有強度地向前推進。

中國風電設備出口哈薩克斯坦 圖源:新華社
另一方面,我們可以在“一帶一路”的走出去戰略中,幫助發展中國家實現跨越式發展。許多非洲國家雖然經濟發展比較落後,但他們國家的精英在思想意識上並不落後,尤其是聯合國話語系統在非洲有很大的影響力。因此,中國已經承諾不在“一帶一路”國家建設燃煤發電廠,我們承諾不會能將國內淘汰的技術和產業轉移出去。而是要結合這些國家的實際把去碳化的前沿技術帶過去,幫助一帶一路國家轉型發展擺脱傳統化石能源。
科工力量:有人認為中國在發展到現階段後,與其他發達國家一起制定規則,關閉了中國作為後發國家的發展大門。您對此有何看法?
**諸大建:**我個人感覺,現在認為中國應對氣候變化推進雙碳目標是吃虧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少。中國應對氣候變化,不僅是參與氣候問題全球治理,也是要推進中國經濟社會的高質量發展。中國的立場在國內外都得到了更好的表達,得到了更好的理解。

我理解這可能主要説的是2009年哥本哈根會議之前國人中有些人的思想情況。從1997年京都議定書到2009年的哥本哈根會議,大家都在爭取碳排放權。每次開會都在爭論如何劃分蛋糕,每次都是不了了之。2009年以前,確實有一些聲音認為氣候變化是西方的陰謀,目的是抑制中國的發展。但近10年來,這種聲音已經很少了。
2015年的巴黎會議之所以是重要的里程碑,當然中國和美國之間的合作對此做出了重要貢獻,就在於它革命性地改變了全球應對氣候問題的思維方式。它摒棄了“分蛋糕”的方式,改為每個國家自主決定減排量,並將其稱為NDCs(國家自主貢獻)。巴黎協定決定每個國家每隔五年要更新NDC,要在原有目標上進一步減少排放。國際會議開會盤點,就是將各國的表態彙總後,計算出總的減少量和全球減碳目標的差距,然後要求有進一步的行動。
這種參與式的目標制定方式不再強調具體的指標,而是鼓勵每個國家盡最大努力減少排放。因此現在各國都在努力使的經濟社會發展與二氧化碳排放脱鈎,最大程度提高國家的低碳競爭力。
科工力量:您説不期望迪拜會議會有大冷門,但是相信中國未來會有冷門。這是指什麼可能性?
**諸大建:**2010年以來,中國在新能源領域的發展力度和發展速度,超出了國內外的預期,我相信未來還會有更大的奇蹟發生。例如,最近我們看到我國的新能源發電轉機容量已經超過50%,超過了火電轉機容量,新能源實際發電量也大幅增長。按照這個節奏,2030年我國的新能源佔比有可能提高到25%甚至以上。這裏補充一句,儘管我們現在的風光等新能源發電裝機容量已經超過總量的50%,但裝機容量與實際發電容量之間是有差異的。由於風光發電的間歇性,其裝機容量需要是火電的3倍到4倍,才能達到替代火電實際發電的能力。
這次在迪拜,來自近200個國家的代表在COP28氣候峯會上作出歷史性決定,首次同意着手脱離全球對“化石燃料”的依賴,超越了原先的有關淘汰煤炭還是減少煤炭的爭論。我個人認為,這個結論對中國雙碳目標採取先立後破的戰略是有利的。
中國眾所周知的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的目標是領導人2020年在紐約聯合國可持續發展大會上宣佈的,當時我們這些關注氣候問題多年的業內人士既感到高興,也感到吃驚。2010年以來,我們看到中國推進雙碳目標的決心和力度一直在加強。這次謝振華在大會上表示,到2025年中國會宣佈新的2030年和2035年目標。以中國的高效和氣魄來説,我建議大家從現在起就開始關注2025年在巴西舉行的下一次會議及相關的信息,可以期待新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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