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厄姆·艾利森:“迎接”特朗普歸來,領導人們已經開始“兩頭下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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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格雷厄姆·艾利森 翻譯/陳佳芮】
在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前的十年間,美聯儲主席艾倫·格林斯潘(Alan Greenspan)幾乎成了華盛頓神一般的人物。正如美國亞利桑那州共和黨參議員約翰·麥凱恩(John McCain)的名言:“他是死是活並不重要。如果他死了,就把他扶起來,給他戴上墨鏡”。
從1987年到2006年,在格林斯潘擔任主席的二十年間,美聯儲在美國經濟加速增長時期發揮了核心作用。格林斯潘聲名鵲起的原因之一,就是金融市場所謂的“美聯儲看跌期權”(Fed put)。這是一種合同,它賦予持有者在固定日期前以固定價格出售資產的權利。在格林斯潘任期內,投資者開始相信,無論金融工程師創造的新產品有多大風險,一旦出現意外,整個金融系統都可以指望格林斯潘的美聯儲出手相救,並提供一個底線,防止股票跌破這個底線。
這一賭注得到了驗證:當華爾街的抵押貸款支持證券和衍生品導致雷曼兄弟倒閉,引發2008年金融危機,使經濟陷入大衰退時,美國財政部和美聯儲的介入阻止了經濟滑向第二次大蕭條。
值得回味的是,2024年美國總統大選已對世界各國的決策產生影響。現在,各國領導人清醒認識到,一年後,美國前總統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可能會重返白宮。因此,一些外國政府將所謂的“特朗普看跌期權”(Trump put)納入其與美國關係的影響因素。他們推遲選擇,期望一年後能與華盛頓達成更好的協議,因為特朗普的政策將有效地為他們的決策可能導致的糟糕結果託底。相比之下,其他國家則訴諸所謂的“特朗普對沖”(Trump hedge)策略,分析特朗普的迴歸可能會帶來哪些更糟糕的選擇,並做好相應的準備。

特朗普在新罕布什爾州的初選中獲勝,支持者高舉標語(圖片來源:ICphoto)
特朗普歸來的全球影響
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Vladimir Putin)對烏克蘭戰爭的算計是“特朗普看跌期權”的一個生動例子。近幾個月來,俄烏戰爭陷入僵局,有關俄羅斯準備結束戰爭的猜測也越來越多。但由於“特朗普看跌期權”,明年這個時候戰爭仍在持續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儘管一些烏克蘭人希望延長停火甚至停戰,這樣就可以在下一個嚴冬來臨前結束殺戮,但普京知道特朗普曾承諾“在一天之內”結束戰爭。用特朗普的話説“我會告訴澤連斯基,沒有更多的(援助)了。烏克蘭必須和俄羅斯談出結果”。普京可能會一直等待更合適的時機,因為一年後特朗普提出的條件可能比拜登或澤連斯基今天能同意的條件更有利於俄羅斯。
與此相反,烏克蘭在歐洲的盟友必須考慮“特朗普對沖”。隨着戰爭已進入第二年尾聲,俄羅斯空襲和炮彈造成了大量破壞和死亡,其中流出的大量照片顛覆了歐洲人對生活在和平世界的幻想。可以預見的是,這使人們重新燃起了對北約聯盟及其支柱的熱情:美國承諾保衞任何受到攻擊的盟友。
但是,民調顯示特朗普擊敗拜登的報道已開始被更多的民眾注意,人們的擔憂也與日俱增。德國人尤其記得前總理安格拉·默克爾(Angela Merkel)在與特朗痛苦交鋒後得出的結論:“我們必須靠自己為我們的未來而戰”。
特朗普並不是唯一一個提出質疑的美國領導人,為什麼歐洲共同體的人口是俄羅斯三倍、國內生產總值是俄羅斯九倍多,卻要依賴美國保護自己?
2016年,美國總統巴拉克·奧巴馬在接受《大西洋月刊》主編傑弗裏·戈德堡(Jeffrey Goldberg)採訪時,曾痛批歐洲人(以及其他人)“搭便車”。但特朗普做法更甚。據時任特朗普國家安全顧問約翰·博爾頓(John Bolton)稱,特朗普在2019年的一次會議上説:“我才不在乎北約呢。”在那次會議上,他嚴肅談論了完全退出北約的問題。在某種程度上,特朗普的威脅是一種討價還價的策略,以迫使歐洲國家履行承諾,將國內生產總值的2%用於自身防務。但這也只是他要達成目標的一部分。
美國國防部長詹姆斯·馬蒂斯(James Mattis)試圖説服特朗普認識到美國聯盟的重要性,經過兩年的努力,他得出結論:他與總統之間的分歧太大,以至於他無法繼續任職,他在2018年的辭職信中坦率地解釋了這一點。如今,特朗普的競選網站呼籲“從根本上重新評估北約的宗旨和使命”。現在在考慮向烏克蘭派遣多少坦克或炮彈時,一些歐洲人會停下來問問自己,如果特朗普在11月當選,他們是否需要這些武器來保衞自己。

遭遇俄軍襲擊後的烏克蘭首都基輔(圖片來源:ICphoto)
在最近結束的迪拜第二十八屆締約方大會(COP28)氣候變化峯會上,“特朗普看跌期權”也在發揮作用。歷史上,各國政府將採取何種措施應對氣候挑戰,締約方大會協議都是願望多、成效少。二十八屆締約方大會宣佈了一項“從化石燃料轉型”的歷史性協議,這更加天馬行空了。
實際上,簽約國正與協議內容背道而行。目前,石油、天然氣和煤炭的主要生產國和消費國正在增加而不是減少化石燃料的使用。此外,他們仍在不斷投資。美國,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石油生產國,在過去十年中每年都在增加產量,並在2023年創下了新的產量紀錄。印度是第三大温室氣體排放國,其國家能源計劃以煤炭為核心,這種化石燃料佔印度初級能源生產的四分之三。在能源計劃推動下,印度正在慶祝自己超常的經濟增長。中國是“綠色”可再生能源和“黑色”污染煤炭的頭號生產國。因此,儘管中國在2023年安裝的太陽能電池板比美國在過去五十年裏安裝的還要多,但其目前新建煤電廠數量也是世界其他國家總和的六倍。
因此,儘管在第二十八屆締約方大會上,各國政府對2030年及以後的目標做出了許多承諾,但要求各國政府立即採取代價高昂、不可逆轉的嘗試卻遭到了抵制。各國領導人知道,如果特朗普迴歸後繼續履行他的競選承諾,“鑽井啊,寶貝,加油鑽”(drill, baby, drill),那這些行動就沒有必要了。在第二十八屆締約方大會會議期間,酒吧裏流傳着這樣一個笑話:“第二十八屆締約方大會在‘從化石燃料轉型’計劃中未聲明的是什麼?趕緊把它們燒掉。”
一個混亂的世界
特朗普在競選時鼓吹將建立新世界貿易秩序,抑或是新世界貿易無序。2017年上任第一天,特朗普就退出了跨太平洋夥伴關係貿易協定(Trans-Pacific Partnership)。隨後的幾周,關於建立歐洲同等貿易協定以及其他自由貿易協定的討論也被迫結束。特朗普利用《1974年貿易法》第301條賦予行政部門的單邊權力,對價值3000億美元的中國進口商品徵收25%的關税。拜登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這些關税。正如特朗普政府的貿易談判代表、上述問題的首席顧問羅伯特·萊特希澤(Robert Lighthizer)在其最近出版的《沒有貿易是免費的》一書中所解釋的那樣,特朗普的第二個任期將更加大膽。
在當前的競選中,特朗普自稱為“關税俠”。他承諾對所有國家的進口商品普遍徵收10%的關税,並對那些對美國商品徵收更高關税的國家進行報復,承諾“以牙還牙,以關税還關税”。特朗普表示,拜登政府與亞太國家談判達成的合作協定“印太經濟框架”(IPEF)將“在第一天就胎死腹中”。在萊特希澤看來,中國是“致命的對手”,將成為美國貿易保護主義措施的核心目標。從撤銷中國在2000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前獲得的“永久正常貿易關係”地位開始,特朗普的最終目標將是“在所有關鍵領域消除對中國的依賴”,包括電子、鋼鐵和醫藥。
貿易是全球經濟增長的主要驅動力,所以大多數國家領導人認為,美國的舉措可能從根本上瓦解以規則為基礎的貿易秩序,其後果無法想象。但是,他們的一些顧問現在正在探索這樣一種前景,即美國可能成功使自己與全球貿易秩序脱鈎,而不是迫使其他國家與中國脱鈎。
貿易自由化一直是更廣泛的全球化進程的支柱,這一進程也見證了世界範圍內更自由的人員流動。特朗普已經宣佈,在新政府上任的第一天,他的第一項行動就是“關閉邊境”。目前,每天有一萬多名外國人從墨西哥進入美國。儘管拜登政府盡了最大努力,但國會拒絕授權向以色列和烏克蘭提供進一步的經濟援助,除非做出重大改變,大幅減緩來自中美洲和其他地區的大規模移民。在競選活動中,特朗普將拜登未能確保美國邊境安全作為一個主要攻擊點。同時他宣佈了自己的計劃,要搜捕數百萬“非法移民”,他稱之為“美國歷史上最大的國內驅逐行動”。在墨西哥總統大選期間,墨西哥人仍無法形容這場噩夢,他們的國家可能會被數以百萬計跨越南北邊界的人口淹沒。

正在穿越美墨邊境的非法移民(圖片來源:ICphoto)
再過四年
歷史上,民主黨和共和黨在重大外交政策問題上的分歧很小,也就是“政治不過海”(指黨爭應僅限於內政,對外則要保持一致)。然而,這十年卻並非如此。儘管外交政策制定者及其國外同行可能會感到無助,但美國憲法規定四年一次的總統大選,相當於商界的敵意收購企圖。
因此,從氣候談判、貿易談判、北約對烏克蘭的支持,到試圖説服俄羅斯、中國或沙特採取行動,在這些問題上,拜登和他的外交政策團隊發現自己越來越力不從心。因為他們的對手會權衡華盛頓的承諾或威脅,以及一年後他們將與一個截然不同的政府打交道的可能性。今年將是充滿危險的一年,因為世界各國都在以難以置信、驚恐、着迷和希望的複雜目光注視着美國政治。他們知道,這場政治大戲不僅會選出下一任美國總統,還將選出世界上最重要的領導人。
(原文刊載於1月16日《外交事務》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