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寶：我親身經歷的創新悲喜劇

【導讀】 《光輝歷程：中國發展改革40年親歷與思考》一書由國家發改委原副主任、國家能源局專家委員會主席張國寶所著，在最後一篇文章定稿9天后，張國寶與世長辭。

該書披露了中國發展改革中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與台前幕後，是張國寶在國家發改委40年親歷與思考的高度濃縮和最後絕唱，多角度揭示高層對許多重大事件決策拍板的秘辛，是解碼高層佈局中國改革發展、操盤經濟運行的密鑰。

本文是2013年12月25日張國寶在第十三屆中國經濟論壇的演講。原載《中國經濟週刊》2013年第50期。

【文/張國寶】

近日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強調，把改革創新貫穿於經濟社會發展各個領域、各個環節。這好像和以前的提法有點不一樣。以前，有些文件講：把改革貫穿於經濟社會發展的各個領域、各個環節，以改革促創新發展。這次好像把“創新”兩個字擺到前面去了，是不是有更深的含義？

後來，我請教了有關起草人，起草人説他們沒有想那麼多。但是，我們可以從中看出，在經濟結構調整中創新的重要性。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於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有很長的篇幅講到創新問題，如建立健全鼓勵原始創新、集成創新、引進消化吸收再創新的體制機制等。這裏面的每一句話，恐怕都是一篇大文章。

諾基亞等老品牌沒落了

最近由於工作關係，我到美國的一家公司去考察。看什麼呢？我們第三代核電的一個最關鍵的部件——組泵。它是核電站的 “心臟”， 從核電站開始運轉到退役，它都在工作，如果它不工作了，核電站就無法運轉了。這家公司的創始人是發明飛機的萊特兄弟，原來是一個飛機製造廠，曾經是美國第二大企業。後來，波音等飛機制造企業發展起來以後，它競爭不過，就改為生產汽車的某些很重要的零部件；後又轉而生產核電站的組泵，當然也是技術含量很高的產品。但是企業規模和當年比已經小了很多。我有一個很大的感悟，在工業領域要當一個百年老店，實在太難了。

近兩年，可能大家都注意到，柯達、摩托羅拉、諾基亞這些曾經的世界品牌逐漸退出了歷史舞台，或者沒有了，或者被別人兼併了。最近索尼也不行了。

我曾經到諾基亞公司參觀過。我這個人有時候説話比較直接，當時就問諾基亞的總裁：現在中國很多人都在説蘋果，諾基亞會不會哪天競爭不過人家，不行了？諾基亞的總裁聽完這句話，臉上很不高興，説我們不怕，它競爭不過我們，如何如何講了很多。我説，怕不怕不是你説了算，是市場説了算。那一次談話，讓對方不是很高興。但是，不幸讓我言中了。在手機領域，蘋果、三星開始崛起，諾基亞也被兼併了。這樣的例子非常多。

國產彩電 、數碼相機的“晚一拍惡果”

我經常告誡中國的一些企業，你們在某一個時間可能很輝煌，但千萬不要自傲，要如履薄冰。今天你的產品很暢銷、很名牌，也許過一段時間你就退出歷史舞台了。這樣的例子，我在工作中也遇到了很多。

改革開放初期，中國不會造彩電，凡是有機會出國的人都弄個指標，首選買一台彩電。所以，國家下定決心要搞彩電，後來果然把彩電產業建立起來了。我國的彩色顯像管電視機曾經是世界第一，年產1000萬台，而且出口在世界上也獨佔鰲頭。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液晶技術。國內企業就在考慮，液晶將來會不會代替顯像管，也開了研討會。當時，我問一家彩電企業的老總，液晶出來了，會不會哪天代替你的顯像管？他説，不會的，起碼20年不會有問題。國家也搞了論證，請了業內最頂尖的一二百名專家論證中國今後顯示屏的發展方向，最後的結論是液晶代替不了顯像管。但是，後來的發展顯然不是這樣。

北京牌電視機（圖源：網絡）

我們的數碼相機也是這樣。剛開始有數碼相機的時候，可能就幾十萬像素，後來一二百萬像素，相機個頭也不大，大家玩玩。我當時還寫了個東西，説要重視數碼技術的發展。後來也組織過專家論證， 專家們説，數碼相機不可能代替光學相機。但我還是堅持讓他們搞數碼相機研究。流言蜚語就出來了，説張國寶喜歡照相，所以讓他們搞這個東西。儘管後來我們也做了很多努力，但跟別的國家在數碼技術上的競爭，我們還是晚了一拍，這麼大的市場，我們沒有抓住。我講這個故事，就是想説明創新的重要性。

華為高強度的創新投入

我再講兩個故事。一個是華為，任正非他們幾個人創業的時候，我就認識他們。剛改革開放時，我到加拿大去參觀北方電信，公司位於美國和加拿大的邊境，風景優美，有湖泊，生活條件非常好，有4000名研發人員，其中不乏中國在美、加留學後留在那裏工作的人。當時，我一看，心基本上涼了，認為這輩子可能看不到趕上人家的希望了。最起碼，我們連那樣的硬件條件都沒辦法提供給我們的研發人員。但是，我預計錯了，現在的華為早已經將北方電信打敗了，當年的那一批企業現在都很弱勢了。

華為為什麼能做到這樣？ 因為它確實在創新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2012年，華為的銷售收入是2201億元人民幣，研發費用達300億元人民幣，佔銷售收入的比值為13.7％。一般來講，國際上企業如果能拿出3％的銷售收入來搞研發就不錯了，5％的就説明你重視研發。同時，華為也認識到自有知識產權的重要性，開展了專利技術戰略，老跟人打官司。到2012年底，華為累計申請中國專利41948件， 其中在外國申請的專利是14494件，累計獲得專利授權30240件。正是由於高強度的創新投入，華為才能夠成長為一個世界矚目的高新技術公司。

華為的成功可能還有別的一些因素，但我認為，創新肯定是非常重要的，因為華為並不是很寄希望於政府的支持。華為稍有名氣的時候，時任總理朱鎔基曾經去視察過，一看不錯，朱鎔基馬上表態，你要什麼條件我支持你，你資金緊張，給你解決3億元人民幣貸款好不好？任正非當着總理的面説好好，但我看得出來他並不是很積極。後來，我們堅決落實朱鎔基同志的指示要給他貸款，他不要，不願意跟政府掛得太緊，到現在他都不上市，相反他在創新上下了很多功夫。

買不來的外國羊肉和現代化

從2004年起，我國發電裝機平均以每年1億千瓦的裝機速度增長，創造了奇蹟。不僅國內的電站全部採用了國產設備，並且2008年至2012年共計出口發電機組9236萬千瓦，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電力設備提供者。從中可以看到我們裝備製造業的進步，這也是中國工業發展的一個縮影。過去有人講，買是買不來一個現代化的。我現在深有體會，如果當年沒有搞創新，我們自己能做這些設備嗎？即使有那麼多外匯，拿到國際市場買，能買到1億千瓦的發電設備嗎？

我給大家舉個例子。今年羊肉漲價比豬肉要快，有關部門希望能夠平抑羊肉的價格，中央也很重視。我們有那麼多外匯儲備，拿點錢買不就好了嗎？大家都同意。結果買的時候才發現，國際市場上沒有那麼多羊肉，市場流通的羊肉能夠貿易的就10萬噸，而且你一買可能價格就漲起來了。同樣，如果我們去買發電設備，也可能把發電設備的價格就提高了。所以，我們一定要走自主創新的道路。

“資優生 ”蘇州的新難題

前幾天我碰到一個老朋友，江蘇省蘇州市委書記蔣宏坤。他説，蘇州從2000年到2010年這10年業績非凡。10年中，蘇州一共投入人力350萬人，包括外來務工人員到蘇州就業的；使用土地104萬畝， 就是説有104萬畝土地從農用地轉為了工業用地；創造了萬億元的產值，本級財政收入增加了1000億元。可以説，蘇州是改革開放的佼佼者，這些數字已經説明了這一點。

蘇州工業園區（圖源：網絡）

但是蔣宏坤也講到，這種靠要素高強度投入的發展模式已經難以維持了，你還能拿出104萬畝地來？拿不出來了，沒有了。下一步蘇州靠什麼來發展？只有靠體制機制的創新，靠科技創新才能釋放出新的發展活力。

改革開放以來，在創新上我們取得了很大成績，但是冷靜地看，我們既不能妄自菲薄，也不能妄自尊大，我們和發達國家是有一定差距的。以專利為例，2011年我國申請的國際專利一共是16406件， 僅僅是美國的三分之一，而且這三分之一的專利和美國的專利在技術含量上也有差距。2011年世界品牌500強中，中國內地的品牌只有21個入選，其中製造業僅僅7個，美國則有239個、法國43個、日本41個。所以，我們的品牌、我們的創新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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