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洛聞：金正恩廢除和平統一，是反守為攻還是以攻為守？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常洛聞】

據《勞動新聞》1月16日報道，朝鮮15日在平壤萬壽台議事堂召開第14屆最高人民會議第10次會議。

朝鮮勞動黨總書記兼國務委員長金正恩在會上發表施政演説，演説針對修改憲法條款，改變對南政策，和優化內政外交三個方面，提出了具有重大變化的新提法，和非常具體的工作要求。

其中對南政策的大幅變化最受外界關注，繼此前直指“大韓民國敵對實體”之後，金正恩在演説中稱大韓民國是“徹頭徹尾的頭號敵國、永遠的主敵”，並表示必須從共和國（朝鮮）的民族歷史中徹底刪除“統一”、“和解”、“同族”等概念。

金正恩在演説中提議，將他在去年年底舉行的勞動黨第八屆中央委員會第九次全體會議上提出的“朝韓關係是敵對的兩國關係”和“轉變對韓政策路線方向”寫入憲法，將朝鮮的疆域補充加入憲法條款。

金正恩的原話可以説是殺氣騰騰：“我國（朝鮮）憲法沒有反映上述內容（朝鮮領土地理定義）的條款。既然我們共和國已把大韓民國是和解與統一的對方，是同族這一脱離現實自相矛盾的既成概念完全刪除，規定為徹底的他國、最為敵對的國家，有必要採取合法正確地規定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作為獨立的社會主義國家的主權行使領域的法律措施。我看在憲法上還可以反映，在朝鮮半島爆發戰爭時，完全佔領、平定、收復大韓民國且將之納入共和國領域的問題。在憲法的有關條文裏寫入在我國人民的政治思想生活和精神文化生活領域中不使用“三千里錦繡河山”“八千萬同胞”之類的誤導北方和南方為同族的殘餘詞彙，加強教育工作讓人民把大韓民國切實視為徹頭徹尾的第一敵對國家、不變的主敵才對。此外，我認為憲法規定的“北半部”、“自主、和平統一、民族大團結”的詞彙現在也應該被刪掉。”

金正恩的最終結論是，“不能與夢想着‘政權崩潰’和‘吸收統一’，在對決狂症中喪失同族意識的大韓民國走上民族復興和統一之路。在人民的政治思想生活和精神文化生活領域，有關條文應明確禁止居民使用‘三千里錦繡江山’、‘八千萬同胞’等誤導韓朝為同族的詞彙，並加強相關教育，將韓國視為朝鮮的頭號敵對國家、永遠的主敵。……要實行其他措施，如徹底拆掉不三不四地建立在首都平壤南邊關門的難看的‘統一祖國三大憲章紀念塔’，從而完全消滅掉在我們共和國（朝鮮）的民族歷史上‘統一’、‘和解’、‘同族’的概念。”

位於平壤樂浪區，2001年金正日指示建立的祖國統一三大憲章紀念塔。

1972年，韓朝最高領導人朴正熙和金日成通過特使舉行的“間接首腦會談”上籤署《7•4南北（北南）聯合聲明》，達成了“自主、和平統一、民族大團結”三大原則這一重要共識。2001年8月，為了紀念這一重要文件，朝鮮根據金正日國防委員長的指示，在平壤樂浪區域統一街建設了“祖國統一三大憲章紀念塔”。拆除紀念塔，不僅是拋棄了北南對統一的共識，也是對“金日成、金正日主義”的重大修正。

金正恩的姿態從形式上徹底斷絕了韓朝關係，也修正了金日成主席和金正日國防委員長的統一路線內涵，正式提出“兩個朝鮮”論。朝鮮對南口徑在接下來一段時間將會出現重大調整，考慮到政治週期，這一調整有兩個更重要的意義：

對內，是在金正恩完全掌握局面後，對朝鮮的思想路線進行整飭，在黨內統一認識，達到完全捋順、融合金日成金正日主義和金正恩思想，將朝鮮“主體思想”現代化、金正恩化的目的，意味着朝鮮的意識形態進入了新階段。

對外，在韓國尹錫悦保守政府倒向美國、日本，對朝鮮視若仇讎的情況下，北南關係早已實質破裂，金正恩主動徹底放棄與尹政權接觸，提前將朝美、朝韓關係“歸零”，憑空製造出了利於朝鮮的政治籌碼——美國和韓國誰出現政權輪替，都肯定要在朝鮮劃定的起跑線上“重起爐灶另開張”，而且只要新政權肯和朝鮮接觸，就一定能取得成果，可以説金正恩利用體制差異，完全掌握了美韓的政治脈搏。

根據金正恩的指示，最高人民會議通過決議，廢除負責韓朝對話、協商與合作機構——祖國和平統一委員會、民族經濟合作局以及金剛山國際旅遊局。這一大刀闊斧的動作，雖然是砍掉了三個對韓機構，但其實對朝鮮內部的影響遠比對韓國深遠的多。

1960年4月19日，韓國反對李承晚的抗議者前往警察局。

1960年，韓國爆發反對李承晚獨裁的民主化運動“4·19革命”，由於學生是運動的絕對主力，而朝鮮當時對韓國有經濟、軍事、政治的全面優勢，朝鮮勞動黨的社會主義思想對韓國學生影響力很大，於是為了聲援韓國的學生運動,1961年5月13日，朝鮮政治和社會組織以及各界各界代表共33人組建了祖國和平統一委員會，洪命熙出任第一任委員長。

洪命熙

朝鮮勞動黨中央委員會下設有統一戰線部負責韓國事務，專責官方對等交流。祖國和平統一委員會（簡稱祖平統）成立後，本來設計為負責非官方交流和公共對話的民間社會團體。但是由於朝鮮的政治變化和政府機構調整，祖平統委員長通常由統戰部部長進行任命，統戰部部長則由朝鮮勞動黨中央委員會書記擔任，因此祖平統實質上變成了隸屬統戰部，只有喊話職能的黨務心戰機構。

自金正恩上台，祖平統的地位更加微妙。2016年，朝鮮撤銷國防委員會，成立國務委員會，祖平統併入國務委員會，從勞動黨下設對外機構變成了朝鮮政府機關，職權進一步削弱。

時任韓國統一部長官趙明均與時任朝鮮祖國和平統一委員會委員長李善權會面

韓朝曾在2018年1月9日舉行高層會談，朝鮮派遣祖國和平統一委員會委員長李善權為首席代表，與韓國首席代表、統一部長官趙明均會晤，這也是祖平統最後的高光時刻。當時外界猜測這兩個機構的對等對話將會成為南北的常設溝通機制。而勞動黨統戰部則會與青瓦台國家安保室對位，調整為“首腦熱線”。

但金正恩在2019年美朝首腦會談破裂後，180度翻轉對韓政策，派出金與正親自指揮，炸燬了朝韓聯絡處大樓。2020年，祖平統委員長李善權升任外務相（外交部長），並且沒有任命新的祖平統委員長，祖平統的業務實質上停滯。

接掌祖平統前，李善權曾擔任朝鮮國防委員會政策局長，獲授朝鮮人民軍大校軍銜。

李善權接任朝鮮勞動黨中央委員會統一戰線部部長後的官方肖像

2021年以來，祖平統名存實亡，下設心戰網站《我們民族之間》，由朝鮮參政黨之一的正義黨接管。權力真空由朝鮮勞動黨統一戰線部、朝鮮人民軍保衞司令部和國家保衞省瓜分。李善權從2022年6月8日起接任統戰部部長。“和平統一”開始淡出朝鮮的意識形態話語體系。2023年8月海軍節的講話中，金正恩甚至提出了“為實現國家統一而準備革命戰爭”的説法。

2023年海軍節，金正恩視察朝鮮人民軍海軍司令部。

民族經濟合作局和金剛山國際旅遊局也是類似情況。南北經濟合作的樞紐開城工業園2016年最後一次關閉後再未開園，其中的聯絡處大樓被金與正親自指揮炸燬，南北經濟合作停滯。金剛山旅遊區2008年發生了韓國女遊客誤入軍事禁區，被朝鮮哨兵擊斃的悲劇，之後朝韓雙方在改善安全措施方面無法達成一致，朝鮮撕毀與韓國現代集團簽訂的經營合約，金剛山實際變成了朝方單獨經營，也自然沒有了韓國遊客。

兩個機構都是“行屍走肉”。此次撤銷，對金正恩來説一舉多得：對朝鮮黨政機構“精兵簡政”，梳理內部權力分配，防止有人“養寇自重”。整飭高層吏治，收緊各個對韓情報機構的“自治權”，防止分管情報工作的軍頭變成寡頭。還可以隱藏朝鮮黨政軍的真實權力結構，一定程度上干擾他國的刺探和滲透。

此次全面調整對韓政策，代價是朝鮮進一步關閉對南的大門，這是金正恩上台以來堅持不懈的工作，終於階段性“交卷”。對南工作這一實權從此將完全回到勞動黨中央手中。切掉了若干與南韓接觸頻繁的機構，可以避免朝鮮政府官員、人民軍高層私相授受，利用對南工作建立獨立王國，也降低了偶發事件的幾率。利用這個機會削平各個權力山頭，也給金與正鋪平了道路——一但朝韓轉暖，一定會整合、甚至成立全新機構統轄朝鮮黨政軍對韓工作，功勳赫赫的“白頭山革命血統”金與正必然是唯一人選。

演説中，金正恩強調“我們不希望戰爭，但也不想躲避戰爭。沒有任何理由選擇戰爭，因此也沒有單方面地斷然進行戰爭的意圖。但是，一旦戰爭變成我們眼前的現實時，我們就決不會忙於避戰，而為維護自己的主權、人民的安全和生存權，我們將完美迅速地做出徹底準備的行動。”這一表態，無疑再次強調了短期內，朝鮮沒有以武力改變半島現狀的意願。但畢竟朝韓尚處在交戰狀態中，戰術欺詐和擦槍走火的可能都無法完全排除。

演説還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是針對朝鮮國內經濟建設、外交原則、反帝鬥爭做出了原則性安排。其中針對外交特別做出了具體指示：“要把同社會主義國家的關係發展提出為優先課題，進一步加強雙邊和多邊合作，果敢開展國際規模的反帝共同行動和共同鬥爭。”此一表態沒有使用“金日成金正日主義”這種國內使用的政治性措辭，而是強調了社會主義國家概念，顯然並不是説給會上的朝鮮議員聽的。

《勞動新聞》1月16日報道，朝鮮前一天在平壤萬壽台議事堂召開第14屆最高人民會議第10次會議。朝鮮國務委員會委員長金正恩在會上發表施政演説。圖自朝中社

而且金正恩對外交內政的通盤調整，有一個重要的外部因素。俄羅斯總統普京通過新聞秘書宣佈將會在可見的將來訪問朝鮮，這一表態是配合朝鮮外務相崔善姬對莫斯科的訪問而做出。

朝、俄、韓、美、日的媒體都對崔外務相訪問俄羅斯高度關注，並都高度懷疑、猜測俄朝將在武器裝備方面有重大合作，重大到足以直接影響烏克蘭戰局。以至於俄媒播放的現場畫面都經過消音處理，也沒有可以解讀唇語的視頻片段，而且沒有列明出席人員名單。但經過比對視頻畫面和資料，我還是發現了一些細節。

趙春龍陪同金正恩及“尊敬的女兒”視察重要車架工廠

朝鮮駐俄羅斯大使申洪哲

坐在崔善姬兩側的，一位是按外交禮儀應當作陪的朝鮮駐俄羅斯大使申洪哲，另一位應該是日前剛剛陪同金正恩視察了重要車架工廠的朝鮮軍需工業部長趙春龍。他出現在莫斯科，陪同首次單獨出訪的崔善姬受到普京的接見，或許證明韓美的憂慮並非空穴來風，畢竟以朝鮮在儲備、產能、制式、人力等方面的優勢，一旦開足馬力生產軍備，確實足以對俄羅斯提供強力支持。

美國為了給韓國撐腰，派出尼米茲級卡爾文森號航空母艦等5艘軍艦，帶同日本海上自衞隊金剛級驅逐艦等2艘艦艇，15日與韓國海軍宙斯盾驅逐艦“世宗大王”等2艘艦艇在濟州島以南公海實施了為期三天的聯合軍演。這是韓美日三國國防部門2023年11月共同制定多年聯合演習計劃後首次實施的海上聯演。

1月15日，韓國聯合參謀本部議長金明秀（中）訪問“卡爾·文森”號航母。圖自韓國聯合參謀本部

1月15日至17日，在韓國濟州島南部公海，韓美日三國海軍實施聯合軍演。圖自美國海軍軍令部

除了軍事動作，政治上韓美日也做出了一致行動。韓國外交部韓半島和平交涉本部長金健和日本外務省亞洲大洋洲局局長鯰博行1月17日在首爾韓國外交部會面。雙方強調韓美日將合力應對朝鮮導致地區局勢不穩的行為，還就朝鮮外務相崔善姬15至17日訪問俄羅斯等朝俄關係動向交換了意見。

三國不顧歷史問題、核污染水排放問題等重要議題，在美國生拉硬拽之下形成的軍事合作名義上應對朝核威脅，政治媾和名義上應對俄朝可能違反安理會決議的合作，其實都主要凸顯了美國主導的美日韓軍事同盟正式成型，其指向不言而喻。

1月17日，在首爾外交部大樓，韓國外交部韓半島和平交涉本部長金健（右）和日本外務省亞洲大洋洲局局長鯰博行握手合影。圖自韓聯社

隨着美國總統選舉，韓國國會換屆臨近，2024年註定是朝鮮半島的動盪之年，目前雙方仍然算是在遊戲規則內互相試探，但歷史的轉折往往是沒有名字的人做的沒有意義的事所引發。百年未有之劇變之下，明天尤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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