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映:14億人的中國,需要什麼樣的廁所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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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胡曉映】
2015年以來,中國在經過沼氣廁所、衞生廁所的兩輪廁所革命後,鄉村再次開啓廁所革命,並將其作為鄉村發展和基礎設施建設的重要一環。
但筆者在基層調研中瞭解到,關於廁所革命,多地卻嘖有煩言,甚至成為幹羣矛盾的衝突焦點。
截至當前,各地廁所革命已經基本完成,但在多次“回頭看”檢查過程中出現問題,反覆整改、反覆“回頭看”,國家資源投入多、基層工作壓力大、羣眾卻對改廁效果不甚滿意,這些現象如何解釋?

資料圖來源:新華網
一、小小廁所代表着文明的進程
關於廁所革命,首先要回答的問題是:中國的鄉村是否需要“廁所革命”?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但對廁所革命的認識,不應該僅僅看作單純的生活方式、器物變遷,其背後有一套文明話語、現代衞生話語和國家能力提升的多重背景。
對人類排泄物的處理一直是人類社會需要解決的基本問題之一。因此,中國很早便設置廁所,並與自然生產特徵相結合,即與豬圈或魚塘設置在一起,進而讓排泄物服務於農業生產;為了方便,中國也早早發明出夜壺等相關器物。而在處理時,如無法用於農業,那直接傾倒排泄物至河裏、溝渠等地方,成為中外多國共有之行為。這容易導致人口聚居區的環境惡化,產生多重連鎖反應,如引發流行傳染病等。直至西方衞生學發現細菌、病毒,便開始對“衞生”產生極高要求。
近代以來,隨着西方衞生觀念的傳入、中國國外留學生的回國呼籲、西方人在中國設立租界並進行區隔性的衞生系統改造等多種途徑,這種觀念逐漸為當時的愛國人士、政府所關注,並開始出現了多種衞生改造運動,如蔣介石推動的“新生活運動”、晏陽初的“定縣實驗”等,並試圖以此改變傳統衞生觀念、約束國民行為,創造“新國民”。
對各種流行病的控制,是廁所“文明化”的原始動力,但在發展過程中,廁所逐漸成為衡量國家現代化程度的標誌。中國作為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文明體之一,在廁所文明上卻一直備受詬病,甚至因此形成了西方對中國的落後刻板印象。無論是早期外國人對中國旱廁的認知,還是中國大媽到日本購買馬桶熱,這些都是文化宣傳中中國的廁所落後進而得出國家落後的“國家想象”關聯。
中國政府為改變廁所落後的相關輿論問題及現實問題,在一段時期內,國家為外國人在旅遊沿途等建立高檔廁所,儘量避免讓他們感受到“文化衝擊”;進一步發展,隨着國力增強,國家及各地方政府以民生為導向,在城市中建設衞生的公共廁所,滿足羣眾的現實需求。在此過程中,揹負着“文明”意識形態的廁所,成為國家不可迴避的現實問題。
二、廁所背後的龐大系統
廁所問題之所以難以解決,是因為改善廁所問題,絕非建設標準化廁所、增加公廁布點那麼簡單,其背後是與污水處理等基礎設施建設相關的國家建設能力、與城市空間安排相關的規劃能力、城市處理能力等,本質是國家能力的體現,包括財政能力、技術能力、制度設置能力等。
在城市中,隨着商品房及城市基礎設施的建設,衞生廁所以及水衝式廁所逐漸普及。而在鄉村,中國多次將改廁作為重要的政府工程推進,尤其在鄉村如80、90年代的沼氣廁所、2000年初的防血吸蟲的衞生廁所。政府通過以獎代補的方式,在各個時期推動廁所的變遷,以防止傳染病的大規模發生,並取得了很大的效果,如血吸蟲病就經過幾十年的努力,逐漸從一種普遍的流行病到當前幾近消失。
在文明話語體系下,對於標準化的、更衞生的水衝式廁所的執着,推動着2015年再次開啓鄉村的廁所革命,並在此基礎上推進污水處理、糞污一體化等建設。
衞生、舒適的廁所,從古代到近代,一直是階層分化的象徵,這種區隔也延伸到了城市與鄉村。廁所的差異是城鄉差異的重要一環,因此,推進廁所革命,是鄉村振興、改善民生、城鄉均衡發展的重要舉措之一。
“小康不小康,廁所算一樁”,習總書記不斷強調廁所問題的重要性。因此,2015年開始提出、2017年11月發佈的《農村人居環境整治三年行動方案》,將廁所革命上升到全國層面。中央設置以獎代補工作方案,投入百億級資金推動全國農村的廁所革命,並要求地方政府配套,大部分地區都是以行政任務的方式推動改廁工作,或者政府直接全包、或者以獎代補覆蓋羣眾出資部分,吸引羣眾改廁。
以中部某省為例,基本實現了農村衞生廁所全覆蓋,基本達到願改盡改。一般來講,一户廁所花費在1200元至3000元不等,比如磚砌式三格式化糞池為每户1500元,一體式玻璃鋼化糞池每户每個1450元,一體式滾塑化糞池為每户每個1680元,若糞污分流需每户再加300元;如果小三格+污水管網+大三格的樣式,户均成本為3000元左右,如果集中居住區直接接入污水管網,實行糞污一體化處理,建設成本需8000元。國家和省級的支持是有限的,大部分資金需要市縣乃至鎮級配套。
更為重要的是,真正想要達到與城市一樣的廁所條件,實現糞污一體化處理,需要鋪設污水管網、建設污水處理站。
仍以中部某省為例,自2017年至2021年,省級投資317億元建設859座污水處理廠,新建主支管網總長11280公里,接户215萬户,實現鄉鎮污水處理全覆蓋,但這對2143萬常住農村人口的體量來講還遠遠不夠。省裏要求農村生活污水到2025年達到35%,以行政村為單位,要求60%的行政村,每個行政村有60%的住户有專門的污水處理設施,就算是這個鄉鎮全覆蓋了;而即便如此,大部分縣市都遠遠無法達到這個標準。

作者供圖
G縣在省三年計劃中,建設了14個獨立污水處理廠,總投資1.3723億元,污水管網投資2.148億元,建設長度為2171公里。為了做出亮點,超出指標並達到50%,預計投資6.75億,其中需要貸款5.7億,進行17箇中心集鎮向小集鎮的延伸工程,將更多農户納入到集中污水處理網絡之中。
但問題在於:其一,由於污水管網鋪設的投入過高,污水處理廠一般只負擔集鎮及周邊的部分村莊;其二,鄉村人口外流嚴重,鄉村產生的污水本身較為有限,而大部分鄉鎮建設的污水處理廠噸位大,這就導致污水收集體量不足而閒置的現象普遍存在。
三、廁所革命的基層實踐難題
巨大的財力投入背後,不僅是鉅額的財政債務,還有基層幹部的勞心勞力以及後續運轉的大量問題。
在基層,有一種説法是“書記掉進了廁所裏”“村幹部趴在廁所上”,五級書記共抓廁所革命。由於早期廁所革命的要求高、力度大、時間短,又涉及到千家萬户,基層幹部面臨上級的指標化考核壓力,在2018、19年各地出現了蠻幹、硬幹現象,並且因改廁工作經驗不到位、成本低等原因,出現了一系列質量問題,如PE桶下雨漂浮冬天凍裂、水箱質量不行等多種問題,羣眾不滿意,上級驗收也很難過關。

把坐便器裝在灶台正對面……(圖/新華社)
2020年後,各地開始探索各種新的改廁模式,如玻璃鋼、塑料或磚砌大三格等,提高單個廁所造價,一定程度上解決了質量問題,但依然面臨上級的反覆檢查、整改、再檢查、再整改的循環,並且如精準扶貧一樣,建立“一户一廁”檔案。
在改廁的前期動員上,由於時間緊、指標要求高,幹部們只能全天挨家挨户上門。中國大部分鄉村空心化嚴重且以老人為主,而老年人的改廁需求不高,更想要保留傳統廁所,但在上級要求下必須要改廁。前期的強力推動就導致了後端的廁污處理問題。部分農民會將糞污處理當作幹部的任務,認為“幹部堅持讓改廁”,基層幹部真成了“廁所幹部”。
並且,部分地區因為改廁後蹲便器沒有墊高,洗澡水流入廁所無法實現糞污分流,一方面是使三格式化糞池無法實現厭氧發酵,無法進行無害化處理;另一方面是廁所容易滿,增加了處理糞污的成本。
在推進改廁工作時,基層幹部會將“改了廁所以後子女回來了才願意待,不然子女都不願意回來”作為動員老年人改廁的話語,有些老人會為了子女改廁,但仍然保留旱廁,形成了廁所使用的代際差異。
同時,在《農村人居環境整治提升五年行動方案(2021—2025年)》中,要推動農村公共廁所建設,增加農民羣眾獲得感和幸福感。城市公共廁所建設是與其城市流動人口需求、城市空間安排相契合的,本身帶有極強的公共性。但村莊中的公廁建設,則變成了一種追求文明的形式安排。
在鄉村旅遊浪潮下,很多村莊都在地方政府的要求和打造下開發建設鄉村旅遊,因此配套公共廁所。但大部分鄉村旅遊點或者人流量少,或者季節性強,公共廁所的使用率極為有限。如在某有鄉村旅遊的村調研時看到,因為旅遊景點是看桃花,公廁便建立在上山的道路邊,周邊是田,沒有住户,日常鎖着門。可以説,鄉村旅遊點周邊的公廁帶有一點服務性質,那麼應上級要求每村建立公廁則真正是一種形式。

作者供圖
按中部某省的要求,每村建設一座公廁上級補貼3萬元。由於設置了考核指標,上級也有資金撥付,每村一公廁基本全覆蓋。但問題在於:
其一,鄉村本來人口少,且都有自己家,村委會為了工作方便,一般將公廁建在村委會邊上,甚至公廁負責單位並非農業部而是組織部,因為這屬於村委會建設的一部分,因此,很少有人需要使用公廁;
其二是公廁建設後的打掃、設施維護、日常運營問題,都是由村裏負擔,雖然保潔不用額外再請(如北京則需要再請專門的公廁管理員),但水電、維修需要支出,大部分村莊承擔不起這些費用,因此將公廁鎖上,不使用。
四、中國需要什麼樣的廁所革命
廁所從器物到文明的轉型,伴隨着知識霸權。從早期到現在,廁所一直是西方對中國、現代對傳統、城市對鄉村的改造過程,農村的廁所要和城市的一樣乾淨,要變成沖水的、無菌的廁所。
中國的廁所革命正如埃里亞斯對文明的進程所言,這是一種在文明話語霸權下因為羞恥、難堪等原因進行的將外部文明強制“內化”為自我強制的過程,處於由外向內的反應階段,無論早期的點狀外賓廁所,還是當前範圍涉及全國的鄉村廁所革命,其呈現的國家能力強大後基礎設施建設能力的差異,而其背後的邏輯仍然是一致的,是一種文明落後觀下對鄉村的改造。換言之,對於廁所的重視與關注的背後邏輯,始終沒有從外部震動走向內部自覺。
周星教授在《道在屎溺——當代中國的廁所革命》一書中提到了“文化自覺”,讓人很有啓發。文化自覺是一種以我為本的狀態,去接受本土與國外的文化,周星教授認為當前的廁所革命已經走到了文化自覺的階段。但如果從前面的調查經驗來看,這還遠遠不到。
在鄉村中,一般家庭都在早期建房時自覺建設了條件很好的廁所,在很多南方地區,各家建的小樓房會安排兩三個衞生間,以供家人和客人使用,在改廁和污水管網鋪設時既簡單、羣眾的意願也很大;但對於年紀大的老人來講,廁所本身沒有改的空間,他們也沒有改的需求,最後卻在指標要求下強制改廁。
在多次改廁工作“回頭看”檢查以及暗訪工作中,出現的廁所問題,本質上是改廁工作推進過急,羣眾沒有準備好、政府的財力沒有準備好,最終或者老百姓因習慣問題主動棄之不用,或者因設施損壞、糞污處理基礎設施建設不到位等問題被動棄之不用。
我們承認,在全球化過程中文明的差距會越來越小,但這並不意味着差異會消失,不同的文明、文化都會在瞭解與反思基礎上,形成文化自覺,存有自身的獨特性。作為具有千年農耕文化的文明體,中國的鄉村就具有這種獨特性。
鄉村本身是一個生態系統,千年前就有的與豬圈一體的廁所,在當前很多山地、丘陵地區農村依然存在並被使用,他們仍然將糞污發酵後去澆菜園,遵循傳統的生活方式,並形成內部的自循環;遊牧文化地區的固定沖水式廁所同樣與其生活方式不符,他們有一套與其生活方式相適配的廁所行為規範。但這種生活方式在現代話語體系下,就成為一種落後的代名詞,是需要被改造的對象。
我想,無論是部分農民的生活習慣,還是國家財政能力,都還沒有真正走到以文化自覺的方式解決廁所問題的階段。我們應該適當允許老百姓在保證衞生與身體健康的前提下,保持傳統生活方式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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