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妮妮:相比解放軍,日本自衞隊救災時為什麼這麼遲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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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當地時間1月26日,日本氣象廳公佈了1月1日能登地區地震引發海嘯的最新調查數據。據推算,地震發生後,新潟縣上越市的最大海嘯高度達5.8米,石川縣能登町的最大海嘯高度達4.7米。
當地時間1月1日,日本石川縣能登地區發生7.6級地震並引發海嘯。石川縣政府1月25日公佈的最新數據顯示,地震已造成236人死亡。
地震發生時,觀察者網專欄作者、華東師範大學傳播學院新聞學系副教授潘妮妮正在日本大阪,據她描述,當時有震感,但周圍人都比較淡定,看來大家對地震都習以為常了。她還向我們描述了日本在防災和救災方面的短板,也解釋了為什麼地震發生後日本政府被指責救災不力。
本文根據直播內容整理。
潘妮妮:
謝邀,人在大阪,剛下飛機。
日本地震剛發生的時候,我正好在搭乘電車前往酒店的路上。周圍的人都在看手機,我也一樣,加上一直能感覺到搖晃,所以沒有察覺其實電車已經因為地震而停下了。正好,我有個朋友也在大阪遊玩,他給我發消息説日本地震了,我這才抬起頭髮現周圍在搖晃,這時,我的朋友問我需不需要跑。
我看了一眼周圍,一般來説,遇到這種地震,日本人是不會跑的。我當時站在車門旁邊,想是不是該從車上下去,但是沒有一個人動,便覺得不好意思,於是問朋友:“你跑了嗎?”
朋友説:“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跑了,跑到大堂發現都是跑出來的中國遊客,日本人沒動。”關於這點,我當年在日本唸書的時候就是這樣,特別不習慣。有一次我問我的一個前輩,他就告訴我,地震發生的時候,左右搖不用跑,上下搖跑不掉。
日本常年做這種防震演習,我在日本讀書的時候就經常做。定期做一些避震的演習,教授一些防震的知識,但是,你要是説它做的非常認真,其實也沒有,基本沒太大作用。你看這次地震來了,大家該拍視頻還是在拍視頻。它確實是一種經驗,但作用有限。
之前國內有很多公眾號吹虛日本地震預報,説在家裏安裝一個警報器,當地震來了,就會提前通知你,但提前不了多久,大概幾秒。可是,如果不能提前若干分鐘,那有什麼作用呢?所以那個警報器的作用就類似於,地震來了之後,讓留在樓房裏的人鑽到桌子底下去,基本上那個時間很大程度上只夠你鑽到桌子底下去。
日本在對外宣傳的時候,會把一種好的東西當作是它的共性,作為一個經歷瞭如此之多地震,習慣了地震的國家,是有非常好的一面的,比如日本的防災就做的非常好,所以80年代後,日本的新房子,就是鋼筋混凝土製成的這種城市化的新房子,它的抗震就有一定的保障,中級及以上地震,可以防得住,或者説不發生結構性的坍塌,要麼就是不會有太多的碎瓦砸下來,形成二次性傷害。
然而,説句老實話,日本雖然是一個發達國家,並且曾經是一個相對來説貧富還是比較均衡的一個發達國家,現在實在是越來越不行了。貧富差距拉大,國內發展不平衡。比如,有一些老區沒有辦法進行改建,很多都是大正時代、昭和時代就形成的老街區,房子都擠在一起。這種房子,你不可能進行大修,很多網友可能看過日本的房屋改造節目,裏面的很多案例都是這種房子。

(圖源:共同社)
你看這些節目就會發現,很多房子在改造前,內部的結構就已經非常脆弱了,基本上就是我們常説的自建房,質量確實不行。現在的一些自建房,比如由公司統一建造的板房,大都在城市或一些小城鎮,抗震效果都比較好。但日本還有一些比較偏遠、比較貧窮的地方,地質也不好,像一些漁村,可能受到海嘯影響。在地震發生後四天的統計中,石川縣的失聯人數有所增多,此前完全沒有發現,這是因為根本沒有進行調查,所以沒有發現失聯。
有個很有趣的事情,前段時間日本海上自衞隊準備去救援,派遣直升機先做了個實地調查,偵查一下地形,但是偵查之後過了兩天派船去送物資的時候卻發現海港已經壞掉,沒有辦法停靠,也就是説日本海上自衞隊在開始執行偵察任務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發現海港是壞的。
當年福島地震的時候就出現過一天內死亡數字從2000人上升到10000人這樣的事,這是因為日本政府終於開始統計了,所以我很不能理解為什麼這次日本地震發生一天後,國內互聯網上一堆人在幫日本贏。日本人民正在受到傷害,然後你如此迫不及待地幫日本贏,這到底是在幫誰?你是真心在關心日本嗎?所以這些人只是想贏,根本是要反華,誰贏都行,你的日本何必是真的日本,這就搞得我很頭大,因為我家裏真的有人會把這類文章發給我,然後問我日本是不是真的這麼厲害。
日本有個非常經典的詞叫忖度,強調反正沒有什麼明確的規則來約束你,你自己看着辦,所以它的標準是比較靈活的。日本的NHK是公共電視台,它有這個責任,所以地震發生的時候,它沒有任何猶豫就取消了其他節目,開始對地震的相關新聞進行播報。
然後這裏就涉及到一個問題,很多電視台在年末播出的節目是已經做好的,不能浪費,特別是著名的箱根接力賽。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這裏就體現了忖度,日本的媒體在轉播和討論地震相關內容時,也是考慮了箱根接力賽要不要停止轉播,但這裏就又出現了另外一個問題,停止轉播肯定對不起年輕人的努力。這確實也有道理,對不起年輕人的努力,對不起大家期待要看箱根接力賽的心情。
(箱根接力賽,即箱根驛傳,正式名稱為東京箱根間往復大學驛傳競走,是一項驛站接力賽,由日本的馬拉松之父金慄四三等人,於1920年所創辦,是日本歷史最悠久的長跑接力比賽,在每年的1月2-3日舉行。今年剛好是第100屆。)
按照日本人的傳統儀式,他們會在新年的前一天晚上看紅白歌會,第二天起牀看箱根接力。這是他們的一個習慣,所以如果被中斷了,豈不是會顯得我們破壞了日本的傳統,反而會引起大家的不安。所以這就是一種忖度,你要在兩種忖度中衡量。如果我不報道地震災區,我播送娛樂內容,是不是會引起大家的不安?但是如果我把箱根接力切了,我是不是也會引起大家的不安?

(圖源:產經新聞)
這次地震我覺得算是運氣好,某種意義意義上的奇蹟,因為它實際的地震、包括地震烈度、地震的位置,其實和福島那次很像,但福島那次就引發了海嘯。如果説福島那次沒有海嘯的話,可能損失也就跟這次地震差不了太多。接着,海嘯之後又發生了核電站的泄漏。這次地震雖然也波及到了柏崎刈羽核電站,但應該還沒有正式啓動。
(柏崎刈羽核電站號稱是世界上發電能力最大的核電站,2011年福島核事故後被關閉,2021年4月,日本原子力規制委員會以存在“嚴重安全缺陷”為由,決定禁止東京電力公司重啓柏崎刈羽核電站,最近這幾年關於該核電站能否重啓一直在扯皮。)
福島和能登的這次地震其實差不多,很多條件都一樣,體現了日本遇到類似的突發事件就沒有辦法。説句老實話和福島相比,能登的確算運氣好的。
對於福島地震後續的發展,日本人現在的態度基本上可以説是麻了,最簡單的説法就是愛咋咋。中文互聯網上大家談論福島的時候,我覺得有一點還是要注意,那就是福島是無辜的,福島人民是無辜的,儘管日本政府經常找一些藉口,説你們中國譴責我們排放核污染水就是你們不喜歡福島人民,你們導致了福島人民風評被害,但是,的確福島人民在福島問題上真的挺慘,害福島人民的是日本政府。
福島人民自己也沒有太好的辦法,畢竟手裏沒有幾張選票。大家可能有時候一諷刺就會説福島怎麼樣,但是福島在這個問題上是很慘的,民眾還是苦的。房產沒了,孤身在外,健康説不準,小孩子在外面的學校讀書還被霸凌。日本有很多霸凌而且沒有理由,就像今天我們要在班上抽一個人來霸凌,就霸凌你福島來的。霸凌問題在日本特別嚴重,就是要抽一個人,你帶帽子或者你不帶帽子,都能成為理由。
關於日本的救災,我剛才提到一個觀點就是説日本的防災是好的,但縱觀整個日本的災害歷史,我們從最早的關東大地震開始,基本上可以説沒有看到一個非常優秀的救災案例。可能阪神大地震還值得一説,當然阪神大地震靠近都市圈危害也大,但是同樣它的反應也較為迅速。
到了後面,2011年的日本“3·11大地震”就已經成了永遠的恥辱。所以仔細一想,在我們的印象裏,日本是災害大國,而且它的防災確實不錯,可能會讓我們下意識覺得它的救災也應該很好。實際上,縱觀日本的歷史,真的沒有救災很好的時候。
日本的救災很多都是自救,的確,我們説日本人對災難的準備是很好的,當然這也跟日本當年有錢有關。防災這個東西對日本很重要,需要留有餘量,也就是大量的冗餘。當年我在日本的時候是個窮學生,看到別人會準備很多的防災用品,就説我是不是也要自己去買,但是日本的東西又很貴,就特別猶豫,最後是從國內搬了一堆東西過去。
那裏面有壓縮餅乾之類的乾糧,還有食用水、帳篷,一些從陽台往下爬的工具、防火的器材。這就體現出了一個冗餘,日本真的每個家庭都有,特別是很多食物有過期的問題需要定期更換。説句老實話,窮人家庭、或者説一些發展中國家的大多數家庭,肯定是捨不得的,所以日本人在這方面準備的特別很好。
還有包括我們之前講的防震建築,也需要花錢,而且需要大量的國家投資。防災裏面講的避難所,要到學校的操場、體育館,都是按照防災的標準來建的,這是事實。這就是發達國家做的好的地方,你在路上走,到處都能看到災害避難所的標誌,所以關於災害的一些事先準備,日本做的確實好。
但問題就在於這些東西,實際上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真的大災難發生時並沒有什麼實際上的作用。我們打個比方,像東京、大阪這些都市圈,的確經常受到災難的影響,就搖一搖,但是搖一搖對於大家來説也沒什麼太大的問題。日本其實一直在想一個辦法説我要阻止,可是對這樣的大地震,日本得出的結論就是我們沒有辦法。

(圖源:NHK)
日本的防災只能勉強兜個底,一旦遇到大的災害,就完全兜不住,所以像福島地震這樣的事情,它救災不行,防災還好。有些日本人的家裏可能有準備,而且它有很多地方自治體。日本的社區自治在過去很厲害,工廠裏的自治也很厲害,單位裏的自治也有,很多人年輕的時候還去搞過學運,所以在這一塊他們很在行。但都是因為那個時代有國家的經濟發展。
當然,日本的地方自治體要看當地的社區有沒有意識,有些地方自治體會專門準備一個房子來擺放一些本地的防災用品。這些東西都是共用的,具體要看情況,地方上有沒有準備。比如,在這次能登地震中,那些還能吃上飯糰的地方,估計就準備的充足,而且這個地方的社區自治還在運作,就能把這些物資拿出來分給大家。
這次地震趕上日本春節,正好有一些年輕人回鄉探親。房子塌下來之後,有年輕人可以幫着救援,但同樣也會出現食物不足的情況,因為以前的防災食物都是按照常住人口來確定的,這就又成了一個問題。
現在,日本的基層治理是崩掉的,完全崩掉的。日本以前最發達的時候可以依靠基層自助、互助,這個在以前是非常厲害的,包括我們前面提到的囤積物資什麼的,然後由基層來分配。日本曾經有一段時間基層治理做的很好,但這是建立在有強大的國家經濟實力作後盾的情況上,現在你讓基層自己去運作,它沒有經濟基礎,就會出現缺失的情況。

(圖源:路透社)
對於日本自衞隊救災的態度,日本民眾和官方其實是相互印證的。你可以想一想,在日本民眾的心目中,在他們的人生中、歷史中、歲月的記憶中,有沒有一個救災的自衞隊?這些都是不存在的,日本自衞隊救災的光輝形象根本就沒有存在過,我們中國人覺得解放軍救災搶險是理所當然,解放軍就是要救災,但是對於日本人,他們看到軍隊首先會想到什麼?大部分都是負面的,所以對於自衞隊就不會抱有太大的希望。而站在自衞隊的角度,民眾都對我沒有什麼期望了,那麼我也不用這麼嚴肅,我也不覺得我需要對自己進行鞭策。這就呈現出一種平靜,沒什麼要求也就不需要什麼回應。
福島地震的時候,我知道有個中國機構想進災區幫助被困在那裏的中國人,因為當時那一帶中國人還挺多,於是他們就僱了個車。大概往福島裏面走了一段路程,開車的日本司機就不願意再進去了,因為他很害怕,最後是他們自己開車進去的。當時已經有核泄漏的傳聞出來,所以日本司機不願意冒險可以理解。但是,我覺得我們被培養出來的那種對人的共情感,很大程度上在日本是消退的。比如同住在一個村子裏的人共情感會比較強,但是當一個人跨越了城市之後,他的共情感可能就沒有了。
在這次地震發生後,在日本有人呼籲大家不要往災區寄千紙鶴。這首先是一個日本的傳統,一種用於表達情感的方式。從理論上説沒有太大問題,比如朋友生病,疊一些千紙鶴送給他。千紙鶴本身是有一定好處的,像一些窮人家的小朋友,拿它作為禮物,有禮輕情意重的效果。
疊千紙鶴總是很累的,而且在這個過程中你把自己的情誼放了進去,所以原始意義還是積極的,但是到了後面被整個形式化了,就變成了好像我們日本人就是要疊千紙鶴。
實際上當年福島地震,包括後面的一些災害,比如幾次水災,日本的網絡上和電視媒體都出現了一些聲音,就是我們日本不要再搞這一套(疊千紙鶴)了吧?這是人與人之間相互贈禮的東西,但是這個東西對救災沒有任何的用途。

(產經新聞記者那須優子在X平台上發文抱怨與其給災區捐贈千紙鶴不如捐贈食物)
中國的發展太快了,像我們這一代,年輕的時候都有過類似的經歷,比如坐火車遇到雪災被困在上面,然後吃方便麪,就覺得發生災害的時候就得靠吃這個,習慣了,再往裏面放一個滷蛋,放一根火腿腸,但今天中國的民眾可以在災害過後第二天就吃上熱食,有專門供應的部隊會開進去。
而日本沒有這個條件,就拿自衞隊救災來説,作為一名普通的自衞隊成員,他可能會考慮我參與救災能不能得到當地民眾的諒解?當地民眾會不會拿有色眼鏡看你?他們沒有軍民魚水情這種東西。我救災,明明是做了一件好事,有沒有功勞,能不能記功,算不算KPI?
不過我覺得也不夠純粹怪自衞隊,實話實説,整個日本它都把自衞隊當作賊配軍來看。這就是問題,日本人不承認自己有軍隊,所以這個事情就很難辦。我們如何建設軍隊,要把軍隊建設什麼樣,這些問題日本人沒法回答。實際上,日本就解釋不了這個問題,完全解釋不了這個問題,但是又要擺一個架子,因此日本自衞隊怎麼能好,它根本就好不了。
現在日本還是會強調我們日本人是比較有人情味兒的,比較講感情的,所以大多數人還是會覺得,如果我要表現得很冷漠我就不像日本人。有的人確實會這麼想,因此會表達一下自己的情感,但表達情感的同時會不會覺得這很煩,那就很不好説了,是一個很麻煩的事。
其實大家都感到疲憊,比如我們中國人表達情感,關心災區,雖然做不了太多的事情,但可以積極地轉發一些救災的消息,捐個款,然後給解放軍加油,誇一誇,點點贊,總之還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然而,對於大多數日本人來説,他們的態度就是我看這些地方的人好慘啊,這些地方地震了好可憐,但是我什麼都做不了。
畢竟,日本人沒有國家或者自衞隊這樣的載體讓他們去表達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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