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鋒:只看風險,不見機遇,是歐盟對華焦慮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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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試圖以‘去風險’之名搞‘去中國化’,誰就將犯下歷史錯誤。”
2月1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外交部長王毅出席慕尼黑安全會議,在“中國專場”發表題為《堅定做動盪世界中的穩定力量》的主旨講話,指出反對“脱鈎斷鏈”現在已成為國際共識,越來越多有識之士認識到,不合作才是最大的風險。呼籲各國尋求共贏,避免多輸。
而在此前,由歐美髮起的針對中國的“去風險”政策,對全球經濟進一步恢復帶來阻力。歐洲也將在高昂的能源價格、對支持烏克蘭的疲憊中迎來俄烏衝突兩週年;中東紅海地區的航運封鎖戰進一步擾亂全球供應鏈,對歐洲經濟的影響更是雪上加霜。
歐洲如何看待自身在全球熱點問題與大國關係中所扮演的角色?中歐關係又有哪些關注焦點?就以上問題,觀察者網專訪了此次參加慕安會議的上海外國語大學研究員姜鋒教授。
觀察者網:從俄烏衝突到巴以衝突,您會用什麼詞來形容歐洲面對世界變局的心態?
**姜鋒:**用一個詞來概括,就是焦慮,深度的焦慮。過去一年來,整個歐洲面臨的內外局勢和環境都發生了劇烈變化,特別是面臨兩個戰場,歐洲還找不到應對和適應的辦法。東部俄烏衝突依然硝煙瀰漫,這場衝突何時終結,以何種方式終結,歐洲人既很着急,又無法掌控。如果特朗普重新上台,美國對烏克蘭的援助有可能大幅削減,以歐洲人不願看到的方式解決俄烏衝突,歐洲自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安全命運,這是令歐洲政治領導層沮喪的。另一方面,歐洲內部也有越來越多的民眾開始懷疑,對烏克蘭戰爭的支持是否能達到令他們滿意的結果。
在歐洲的東南部方向,西亞北非地區的巴以衝突重燃,且外溢的危險越來越大。現在紅海地區的航道已經被殃及,衝突還可能向其他區域國家進一步擴散,這令歐洲憂心忡忡。面對中東局勢,歐盟作為一個主要的域外力量是否要參與進來,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安全問題。目前,歐洲一些國家已經在紅海開展護航的軍事行動。

法國海軍在紅海為法國利益船隻提供護航 圖源:視覺中國
從外部環境來講,歐洲非常依賴美國,特別是在安全戰略方面,是深度的結構性依賴,因此,美國也是歐洲最大的不確定因素,美國大選的走向,可以説是令歐洲焦慮的最大外部因素。至於中歐關係,歐洲目前還在探索中。看得出來,歐洲曾一度希望同中國搞“脱鈎”,意識到不成後又轉向“去風險化”。此前,德國有研究發現,如果歐盟同中國深度“脱鈎”,其自身承擔的損失將相當於英國“脱歐”損失的6倍,並涉及到上百萬人的就業等一系列問題。
歐盟關於“去風險化”概念的內涵也在不斷調整,從最初偏重政治和戰略層面的定義,強調製度和意識形態上針對中國,到後面越來越所謂的“客觀化”,不僅強調政治的原因,也要提經貿的原因;不僅針對中國,也要針對其它國家,甚至包括對美國的“去風險化”。可以説,對華戰略定位拿不準,只看風險,不見機遇,也是歐盟焦慮的一個重要因素。
從內部形勢看,歐洲經濟在疫情結束後確有一定回升,但遠不及預期。特別是去年,歐洲各主要國家的通貨膨脹水平一度達到歷史高位,嚴重影響了歐洲的經濟與民生,造成的損害非常大,這有俄烏危機的原因,也有歐洲經濟結構轉型緩慢的問題。歐洲的主要經濟體德國,去年經濟不僅沒有正增長,GDP總額反而同比萎縮0.3%,這對歐洲整體經濟的影響非常負面。
過去,德國是歐洲經濟的領頭羊,扮演火車頭的角色,現在卻給歐洲經濟拖後腿。在表面的經濟形勢之下,歐洲也面臨結構上的大問題,比如能源問題如何解決,這是對歐洲的經濟、民生以及戰略都至關重要的因素。歐洲主要國家在這方面的政策差異非常大,比如法國要大力發展核能,而德國居然徹底放棄了核能發電。經濟增長乏力、增長結構上的種種問題導致歐洲國家的社會不斷分裂。法國、德國都是如此。被德國主流政治力量定義為極端右翼的另類選擇黨(AfD),過去幾個月來在民意調查中持續領先,支持率大概在17%左右。從數量上來看,另類選擇黨已經進入德國政治主流,在全國範圍內的民調支持率已經超過了社會民主黨,不再是過去那個微不足道的極端小黨。
在德國東部,另類選擇黨的優勢就更明顯。根據最近的民調,包括在圖林根州的一些地方,它的支持率高達30%,排在第一,傳統的基督教民主同盟和社民黨都被遠遠甩開,差距高達10個百分點。一支被德國主流政黨視作極右翼邊緣化的黨派,如今卻在民調中成為主流。少數極右翼黨派和傳統大黨支持率的顛倒也明顯體現了德國社會中的焦慮。德國民眾其實不見得就支持另類選擇黨的政治主張和做法,但關鍵是他們對目前的德國政府、執政黨非常不滿,所以通過行動進行抗議。
近來,德國傳統政黨在全國掀起大規模反對右翼極端勢力的抗議運動,旨在打壓另類選擇黨,這一方面展現了德國民眾對極右政治的擔憂,另一方面也暴露出德國社會的政治意志已深度分化。德國總統近日罕見地公開表達憂慮,形容德國有些方面已經“滑坡”,要防範極端主義危險。
觀察者網:2023年年初,德國同意向烏克蘭供應主戰坦克,並規劃2024年將對烏軍事援助金額翻一番;然而一年下來,烏軍的反攻並未取得明顯進展,歐盟內部反對軍援的聲音也在增加。您認為歐洲支持烏克蘭的態度是否開始出現轉變?
**姜鋒:**在軍援烏克蘭的問題上,歐洲國家在政府層面和社會層面的態度是高度分裂的。德、法等主要大國依然強調會繼續甚至加大對烏軍援。德國國內最近爆發大規模農民抗議,原因是政府要削減對農用車輛和機械燃油的補貼,給農民造成的額外損失接近10億歐元。不少網民留言表達不滿,稱德國政府寧願讓農民承受巨大的損失,也要向烏克蘭供應武器。

2024年1月德國各地農民在柏林街頭抗議政府取消補貼 圖自:社交媒體
德國農民佔全國總就業人口不到2%,總數量非常小,但能量很大,基本保障德國人的食品供應,被稱為是德國最獨立自主的行業。這次德國農民發動的大規模抗議,雖然給公共生活造成許多不方便,但民調顯示,依然有接近70%的德國民眾支持農民抗議。也就是説,這已經不僅僅是一個關乎農民農業的問題了,而是集中體現了德國社會的一種態度。德語這些年有個新詞叫“憤怒公民”,就表述了這種現象。民眾的生活開始變得艱難,政府卻還要拿錢去幫助烏克蘭打仗,加之能源政策失當,增加了民眾生活成本,顯然,德國民眾對援烏的態度同政府的態度已經分裂,對政府的不滿激化。
但是在加大軍援力度的問題上,德國的政治家沒有其他選擇,甚至某種程度上,這對他們是一種絕望的選擇。如果烏克蘭戰敗,俄羅斯的影響力就會主導歐洲東部。對於德國這些靠近東部的國家來説,整個安全局勢將變成噩夢。另一方面,歐洲也能感受到,美國大選結束後,美國可能會減少或放棄對烏克蘭的大規模軍援,迫使出現違背烏克蘭和歐洲利益的解決方案。對此歐洲有沉重的無力感。所以,德法特別是德國只能自己全力以赴,勒緊褲腰帶支持烏克蘭。這應是德國政府背後的考慮。
現在,除了另類選擇黨和左翼黨等其它小黨外,德國主流的政治家對這個問題的態度是高度一致的。德國總統1月13日接受《南德意志報》採訪時就提到,烏克蘭戰爭事關德國的安全,德國要在烏克蘭捍衞德國的安全。此外,德國的國防部長最近也用了一個新詞,這個詞過去在德國社會是不敢用的,翻譯過來差不多是“積極備戰”、“準備打仗”的意思。這些都反映了支持烏克蘭是德國沒有辦法的選擇。德國的“再軍事化”越來越引人注目。
觀察者網:相比去年德國經濟萎縮,遭到美歐一輪又一輪制裁的俄羅斯,2023年的經濟反而實現了正增長。這是否可以説明美歐對俄羅斯的制裁已經失效?又是否會影響歐洲對於呼籲俄烏停火的立場?
**姜鋒:**在我看來,從一開始,歐洲對俄烏衝突採取的各方面政策,包括制裁,內部都存在着不同觀點。比如有一種觀點認為,當前的國際政治中,沒有一次對某個國家實施全面經濟制裁成功的案例,比如對朝鮮、伊朗、古巴的制裁等等,對於這一點學界也有共識。
其次,對於俄羅斯這個超大的、資源極為豐富的國家,是不可能僅通過經濟制裁擊敗它的。制裁俄羅斯反而給歐洲造成很大損失。過去,俄羅斯是歐洲的一個重要貿易伙伴,在能源領域,德國一度有50%多的能源都來自俄羅斯,而且非常廉價。可以説,德國通過利用俄羅斯的廉價能源,加工從其它國家進口的資源,然後通過高附加值的出口賺取利潤,這是德國實現經濟增長、財富積累的一個重要因素。因此,歐洲和俄羅斯的相互制裁嚴重損傷了歐洲特別是德國的經濟基礎,制裁實際上起到了反作用。
那麼,歐洲為什麼沒有反思和改變?剛才説過,歐洲目前心態上是焦慮的、無奈的,不知道該怎麼調整,但是意識形態上的立場非常頑固,甚至有點“感情用事”。我們看到,大量歐洲國家或歐盟的領導人不斷飛往基輔,同澤連斯基總統握手合影,然後一起到前線視察,現場全程有媒體跟拍。媒體傳播起到的效果,遠遠大於歐洲國家批准軍事援助的效果。但戰爭不可能靠鏡頭贏得。歐洲領導人不去烏克蘭就是政治不準確,而去到了烏克蘭就意味着,他/她獲得了道義上的認可。意識形態在歐洲的制裁政策中也起到非常大的作用。

歐洲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去年11月訪問基輔,同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舉行會談 資料圖:路透社
至於歐洲期待戰爭如何結束,根據媒體的透露,其實歐洲也曾積極參與停戰談判,有過相應的方案,比如基於現狀先停火,相應的地區歸屬和主權問題以後再談。本來是有這類方案的,但是因為意識形態作祟,加上美國和部分歐洲國家出於自身戰略利益的考量,就無果而終。特別是美國,有軍事將領公開説,他們在俄烏衝突的目的是削弱俄羅斯,就是要打消耗戰,而不是儘快實現和平。
所以,要考慮結束這場戰爭,很大程度上還是要看美國和北約。而從目前來看,北約已經變得越來越成為戰爭的積極鼓動者和參與者,在衝突和戰爭中定義自己存在的合理性與集體身份。
至於俄羅斯,目前並沒有像歐美國家想象中那樣受到極大削弱。不光如此,隨着俄羅斯轉入戰爭經濟,其經濟反而在不斷發展,更加有韌性,抗打壓的能力提升。在莫斯科等大城市,民眾的正常生活還在進行,看上去並沒有受到戰爭的很大影響。俄羅斯的整體實力並沒有被戰爭和制裁嚴重削弱。因此,下一步思考俄烏衝突如何結束,我覺得歐洲是非常着急,但是歐洲很大程度上無法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在安全和軍事領域,歐洲還遠遠沒有達到能夠獨立自主的程度,更不用説左右俄烏衝突局勢的程度。
觀察者網:您如何評價過去一年來,歐洲面對大國競爭問題時的矛盾心態?一方面,法國總統馬克龍在訪華期間提出歐洲需要“戰略自主”,另一方面,歐盟確實在加入或配合美國對中企發動的制裁。歐盟目前的立場是什麼?
**姜鋒:**從政治和政府的層面上來講,歐洲還是比較務實的。他們對歐洲在全球力量格局中的地位很清醒。中美競爭會是影響歐盟國際地位的重要變量。歐盟希望在這個大三角的結構扮演發揮所謂平衡作用的第三者,歐洲的政策研究界、學術界包括部分官員對此有比較清楚的認識。
當然,有學者認為還要加入俄羅斯,形成“四邊”,但目前主流的認識是中美歐三邊,歐洲應保持有利可圖的平衡第三方。這是歐洲政府的層面,但在意識形態色彩很強的議會層面,包括媒體,他們堅信歐洲應該基於共同的價值觀,同美國站在一起。
所以我們看,歐洲在表述對華政策時用了“夥伴、競爭者、對手”的三段論述,夥伴代表雙方在經濟領域有共同利益,競爭者是一種理性的表述,認為雙方可以進行健康的競爭。但是歐洲的媒體或是議會中出現的文字和表達,往往都傾向於將中國定義為“制度性對手”,言辭非常激烈,有許多針對中國的不實描述甚至污衊。
在社會層面,由於歐洲社會受到媒體和議會的影響非常大,可以説,過去一年來,他們對中國、特別是國家形象的認知相當負面。背後當然有疫情的原因,雙方的相互來往減少了。至於未來,我認為歐洲的對華認知還是會逐漸走向理性。首先,中國堅持的是多邊主義、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強調共商、共建、共享,中國沒有去威脅或打壓別國發展的理念,更沒有這種政策或行為。中國的健康發展,在我看來是歐洲對華認知轉為理性的根本原因。中歐是非常重要的經貿夥伴,而經貿關係事關雙方民眾的福祉,在這一點上雙方也會保持非常密切的經貿聯繫和社會來往,所以我對未來中歐關係的發展還是比較樂觀的。
第二個方面,歐洲也認識到,僅憑它自己不足以真的成為全球政治當中的決定性力量。它發揮作用的空間是如何在中美之間保持平衡,這是對它最有利的戰略選擇。某種程度上來説,歐洲偏向哪一方,對中美都會起到非常大的結構性作用,都不符合歐洲自身利益。因此,我想未來歐盟不太會極端地偏向某一方,除非它偏執於意識形態,不顧一切。
觀察者網:2023年從疫情中走出來後,中歐在外交層面特別是首腦外交、高層外交領域取得了哪些成績?
**姜鋒:**2023年中歐之間的首腦外交和高層外交取得了非常亮眼的成績,放在整個國際關係的背景中也是非常少有的。雙方高層會晤有12次之多,創下了紀錄。這説明,雙方對中歐關係的重要戰略意義有高度共識,否則就不會有如此密切的往來,對不對?
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説,既然交往如此密切,也就説明有許多話題需要談。這既加強了對彼此的相互認知,另一方面也體現出雙方還有很多話題可以談。
從雙方領導人的談話或交流,包括從媒體上透露出來的信息可以看出,過去一年來的交流很大程度上是在談中歐如何建立戰略互信,如何發展對彼此正確的定位,精準的認知,這是非常重要的。
此外,中歐對未來兩國開展具體合作的領域也做了相應規劃,包括人文交流。我注意到,在新冠疫情導致停滯了數年後,2023年起中歐將重啓人文交流,也包括中國同歐洲相關國家的,比如中法正在籌備建交60週年的慶祝活動。這一系列的人文領域交流項目都會增進中歐的相互認知。我的感覺是,進一步完善這些認知是當前推進中歐關係的非常核心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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