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巧麗:在殷墟博物館,叩問被“誤解”的商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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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王巧麗】
“始於一河 ,始於一城。這,是我們的起源,與其他文明隔空凝望,交相輝映。”
我在殷墟博物館新館的開館宣傳片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這條河叫洹河,這座城叫安陽。 在這裏曾經有全世界最大的青銅鑄造廠,有當時居於世界前列、東亞地區最大的城市,王都疆域到達四方之極 。生活在這裏的人們,驕傲地把自己的國都稱為“大邑商”。這個文明,就是我們今天所説的商文明。
今天我們在它 3000 年前宮殿與廟宇林立、車如流水的地方,重新蓋起一個宏大的殿堂,作為它的新家,表達我們對它曾經存在過的敬意。這就是殷墟博物館新館,也叫商文明博物館。2024年2月26日,它揭開面紗,開門迎客,4000 件文物陳列其中,其中有3000件是首展面世。它的家底更豐厚:經過近百年考古歷程,殷墟被挖掘的部分尚不到總面積5%。

殷墟博物館大廳
祖先留下的文物,喚起的是我們基因裏的鄉愁
殷墟的甲骨文上,旦與暮,是太陽在草上升起又落下。暮色中,一隻小鳥飛進草叢。這些字沿用至今;刻着十字氣孔的蒸鍋、商王的陶製搓澡巾、婦好的髮簪、亞長墓中的梅子醬。這些商人的日常用度對於我們來説,陌生,又似曾相識。
在那些甲骨記事中,悲與喜、恐懼與安穩、愛與遺憾,刻刀耕過,火中種過。人性幾千年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婦好墓出土的骨笄
李濟在《殷商時代的歷史研究》中提到他對殷商時代的文化認識:“富有創造性的文化;富有彈性,有吸收外來文化成分,化為己有的能力;殷商時代的中國民族為勇敢的,自信心堅強的民族;他們有豐富的好奇心,並且有鍥而不捨的實驗精神”。我們不需要成為考古學家才能理解他的話。
商朝並不遙遠。博物館像一台大戲,戲的一半是為不同的文物找到合適的角色,在它們之間建立對話場,而另一半,則是藉助影像、裸眼 3D、人工智能等方式, 把這段戲演得人人能懂,降低觀看門檻。文物活化 ,找到古今聯結的通道,是對考古類博物館尤為重要的課題。
殷墟博物館新館的專題展覽 ,題目設置如靈魂拷問:你是誰—“子何人哉”,你從哪裏來—“長從何來” ;你真的瞭解我嗎—“偉大的商文明”。
你是誰、你從哪裏來?你能不能感受到祖先生命留下的氣息?像策展人不斷詢那些文物的身份一樣,置身於博物館之中的你,也會問自己許多問題。
這就是博物館奇妙的地方。它收攏的是文物,喚起的是我們基因中對遠古的鄉愁。這些共振可能微妙、不易察覺,但它一定會在某個時刻,以弱電撼動你。

殷墟博物館內景
尋找通往商代的鑰匙
2023 年夏天, 我第二次來到安陽 ,受邀泛談當文化發展。當時殷墟新館正在後 期建設階段。我戴着安全帽,近距離參觀了主體建築。密密麻麻的腳手架裹着它,輪廓方方正正。從洹河此岸看過去,它的周圍一側有民居,三面大片空地。這種“孤獨”的佈局無疑是奢侈的。

殷墟博物館外景
展館是著名建築學家何鏡堂院士的作品。他從出土的“國之重器”青銅方鼎中找到了靈感。設計效果圖上,方鼎破土而出,倒映在前方的水面上,與洹河呼應。
安陽市文物局長李曉陽認為建築中應該有更多商文明可辨識標識, 如“大邑商”、婦好玉鳳、饕餮紋 ,還有商湯銘盤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話。這些觀點都得到了何院士團隊的採納。
在未完成的博物館旁邊, 兩處商代墓葬地正在挖掘中。中國社科院考古所副所長、青銅專家嶽佔偉教授正在現場指導挖掘。抽水機轟轟作響 ,他沿着傾斜的墓道走到“中”字型墓穴中, 查看墓牆牆體是否有塌方的風險。
作為一個“博物館狂人”,我到過60多個國家的博物館。我見過全世界最好的博物館展覽,也見過最壞的。雖然一直在做影像和傳播,但文物與古建保護、博物館策展是我的研究生專業。在參與殷墟博物館策展工作的過程中,我有了和考古專家們共同工作的機會。那時,我還不知道,一把通向過去的鑰匙,已在手邊。
殷墟博物館一樓 ,陳列着 23架馬車。我去過幾次,看土層專家、中國社科院考古所李存信教授表演他的“絕活”——清理這些車馬。商代馬車是木質的,埋在地下早已腐朽成泥,需要高超的技術才能準確找到車衡和車軸等不同部位,不對遺存造成損害。
殘留下來的銅飾配件,經常是重要的位置線索。嶽佔偉教授詳細寫過這個過程:先在已探明的馬車四周開挖寬1米左右的工作槽,接着從馬車兩側面的前、後端尋找車衡和車軸的末端。車衡末端多裝有銅質衡末飾,車軸末端多套有銅車軎。順着車衡和車軸尋找車軛、輪轂,“剔” 出車輪、車輿 ,清理馬架和車轅。再進行加固、套箱,整體搬到室內,運到新館之後進行實驗室考古與修容,才能重現商代“車轔轔 馬蕭蕭”的壯觀場面。這樣的工作,是技術也是藝術,是雕塑與裝置的綜合。

殷墟博物館的“車轔轔,馬瀟瀟”展廳
線索,這個關鍵詞在新館的另外兩個專題展中同樣重要。
三樓的“子何人哉——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特展”是一個以商王武丁時期的卜用甲骨作為主要展品而策劃的,意在解讀一本已埋藏地下 3000多年的商代“小王子日記”。
1991年10月,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對殷墟花園莊東地一編號花東H3長方形窖藏進行考古發掘,出土龜甲與獸骨 1583版,其中689版契刻、2250餘條商王武丁時期的占卜記錄。這是甲骨文的三次重大發現之一。
那些占卜記錄放在一起,主人的社交、起居歷歷在目,如一本“王子日記”。“‘王子日記’的主人,在占卜記錄中被尊稱為‘子’。據學術界多年研究,許多學者認為,‘子’乃是商王武丁與婦好之子,亦即古代典籍中所記的‘孝己’,商甲骨文中的‘小王’。”策展人于成龍教授説。
他講起這名甲骨中的小王子小時候怎麼接受教育的:要學習騎馬、射箭,跳六種舞。小王子感覺不舒服、不想上學了,還留下中國歷史上最早的“請假條”。

“子何人哉”特展展出的記錄小王子生活的甲骨占卜記錄
展廳用了兩種色調。其中,金色用以突出王子的尊貴出身,“東方既白”的淺藍隱含着策展團隊對這位王子早夭的傷感。
亞長將軍墓是殷墟博物館另外一個專題展覽。商王在宮殿區厚葬亞長。亞長之墓中殘存的頭骨和四肢骨顯示他在戰場上遭受的苦難 ,尤其是最後一戰。他在激烈的戰鬥中右側先受傷,不幸被敵人包圍並殺害。亞長墓中除了精美的“牛尊”之外 ,一隻奇異的銅手備受矚目。是殘肢、是祭祀中的奉獻,還是日常的撓癢抓?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猜想。但亞長墓打開時, 陶罍中殘留的梅子果羹,一點酸、一點甜,足以讓後世回味無窮。
亞長墓出土的手形青銅器
中國被誤解最深的朝代
“600年的歷史,它怎麼可能全是黑暗呢?” 著名建築學家、古蹟遺址保護專家劉克成教授對我説。
商朝的確是中國被誤解最深的朝代。在殷墟被髮掘之前,商朝在很大程度上被視為傳説中的時代,我們對商朝瞭解得有限。由於史書的隻言片語記載,人們容易將其視為一個原始和落後的時期。商朝在中國文明發展史上的重要性經常被低估。
《封神演義》的流行 ,讓“紂王”與“酒池肉林”等劇情深入人心。最近以殷商題材的暢銷書 《翦商》中,以美洲阿茲特克人無道的祭祀為原型推演商朝,更是加重了這種“恐怖王朝”的負面形象,讀者往往把它視為殘暴和暴虐的代名詞。
然而,不少學者認為,關於商紂王的形象,在古代文獻中的被逐漸負面化。他的罪狀經歷了一個“古史不斷層累”的過程,越是晚的時代,其罪狀就越多越詳細。近年來的一些學術研究和考古發現,在帝辛統治期間,商朝的農業和生產力得到了重視和發展。帝辛對東南方的人方用兵,擴大了商朝的疆域。這種軍事行動消耗了大量資源,但也體現了其軍事和政治能力。

殷墟博物館內的青銅禮器陳列
為整個商朝貼上“殘暴”標籤,更忽視了一代代商王砥礪自身,在促進商朝文明藝術、手工業、政治組織和文化方面的貢獻。商朝造型藝術、音樂的貢獻也常常被忽視。殷墟出土的鼓、磬等顯示了商在這些領域的高度創造力。有觀點認為商朝是一個完全由神權統治的時期,但實際上,商朝的政治體系和社會組織比這種簡單的刻板印象要複雜得多。甲骨占卜與人祭,都經歷了一個逐漸理智化的過程。在早期世界的第一浪文明中,神權政治在每個文明中都存在。人類的祖先腳步蹣跚。
每一個和商代文物對視的人,很難不被它們打動。那些一筆一劃刻寫的“商代百科全書”甲骨文,那些威嚴獰厲、莊重典雅的青銅器,那些温潤的玉器,無一不是高手的傑作。它的天文、曆法和形成完整十進制的數學,其成就都在當時世界頂端。它在政治、行政、軍事、商業、經濟管理等領域的實踐,對今天的中國仍產生着巨大的影響。
近年來洹北商城的新發現,再次確認它四面方正的邊界。洹北商城新發現鑄銅、制骨、製陶手工業作坊。而在殷墟外圍東北10千米新發現的辛店鑄銅遺址超過50萬平方米,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青銅器鑄造場。這明確了商代三級城邑體系,殷墟大邑商是第 1 級,面積達30 平方千米。

商代青銅鑄造作坊的想象還原
殷墟之所以重要,在於它集中了“王國”時代中國社會的全部要素。“大邑商”繁榮於東亞之地,其時,非洲北部處於埃及新王國時期,兩河流域則進入後巴比倫時代。殷墟甲骨文和古埃及聖書文字、 兩河流域楔形文字、古印度河流域印章文字、中美洲瑪雅文字,都是世界古代文明寶庫中的瑰寶 。當它們被字母文字取代,甲骨文仍延續至今。很多人都知道埃及國王谷、兩河流域巴比倫空中花園、希臘阿伽門農的黃金面具。但同為文明起源地的殷墟,其文明的內涵同樣無比豐盈、璀璨。
“我們,中華的先祖之一,我們在那個人類社會朝氣蓬勃的青春時代。建設了這個星球上最繁盛的都邑,開拓了最遼闊的疆土,鑄就了最為輝煌的青銅文明。我們創制了文字,第一次把我們的所思、所為、所盼穿越千年告訴後人。——在3000多年前歐亞大陸的東部。我們創造了比肩人類任何古代文明的偉大文明,這個文明延續至今,還將偉大下去。”
李曉陽在尾廳寫下這段解説詞。博物館開館後 ,很多觀眾看到最後,在尾久久駐足、甚至自發鼓掌。我想起在宣傳片中,第一句話卻是:文明的存在,從來不是理所當然。
博物館是一場永不結束的叩問
在博物館還沒有完工時,常務副館長趙清榮穿着半高跟鞋,和我不止一次穿過那些堆放的石料、電纜和電線 ,將可能的展品擺放。電焊機閃着熾烈的火花,工人站在吊車上刷着牆壁 ,一片碩大的鐵甲骨還露着網格。我們一邊走,一邊憧憬:“這個水井會成為網紅打卡地”,她指着正在修砌的商代水井剖面説。真實的展品,穿透二維空間,會引起觀眾的好奇。
“這個展廳我難以接。”我説 ,商朝有那麼發達的文明,制銅有那麼高的科技含量和嚴格的鉛、錫配比,現在的作坊按推斷仍然過於簡陋。走遍世界上“第一浪”文明的發生地,我有時候還會困惑,相對文明階段而言,我們自己的理解太原始。
為了解釋序廳“文明湧現”的概念, 我寫了一段文案:
文明的誕生與爆發,是一種“湧現”。
文明發展中的自組織性和動態演化性,使我們能夠更好地理解文明的發展過程
和本質。
開篇是邀請,末篇是告別。數千年後,留下文明的碎片、歷史的阡陌、與器物
與紋樣展現的視覺詩篇。
文明星空下,商文明在不同時期的代表作品,勾連起與中原的聯繫。
樂器、爭戰、祭祀還有日常生活中宴飲和飲食的器皿。
請你跟着我們,迷失在這縱橫交錯的歷史阡陌中。
一起領略這偉大的視覺詩篇。
器物之間,如同天體運行;紋路之間的交錯、變形、分散、聚攏,超越二維
湧向觀眾。
回頭看和策展團隊這段共同經歷,殷墟博物館通過儘可能客觀的敍事和儘可能精確的歷史還原,展示商朝的物質文化和宇宙觀。我們正視對殷商600年的誤解與偏見,但並不迴避它的暗面,它在不同分期的祭祀場景同樣得到了還原。
這是一幅戰爭與和平、服從與反抗、高貴與野蠻並存的多維畫卷。它不再只是“原始”“殘暴”,而是充滿亙古不變的人性。
其實沒有他們和我們,沒有古代和當代。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一切展覽,都是當代展。
博物館是一場永不結束的叩問。“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這句熟悉的詩歌再次響起。

網友通過視覺技術對於商超宮殿的想象(圖片來源@賣死星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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