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洛聞：“不復課就服役”，為什麼能鎮住韓國醫學生？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常洛聞】

在韓國政府的強硬處理之下，愈演愈烈的韓國醫生罷工出現了一點降温的苗頭。韓國總統尹錫悦展示出了鐵腕的一面，在罷工和退學數字都有所回落的情況下，繼續強力彈壓，不僅動用了行政、警察、檢察等強力部門，這幾天又搬出了新王牌：對參與罷工罷課的醫學院學生，只要退學申請批准，立即入伍。

在韓國，入伍真是堪比古代充軍。雖説用韓軍比解放軍有點欺負人，但其實放眼全球，真正像解放軍一樣完成了對軍隊思想和制度現代化改造的軍事力量少之又少，同時完成了裝備更新，還保有信仰，支部建在連上，有雙首長指揮機制，從建軍開始就有堪稱偉大的政治目標和堪稱神話的驕人戰績，在全世界來説，解放軍都是絕對的獨一無二。

現代韓國的締造者，譭譽參半的軍人總統朴正熙，青年時代畢業於（偽）滿洲陸軍士官學校，是在中國土地上培養出來的日本式舊軍人，就學期間曾用日本名字高木正雄，他培養的政治親信也多出自同鄉軍人

相比之下，韓國軍隊可以是一隻舊軍隊，是具有日本殖民軍隊、日、滿偽警察、韓國新警察、美軍和本土元素的結合體。除了軍史不甚光彩，還存在服役風險極高，待遇低下，指揮權旁落等問題，目標不明確導致士氣長期不足，以日本舊軍隊陋習影響最為深重，韓國曆史上多次軍頭政變的根源也在於此。

而全民義務兵本身是一種無奈的戰時動員機制，與韓國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自由市場經濟，強調民主、個體自由和價值的人權觀格格不入。而且軍隊文化對韓國社會的侵染也非常嚴重，年功序列、尊卑有別、長幼有序的思想印記，在一代代青年服役之後不斷深化，已經內化成了韓國思想文化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種擰巴的狀態，導致韓國人對職業軍人感情複雜，對加入軍隊避之不及。

韓國2023年票房冠軍，描摹全斗煥軍事政變上台的電影《漢城之春》中的名場面，代表了韓國文化當中崇尚成王敗寇的賭性一面。全斗煥發家，也是靠漏洞百出的日本式“下克上”

一個韓國男性，到了19歲（中國的18歲）之後，就要先去兵務部門報道，參加兵役判定考試。説是考試，其實是登記和篩選。兵役考試按照身體、智力狀況，分為兩類6等，前4等為服役對象，1、2、3等服現役，第4等服預備役；後2等為非服役對象，第5等服“戰時勤勞役（戰時民工）”，第6等免除兵役（身體、智能殘缺等）。然後結合考試結果，選定一個時間去當兵（一般是大學二、三年級）。

當兵的壞處很多，首先就是女朋友（如果有）肯定是吹了。韓國有個地方叫論山，是中部一個鳥不拉屎的小鎮，我的大學母校正好籤了一個交換學習項目，韓方學校在論山。我到了之後發現，這個小鎮什麼都沒有，但在韓國很有名，全韓國一提到這裏都咬牙切齒——論山市延武邑有韓國陸軍訓練所，這個從1952年朝鮮戰爭就成立的陸軍訓練中心，是所有韓國人的噩夢。

入伍的新兵都要來這裏接受分類，分配軍兵種，所以論山也見證了很多韓國男人的戀情終結。因為韓國人一般男女分校到高中畢業，考不上大學就19歲當兵，考上大學一般是大三開始當兵，這期間有女友的要麼是青梅竹馬的鄰家妹妹，要麼是情投意合的大學同窗，結果論山一別就是兩年見不到人，很多都以分手收場，當然對這地方恨屋及烏。

韓國陸軍訓練所標誌

訓練所迎接新兵的牌樓，藍色字是“護國搖籃”，紅色字是歡迎，訓練所負責人戰時是中將擔任，平時由少將擔任

訓練所真正的正門，離牌樓很遠，連韓國人都經常弄錯，而且正門附近的商店物價比市區高很多，一直被一代代的新兵詬病

在訓練所分配軍兵種是入伍的第一大關，服役期間最慘，將來退役了最威風的，一等是海兵隊（海軍陸戰隊），二等是特戰司令部下轄的特戰部隊，尤其是空輸部隊（空降兵），三等是前線守備部隊。

韓國男人如果服役是在海兵隊，哪怕到了80歲出來喝酒，也要先問問同席的弟兄們服兵役時都在哪，然後擺擺資歷，接受一下讚揚，要是有兩個人或以上在海兵隊服役，就要論年資，論勳級，這桌酒就會變成查户口加吹牛，而且是韓國人為數不多的拋棄所有社會身份，只看軍隊資歷一項指標的場合，頗有特色。

由於海兵隊對身體要求嚴格，釜馬地區的人有先天優勢，特戰和空輸部隊由於訓練辛苦，經常會有意無意地被作為懲戒不聽話的年輕學生的首選。

韓國前總統文在寅就因為參與反對時任總統朴正熙的示威遊行，被判了徒刑，雖然緩刑但被學校開除，生計無着之下只能去服兵役，就被分到了最艱苦的特戰部隊，在韓國陸軍特戰司令部第一空輸特戰聯隊第三特戰大隊服役，以隊部作戰科兵長（義務兵能得到的最高軍銜）退役，是韓國第一個從特戰傘兵成長起來的文人總統。

服役期間的文在寅

當了政客之後，文在寅也以曾經在空輸部隊服役為榮，軍隊內部也對他比較尊重

我當時有個韓國朋友，從中國遊學歸國之後磨磨蹭蹭，最終以25歲“高齡”去當兵，抽到了工兵，是軍火庫消防員的工種，全家都長舒一口氣，因為這個兵種輕鬆，工作和美國兵接觸多，每天的任務就是清點完了幫美國人把軍火裝車裝船，運往海外。而且美國兵在韓國有上下班時間，到點了就出去吃喝嫖賭絕不欺負韓國兵，韓國兵如果英語好一點，還能在其他軍團面前有點狐假虎威的意思，可以説是上上籤。

為了當兵能活着回來，我這位韓國朋友開始瘋狂健身，還做了近視手術，變成了一個不戴眼鏡的肌肉男，看上去不好欺負了很多。中間一次放假我還在韓國，和他家人還有幾個朋友一起去天安市聚餐，雖然他對我一箇中國人説的有所保留，還是能感覺出來兵役不容易，尤其是吃的不好。

當時是2009年，韓國兵役服役期縮短到了22個月，但是待遇隨之下降，軍餉約等於沒有（一個月不到100萬韓元）。更離譜的是韓國每次查出關於物資的貪腐新聞，其中腐敗的大米、劣質的泡菜不是給了公立學校，就是給了軍隊。甚至後來三八線前線部隊還鬧出過新聞：朝鮮兵把吃過的雞骨頭扔到韓國一側，羞辱韓軍伙食太差。

這是接受總統、議員視察的時候，部隊士兵食堂的伙食

韓國網民自己也吐槽這個離譜的情況，做出了監獄伙食和軍隊伙食的對比，對比結果就是，根本分不出來，甚至監獄略勝一籌。

韓國網民作圖，左側是監獄的伙食，右側是軍隊的伙食

因為這個伙食實在是太糟糕了，以至於韓國政府頂不住壓力，決定2025年為止，軍隊餐飲全部改為競標承包服務，而且還在試行自助餐，由地方的供應商提供服務，餐標是13000韓元一頓，而且一支部隊在駐地一年最多隻能有9次自助餐。這個餐標大概相當於70塊人民幣，如今的物價在首爾只能勉強吃一份牛肉湯飯。自助的話就更別抱什麼希望了，查查短視頻平台韓國學校食堂的視頻，大概就會有個概念。

除了價低質劣之外，韓國軍隊伙食中還有大量的進口食材，美國牛肉（用藥、用化學制劑限制較亞洲更低）、澳洲麪粉（因為船運進口，防腐措施多，口感差）等在市場中不受待見的農副產品，都跑到了士兵的餐桌上（軍官和士兵、職業軍人和義務兵、不同軍兵種的食堂還有差別）。這不僅與韓國文化提倡的“身土不二”（身體和土地是一體的，吃自己生活的土地上生產出的農作物身體才會健康）相違背，甚至對於韓國政府經營的民族主義也是個不大不小的諷刺，但是現在好像還沒有解決的意思。

光是吃得差就算了，最令人齒冷的是韓國軍隊內部的惡劣文化。韓國人之所以都在大三左右當兵，除了休學方便，不耽誤工作，女朋友穩定比較容易熬過兵役期之外，最重要的是“年功序列”，年齡大一點受到的欺負會少一點。比如出操的時候下級對上級，新兵對兵長説敬語，下了操，如果上級年紀小，還要到年紀大的新兵寢室表示一下歉意，甚至還要對下級説敬語。

加上義務兵説多也就兩年不到，老兵油子們對各種欺負人的操作當然熟門熟路，甚至有不堪其辱上演全金屬外殼，舉槍殺同袍的極端案例。

明星去當兵也一樣，雖然大多數會被分到比較清閒的文藝兵，但崗位是混編的，如果不能滿足上司的各種要求，什麼給同公司的女偶像打電話，去上司家給女兒過生日等等，日子一樣很難過。其他偷窺、針對、騷擾更是時有發生。所以韓國娛樂圈有不成文的規矩：如果當兵的哥哥打來視頻電話，一定要接。甚至某知名男星去當兵，把信用卡壓在小賣部，大家隨便刷，才平安回家，還有男星服役除了心理問題，職業都受到了影響。

由於軍隊的種種，入伍之後每年仍然有700人左右寧願當逃兵，韓國軍隊設置了專門的崗位針對這種情況，甚至都成了影視劇的題材

信仰缺失、待遇低下、浪費青春之外，這套兵役體制還不公平。韓國三星從創立開始，哪怕是在戰爭時期，幾任掌門人也都一天正經兵役沒有服過，要麼是身體不好要麼是精神不好，反正就是有病。

已經去世的“二代目”，前任三星掌門人李健熙以健康為由未服兵役，結果在高爾夫球場生龍活虎被兵務廳抓了現行，送去軍隊訓練了40天草草了事。現任三星掌門人李在鎔因為“在馬術訓練中腰部受傷，導致腰間盤突出”而無法加入現役，服第5等“戰時勤勞役”，暨在戰時如果有需要，需要接受徵召充當勞工，相當於免除了現役。

李在鎔騎馬相

李家長子嫡孫李智昊出生在紐約，擁有美國國籍，並且從高中開始就在世界各國留學，如果22歲時他不打算繼承企業，不選擇韓國國籍，就可以免服兵役。而且李智昊因為太能惹是生非，被他爸強行定為智力偏低在公眾面前避重就輕，可以説是給逃脱兵役上了雙保險。

李孟熙的長子、娛樂巨頭希傑（CJ）集團會長李在賢自稱患有遺傳疾病，還是罕見病，被判定服戰時勤勞役。

李在賢

李在鎔的表弟，新世界集團副會長鄭溶鎮，自稱因為長期進行健美訓練，在體檢時體重高達104公斤，體重超標免服兵役。當時這個數字還被民眾質疑是故意吃胖增重，因為僅比超標線高一公斤，而且高考時他的體重只有79公斤。

鄭溶鎮

三星分支的韓松集團前副會長趙東萬、會長趙東吉，第三代名譽會長趙東赫，都是以長期留學為由，免服兵役。媒體統計，韓國財閥家族男性後裔服兵役的比率大概只有7成，三星家族更是隻有三成。

而且到了李智昊這一代，KBS調查報道小組對韓國十大企業家族的628人進行過調查，其中119人出生在美國。121名未成年人裏，38人出生在美國，這些人都可以免除兵役。還有35名財閥後代主動放棄韓國籍，其中有23人成功免服了兵役。

對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醫學生來説，服役意味着要去當軍醫，軍醫基本要麼會派駐在京畿道的山區裏，要麼派駐在東海海邊的哨所，條件都極其惡劣（內陸和城市可以自己去地方醫院，不需要那麼多軍醫），而且軍隊醫院的履歷磨鍊與首都的大私立醫院相比不在一個檔次，多當幾年基本醫生生涯就要下幾個台階，對醫學生來説代價更大。

還需要補充一點的是，尹錫悦總統本人並沒有服過兵役，因為他向兵役判定考試提交的體檢結果顯示“雙眼屈光不正”，屬於非服務對象，被判服“戰時勤勞役”。在他接受提名總檢察長，準備上任的聽證會上，就有國會議員要求他拿出高中三年的成績單和體檢證明，以佐證他免服兵役並沒有作假，被尹總統拒絕。大選時也有人拿兵役做文章，但沒有對尹產生什麼影響。

尹錫悦總統這次鐵腕彈壓醫生罷工，有轉移政治醜聞注意力，為國會選舉鋪墊的政治目的，可也確實是穩準狠，用自己當年的恐懼，鎮住了和他當年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