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寶：依靠自己力量突破大型鑄鍛件制約

【導讀】 《光輝歷程：中國發展改革40年親歷與思考》一書由國家發改委原副主任、國家能源局專家委員會主席張國寶所著，在最後一篇文章定稿9天后，張國寶與世長辭。

該書披露了中國發展改革中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與台前幕後，是張國寶在國家發改委40年親歷與思考的高度濃縮和最後絕唱，多角度揭示高層對許多重大事件決策拍板的秘辛，是解碼高層佈局中國改革發展、操盤經濟運行的密鑰。

2008年2月24日張國寶赴齊齊哈爾第一重型機械集團公司調研，實地考察企業生產經營和鑄鍛鋼基地及大型鑄鍛件自主化改造項目進展情況。本文是張國寶聽取一重集團工作彙報與集團中層以上幹部交流座談時的講話。

【文/張國寶】

2006年12月30日，一重15000噸水壓機竣工投產時，我曾來到這裏，與大家交流看法。當時，一重提出2007年產值目標達到80億元。經過一年多努力，一重超額完成任務，總產值達到 85 億元， 效益也大大提高，繳税8億元，利潤超過12億元。一重取得了很大成績，進入了企業發展史上最輝煌的時期，希望你們抓住機遇，乘勢而上，推動企業實現跨越式發展，為國家建設和裝備國產化作出更大貢獻。近年來，在重大裝備國產化工作中，大型關鍵鑄鍛件依靠進口供貨，且受到國外供貨能力和一些外交問題上的制約，國產件能力、質量難以滿足需求，已成為重大裝備製造業發展的瓶頸。

一、重大裝備極端化趨勢對大型鑄鍛件行業提出了更高要求

當前，裝備製造業的一個突出技術發展趨勢是極端製造：一方面是朝超微超精方向發展，另一方面是朝超大方向發展。以發電設備為例：火電機組今後發展將以60萬千瓦和100萬千瓦級的超臨界、超超臨界機組為主；核電將以百萬千瓦級以上機組為主；水電將以混流式70萬千瓦及70萬千瓦以上機組和用於抽水蓄能的軸流式機組為主。電力、石化、冶金等領域裝備大型化、複雜化對大型鑄鍛件行業提出了更高要求。我這裏舉幾個例子。

一是核電核島鑄鍛件。核島部分的壓力殼、蒸汽發生器、穩壓器 的殼體和管板普遍採用低合金鋼鍛件。在百萬千瓦級核電機組中，無論是二代加，還是三代AP1000、EPR，都含有大量技術要求高、規格大、形狀複雜的鑄鍛件。其中，壓力容器整體頂蓋、下封頭、錐形筒體等形狀複雜的鍛件都需要整體鍛造。此外，特厚餅形件的蒸發器管板鍛造以及主泵泵殼、主管道等不鏽鋼鑄鍛件的製造難度也都很大。

二是百萬千瓦級核電機組常規島低壓整體轉子鍛件。這是目前世界上所需鋼錠最大、鍛件毛坯重量最大、截面尺寸最大、技術要求最高的實心鍛件，是代表熱加工最高綜合技術水平的產品。轉子重量為170噸，需600噸級鋼錠。

三是超純淨汽輪機低壓轉子鍛件。為滿足超超臨界汽輪機組高參數設計要求，其回火脆性是技術關鍵，目前國內尚屬空白。國外已用超純淨35NiCrMoV鋼取代傳統用鋼，鋼錠必須採用真空精煉和真空澆鑄，以保證化學成分的純淨和均勻性。

四是高中壓複合轉子鍛件。超臨界機組高中壓複合轉子要求製造兼具高中壓功能，難點是要求整體轉子兩端有不同的性能。該技術的關鍵是選擇合適的化學成分，採用特殊的熱處理方法。國外更多采用超純淨冶煉技術和新材料，轉子重量在100噸左右，所需鋼錠超過了200噸。

五是大型混流式水輪機鑄鍛件。三峽工程採用的70萬千瓦機組是目前世界上最大功率等級的水輪機組，其不鏽鋼水輪機轉輪直徑達到了9.8米，重量達500噸，上冠、下環和葉片不僅需要大容量的不鏽鋼冶煉設備和精煉鋼水設備，而且對冶煉工藝要求也很高。三峽工程中主要依靠進口，國內只有鞍重、大重華鋭等少數企業攻關成功。 目前，三峽工程開發總公司正在論證烏東德、白鶴灘電站採用100萬千瓦水輪機組的可行性。一旦實施，對水電大型鑄鍛件要求又將是新突破。

六是大型抽水蓄能水輪機鑄件。大型軸流式水輪機葉片鑄件的製造是關鍵。這種葉片通常採用不鏽鋼製造，尺寸大，各處截面尺寸相差很大，型線要求嚴格，重達幾十噸，對鍊鋼、澆鑄、熱處理設備和工藝都有特殊要求。

在石化、冶金裝備和造船領域，也是如此，如大型鍛焊結構加氫反應器，一重生產的世界最大的單台重量已超過2000噸。5.5米中厚板軋機的支撐輥淨重230噸，也需要600噸級鋼錠，國內不具備生產能力；其機架作為整體鑄件，淨重410噸。組合式船用曲軸長度可達18米，重量達到300噸。這些例子都是一些典型產品，今後重大技 術裝備的發展還會催生出規格更大、工藝更復雜、技術含量更高的大型鑄鍛件。

二、國內大型鑄鍛件能力水平與國際先進水平仍有一定差距

世界上大型鑄鍛件的生產能力主要集中在日本、韓國、中國和歐洲。 日本每年鍛件生產量在75萬噸左右，韓國產量在90萬噸左右。國際上在大型鑄鍛件生產製造方面處於先進水平的企業主要有日本製鋼所、法國克魯索、韓國斗山重工等。其中，日本製鋼所整體技術水平世界領先，2007 年產鍛件8.7萬噸，它擁有600噸級鋼錠製造能力，裝備有兩台300噸鍊鋼天車、100 噸電渣重熔爐。法國克魯索公司擁有空心鋼錠製造技術，在筒形鍛件製造上獨佔鰲頭。斗山重工生產能力世界最大，2007年生產鍛件12萬噸。

我國能夠提供大型鑄鍛件的主要企業是一重、二重和上重。2007年一重鍛件產量11萬噸，二重7萬噸，上重5萬噸。在勞動生產率方面，國內企業與國外先進企業仍有較大差距。拿一重與韓國斗山相比，2007 年一重產值約12億美元，斗山48億美元，一重職工超出10000人，斗山只有5000人左右。相比而言，一重的勞動生產率僅相當於斗山的1/8。在技術水平方面，中國企業也有一定差距，部分大型、複雜鑄鍛件尚未攻關成功，只能依靠進口。在生產能力上，也無法滿足國內旺盛的市場需求。像火電設備汽輪機、發電機每年需要的轉子幾百根，前幾年 80％以上都依靠進口。這麼大的市場拱手讓人，其中既有技術水平不行，也有生產能力不足。

三、大型鍛件市場需求巨大，國內外供不應求

未來10-15年將是我國推進工業化的關鍵時期，電力、石化、冶金、船舶等行業都將繼續快速發展，孕育着對大型鑄鍛件的空前需求。

在核電裝備領域，根據我國核電中長期發展規劃，到 2020 年核電裝機容量將達到4000萬千瓦，實際可能還會有所突破。近兩年已 經或即將開工建設的二代改進型和三代百萬千瓦級核電機組在20台以上。法國在其核電建設高峯期最多年份開工建設10台左右，我國每年開工建設量將會創造世界核電發展史上的新紀錄。一套百萬千瓦壓水堆核電機組核島部分的反應堆壓力容器、蒸汽發生器和穩壓器的殼體及管板、主管道鍛件按3億元計算，平均每開工建設10台核電機組，大型鑄鍛件市場就在30億元以上。此外，核電常規島部分也需要大量的鑄鍛件。

在火電裝備領域，到2007年底，全國7.13億千瓦裝機容量中火電佔到了77％以上，特別是近年新增裝機中，80％以上是火電。按照現在發展態勢，今後我國火電建設速度將會適當放緩。即便如此， 未來若干年每年火電裝機也都會維持在大約5000萬千瓦。按每台大型燃煤機組需要大型鍛件200噸計算，預計每年火電鍛件年均需求量在2萬噸左右。

在水電裝備領域，按水電發展規劃，國內15年內將新增單機容量50萬千瓦及50萬千瓦以上大型水電機組近400台，每年平均新裝30台50萬千瓦及50萬千瓦以上大型水電機組，每台大型水電機組需要大型鍛件200-240噸，年鍛件市場需求在6000-7200噸。

在石化裝備領域，預計我國原油加工能力2010年達到4億噸，2020年達到5億噸左右。為此，將新建和改造20多個千萬噸級大型煉油廠，預計每年需鍛焊結構的厚壁重型容器30台左右，其中千噸級以上加氫反應器佔1/3。

在煤化工裝備領域，神華集團已在內蒙古開工建設我國第一座年產油品500萬噸的煤液化工程，一期工程第一條線為100萬噸/年。每套100萬噸/年的裝置需要加氫反應器12台，其中 2000噸級超大型加氫反應器就有4台。此外，煤制烯烴、甲醇、二甲醚、合成氣等煤化工項目也都需要大量的反應容器。

在冶金設備領域，隨着鋼鐵工業的技術升級和結構調整步伐進一步加快，預計“十一五”期間，每年冷熱連軋機新建和配件所需鍛鋼支承輥700支左右，毛坯鍛件約5萬噸（每支毛坯鍛件重70噸）；每年中厚板軋機鍛鋼支承輥新建和配件約150支（每支毛坯鍛件重100噸），毛坯鍛件約1.5萬噸。熱軋工作輥每年需要毛坯鍛件約3萬噸。合計起來，每年需在萬噸級水壓機上生產的大型軋輥毛坯鍛件接近10萬噸。

在船舶裝備領域，2007 年中國承接新船訂單已佔世界市場份額的 42.5％，成為世界造船史上第一個訂單量超億噸的造船大國，未來幾年，我國造船能力也會成長為全球第一。預計到2010年，國內每年將需要大型船用曲軸300根以上，平均每年需要在萬噸級水壓機上生產的毛坯鍛件需求量超過2萬噸。

國際上大型鑄鍛件近期明顯供不應求，很多主機廠的生產進度受到大型鑄鍛件的影響和制約。日本製鋼所、斗山重工等大型鑄鍛件生產企業都是滿負荷生產，訂單排到幾年後。

四、不能靠買國外大型鑄鍛件支撐我國核電事業發展

我國作為一個發展中大國，今後一段時期，依然面臨繁重的能源建設任務。核電是一種技術成熟的清潔能源。與火電相比，核電不排放二氧化硫、煙塵、氮氧化物和二氧化碳。以核電替代部分煤電，不但可以減少煤炭的開採、運輸和燃燒總量，而且是電力工業減排污染 物的有效途徑，也是減緩地球温室效應的重要措施。隨着全球對氣候 變暖問題的日益重視，核電在能源結構調整中將發揮積極而且重要的作用。

目前，世界上33個國家和地區共有440多台核電機組在運行， 核電裝機總量已達到3.6 億千瓦，核電發電量佔總發電量的17％。全球有16個國家和地區的核電發電量佔總發電量的比重超過25％，其 中法國高達77％、比利時達50％、歐盟為35％、日本為34％、美國為20％、俄羅斯為15％，我國還不足2％。

最近，我國南方發生的低温雨雪冰凍災害提示我們要進一步調整優化電力結構，發展核電等清潔能源，減少温室氣體排放。同時，也要求我們合理提高中心負荷地區的供電能力，降低煤炭運輸壓力，把加快推進核電建設落實到具體行動中。

根據規劃和當前形勢，未來10-15年，我國核電將會迎來世界核電建設史上前所未有的大發展。這樣一塊容量大、技術含量高的市場對國內裝備製造業提出了新的挑戰。其中，大型鑄鍛件的研製又是重中之重，是最有可能制約核電建設進度的卡脖子問題。我們不能指望依靠買國外大型鑄鍛件支撐我國核電發展。一是因為買國外的大型鑄鍛件，價格至少高出30％-50％；二是國外鑄鍛件生產企業任務也很滿，交貨週期長；三是關鍵時候想買也買不來。這裏，我舉兩個例子。

一個是關於紅沿河一期工程核島鍛件。東方電氣集團和上海鍋爐廠於2006年7月和11月分別向日本製鋼所訂購了紅沿河一期工程的核島鍛件。按合同要求，反應堆壓力容器的一體化頂蓋和接管段筒體的第一批鍛件應於2007年9月到港；但日本政府以目前 “ 中日原子能協定的少量補充條款尚未達成一致”為由，拒絕了日本製鋼所出口許可證的申請。中日兩國政府於1985年簽訂和平利用核能協定，2005年8月，在第三代核電招標期間， 日方提出了 “關於中日核電項目保障監督問題”，提出了 “全面跟蹤、全面保障和違約返還”等 要求，未能與中方達成一致。2006 年，日方放棄了 “全面保障和違約返還”的要求，但仍堅持對所謂 “作為副產品回收或產生的特殊裂變材料”的全程跟蹤，雙方磋商陷入僵局。在此情況下，日本停止執行兩國間核能協定，拒絕受理核電大鍛件的出口許可申請，延誤了紅沿河一期工程的設備製造進度，目前尚未得到解決。

建設中的紅沿河核電站（圖源：國家能源局）

另一個是海陽項目的常規島低壓轉子鍛件問題。三門、海陽兩個AP1000項目常規島招標範圍不同，三門常規島是整島招標，海陽項目常規島招標範圍僅限汽輪發電機組及其配套系統，其他設備由業主採購。這兩個項目都由三菱牽頭的三菱—哈電聯隊中標，三菱提出鑑於日本製鋼所低壓轉子鍛件供貨進度問題，只能保證三門項目兩台低壓轉子鍛件的供貨進度，而海陽項目的兩台低壓轉子鍛件均比進度要求晚8-9個月，並向中方提出了提高價格和擴大供貨範圍要求，最終海陽項目低壓轉子鍛件供貨期推遲，價格上漲了3000萬元。

另外，國際上主要核電設備供應商都認識到了大型鑄鍛件供貨難問題，法國的法瑪通已併購了克魯索，克魯索的鍛件今後將優先保證法瑪通的需要。這些事例讓我們更加清醒地認識到，中國核電發展不能指望別人，必須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突破大型鑄鍛件制約。

五、齊心協力推動我國成為全球大型鑄鍛件的主要供貨地

國家發展改革委全力支持一重、二重、上重等大型鑄鍛件製造企 業加快發展。我認為，國內骨幹企業現在搞技術改造，建成後從技術水平到生產規模都要引領全球。2007年，國家發展改革委批准一重 實施的鑄鍛鋼基地及大型鑄鍛件自主化改造項目，在能力水平上都瞄 準了世界一流。項目建成後，一重將形成年產鋼水50萬噸、鍛件24萬噸、鑄鋼件6萬噸的生產能力。屆時，可一次提供鋼水700噸，澆注最大雙真空鋼錠600噸，最大鑄件500噸，提供最大鍛件400噸。2007年11月底，我們還在北京召集有關方面開會，協調一重技術改造項目進度，要求各有關方面要保證按計劃完成各自承擔的任務，確保一重改造項目順利推進。今後，我們還將對一重、二重、上重等企業一如既往地給予支持。

這次調研一同前來的還有中廣核集團和哈電集團的負責同志。中廣核在紅沿河等項目上大力支持使用國產設備，有的項目總體國產化率將達到80％，實現了新突破。希望你們進一步支持核電鍛件國產化，與一重等國內企業建立更加緊密的合作關係，突破鍛件制約，這將有利於核電建設降低投資，保證工期。

哈電集團作為主機企業，要把大型鑄鍛件作為技術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放在突出位置考慮，儘快與國內企業簽訂供貨合同，結成戰略聯盟。

大型鑄鍛件的生產需要硬件與軟件的結合，技術與經驗的結合，特別是核電鍛件技術上有很大難度，一重等企業在研製中遇到的問題充分説明這絕非易事。能不能建成世界一流的鑄鍛鋼生產基地，內因是關鍵，最重要的還是重機企業自己要爭氣。突破大型鑄鍛件的核心技術問題，在戰略上要藐視，要有必勝信心，在戰術上要重視，全力應對。希望一重和國內其他重機企業以全球眼光、世界胸懷，抓住國內外市場機遇，開拓進取，膽子再大一點，步子再快一點，改革再深入一些，儘快提高國內大型鑄鍛件技術水平和生產能力。不僅服務於國內經濟建設，同時積極開拓國際市場，努力使中國成為全球大型鑄鍛件的主要供貨地，為實現我國裝備製造業由大到強轉變作出更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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