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科爾圖諾夫：未來數年，中俄必須做好準備與一個難纏的對手周旋

俄烏衝突進入第三年，在西方密集制裁下的俄羅斯，不僅經濟迅速恢復，政治社會也相當穩定，總統普京也已成功再次連任。這一切讓西方大跌眼鏡。

作為全球和平與發展的一支重要力量，中國雖遠離俄烏衝突戰場，卻在這場全球政治博弈中難以獨善其身。中國一方面積極斡旋，為雙方儘快停火尋找出路；一方面密切關注衝突的進展，希望能從俄方汲取經驗，以應對被西方制裁的風險和其他潛在安全風險。

俄羅斯的社會精英們如何看待這次衝突？如何看待普京的連任，以及當前的中俄關系？在多極化世界大幕已經開啓的當下，作為輪值主席國的俄羅斯將於今年舉辦金磚峯會，中俄雙方又將如何聯手金磚國家，在全球治理中發揮更加建設性的作用？

在3月初“北京對話”參與舉辦的一次會議期間，觀察者網就中國讀者關注的熱點議題，採訪了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學術委員會主任安德烈·科爾圖諾夫（Andrey Kortunov）。科爾圖諾夫專注國際關係、俄羅斯內外政策和俄美關係，在俄羅斯享有很高的學術聲望，2011年至2023年，他曾任總統令簽署下成立的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總幹事一職。

安德烈·科爾圖諾夫接受觀察者網專訪 攝影/李肇陽

【採訪/觀察者網 高豔平，翻譯/馬力】

普京總統在俄羅斯有非常穩固的權力基礎

觀察者網：俄烏衝突兩年來，西方的制裁沒有打垮俄羅斯，俄羅斯政治和社會仍保持了穩定。這次普京總統以壓倒多數贏得總統連任，您覺得驚訝嗎？俄羅斯人這麼支持普京，您認為原因是什麼？

**安德烈·科爾圖諾夫：**確實如此，俄羅斯最近舉行的總統選舉再次證明，我們國家的政治穩定程度依然很高。

首先，全國投票率達77.44%，也許是遠程投票方式促成了這一結果，但以我們的標準來看，這一結果仍然令人印象深刻的。其次，弗拉基米爾·普京獲得了87.28%的選票，明顯高於他在2018年獲得的選票（76.69%）。

批評者可能會説這次選舉是 “操控”，但是結果表明，普京總統在國內擁有非常穩固的權力基礎。沒有理由像一些分析家和政治家所認為的，俄羅斯明天或後天就可能面臨“政權更迭”，領導層的安全邊際仍然很高。

當然，克里姆林宮必須回應公眾在選舉結果中表現出的期待。例如，俄羅斯共產黨的代表在總統競選中名列第二，這表明俄羅斯社會對社會公正和平等主義有着明確的訴求。希望我們的國家領導人能夠充分意識到這一關切，並在未來的社會和經濟戰略有所反映。  

西方制裁對俄羅斯經濟造成的影響還不如新冠疫情

觀察者網：根據我們的瞭解，俄羅斯已經克服了西方制裁所造成的影響，去年更是取得了3.6%的經濟增長。這讓我們頗為驚訝。在您看來，俄羅斯經濟面臨制裁卻表現出如此韌性的秘密是什麼？

**安德烈·科爾圖諾夫：**首先，我希望表明一個觀點，就是西方制裁對俄羅斯來説並不是什麼好事。在俄羅斯有些人認為，制裁對俄羅斯是有利的，他們認為制裁促進了俄羅斯技術水平的提高，促進了俄羅斯對農業的重視等等。而我認為制裁對俄羅斯是不利的，因為全球各國的經濟活動是深度融合的，如果無法參與全球經濟，俄羅斯所受到的損失是巨大的。

另一方面，我也同意你的觀點，俄羅斯的確表現得比很多西方專家甚至俄羅斯自己的專家所預想的要好，俄羅斯經濟受制裁影響非常有限，而且現在俄羅斯經濟已經恢復了增長。我甚至可以説，西方制裁對俄羅斯經濟造成的影響還不如新冠疫情。

對此，我可以給出很多解釋。首先，俄羅斯政府在管理宏觀經濟和維持宏觀金融穩定時的表現是非常專業的，通貨膨脹並沒有很多人想象得那麼嚴重。國家財政實現了平衡，國債規模增長不快，俄羅斯政府用很專業的方式處理了很多問題。

第二，我認為我們也不應忘記俄羅斯經濟的基本情況，俄羅斯並沒有像很多國家那樣融入全球經濟。俄羅斯國內市場很大，就像中國所做的，俄羅斯也出台了發展經濟內循環的政策。雖然俄羅斯經濟規模不像中國那麼大，不過俄羅斯也可以依靠自己的國內消費來發展經濟。

如果你看一看俄羅斯過去一兩年裏的經濟情況，就會發現建築業在崛起，對俄羅斯經濟貢獻巨大。此外，農業的表現也很不錯。當然，我們也有軍工產業，這個產業對拉動經濟增長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俄羅斯經濟表現出了很強的韌性，既不會崩潰，也不會內爆，這種韌性將是長期的。

當然，我樂見俄烏衝突能早日結束，樂見西方解除對俄羅斯的制裁，因為融入全球經濟是符合俄羅斯自身利益的。在高科技方面，這一點尤其重要。如今俄羅斯被排除在全球高科技產業鏈之外，這對俄羅斯經濟發展來説是非常嚴重的挑戰。

俄羅斯人對中方的俄烏衝突立場，正面評價佔主流

觀察者網：兩年來，中國在俄烏衝突中保持了中立，中方還對烏克蘭問題提出了五點立場，包括恢復和談、停止單方面制裁等等。在西方媒體的報道中，中國因此而被貼上“好戰”標籤。

另一方面，根據中俄關系的“不結盟、不對抗、不針對第三方”原則，中方並未在軍事上支持俄羅斯，俄羅斯人對此怎麼看？關於中方在俄烏問題上所持立場以及當下的中俄關系，您有何評價？

**安德烈·科爾圖諾夫：**我認為俄羅斯對中國在這個問題上所擁有的政策空間是很理解的，莫斯科方面在行動時並未期待中方能提供軍事或其他方面的支持，俄方也不會對中方提出這種要求。

如果到莫斯科走一走，你會發現俄羅斯人對中方在此問題上所持的立場，正面評價佔主流。我們對中國領導人在俄烏衝突中所作的努力以及所採取的平衡立場，表示非常讚賞。

尤其要考慮到，這場衝突不僅僅發生在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它更是俄羅斯與西方之間（尤其是與北約之間）發生的一種對抗。當然，一些西方人並不這麼看這個問題。從這個角度來説，莫斯科對中方的立場是高度讚賞的。

你可以看一看中國提出的和平主張，這並不是一份“和平路線圖”，也並不是關於如何實現和平的具體建議，而是一些關於基本原則的表述。中國贊成並想要堅持這些基本原則，同時希望其他國家也能對這些原則有所關注。

我認為，這些原則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它們不僅僅適用於當下的這場衝突，也適用於其他國際危機和軍事衝突的解決。我們目光所及，這樣的危機和衝突是大量存在的。我們對中國致力於實現的目標非常讚賞。

比如説，中國成功讓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和沙特阿拉伯實現了和解，中國在巴以衝突中所做的工作。很顯然，中國在維護國際和平方面正在扮演更加積極的角色。這是一個信號，預示着中國的對外政策在逐漸發生轉變，這種轉變意義重大。

中美貿易戰全面升級對全球的負面影響 甚至遠超俄烏衝突

觀察者網：很多人預測中國經濟規模可能在未來幾年裏超過美國成為世界第一，那麼美國很可能變本加厲地遏制中國，這可能會導致中美關係的日趨緊張。您認為中美關係的趨於緊張會對中俄關系產生哪些影響？

**安德烈·科爾圖諾夫：**在莫斯科很多人會認為，中美關係趨於緊張對俄羅斯來説是有利的，因為這樣一來，作為合作伙伴，俄羅斯對中國的重要性就會上升。當北京和華盛頓遇到問題時，北京會把更多目光投向莫斯科。

不過在我看來，任何人都不希望看到中美貿易戰全面升級。因為這將導致全球經濟遭受極大損害。這種影響甚至遠超俄烏衝突，屆時大家都將遭受損失。中國是全球經濟的發動機，如果中國經濟增長放緩，或者發生衰退，這對中國所有貿易伙伴都是不利的，其中當然也包括俄羅斯。因此，在我看來，中美之間爆發一場全面貿易戰不符合任何人的利益。

不過，從當前形勢分析，中美競爭仍將持續下去，“脱鈎”也好，或者如一些人所説的“去風險”也好，美國會繼續限制與中國的合作，尤其是在高科技領域的合作。我認為，中國可以在某種意義上研究俄羅斯的經驗，甚至可以將這種經驗應用於處理中美關係，應用於與非西方國家之間的合作，應用於消除科技戰的負面影響。

觀察者網：面對同樣的威脅，您認為中俄關系有可能回到上世紀50年代中蘇友好時的合作狀態嗎？

**安德烈·科爾圖諾夫：**我當然希望兩國繼續擴大合作，甚至有一種觀點認為中俄關系已經達到上世紀50年代中蘇關係的水平，不過我認為要實現這一點，兩國仍有很多工作要做。

比如説，目前中俄之間的經濟關係仍僅限於貿易，但中俄經濟合作不應僅限於貿易，而是應該擴展到直接投資。我們應該更加重視直接投資，目前我們在這方面的進展仍然十分有限。中俄雙方應該逐步發展共同的生產鏈和科技鏈。我們可以在上海合作組織等框架內把其他國家納入合作計劃，可以考慮歐亞一體化合作，這種合作可以建立在“一帶一路”倡議上，也可以建立在其他已有的倡議上。

中俄兩國在許多領域都有合作機會。以旅遊業為例，今年會取得很大成果，預計有250萬中國遊客赴俄旅遊。但這還不夠，兩國民間合作還有很大空間，兩國大學之間也應加強交流。在中俄政治經濟合作這個“骨架”之上，我們可以長出很多“肌肉”。取得成果並不容易，我們必須積極主動抓住機會，因為中俄雙邊關係的穩定性和可持續性，正是來自這些具體的合作。

不應對特朗普上台的美國抱有過高期望

觀察者網：美國是中俄關系的一個重要因素。有跡象表明，特朗普可能重返白宮，這可能為俄美關係和俄烏衝突帶來轉機。俄羅斯將如何應對特朗普重返白宮這一可能性？

**安德烈·科爾圖諾夫：**在莫斯科，有人認為對俄羅斯來説，沒有比拜登更糟糕的美國總統了。他們認為特朗普重返白宮會讓俄美關係稍有好轉。不過，在我看來，我們不應對特朗普抱有過高期望。

我們都應該記得特朗普第一任期發生的事情，當時他的表現無論對俄羅斯還是對中國來説，都不能説是很有利的。俄美關係和中美關係都發生了嚴重倒退，雖然特朗普話説的很好聽，雖然他訪問過北京，雖然他與普京總統在芬蘭赫爾辛基也舉行了峯會，但這些對俄美關係和中美關係並沒有什麼幫助。

此外，我們看到，在美國已經形成了非常強烈的反俄和反華共識，這一狀況在短期內是不可能改善的。我們希望發生好的結果，但也要為壞的結果做好準備。

美國新政府也許會做些調整，但無論俄美關係還是中美關係，美國都是一個帶來挑戰的因素。我們不知道特朗普屆時會在烏克蘭問題上説些什麼，他曾説自己能在24小時內解決這個問題，我對此深表懷疑，我覺得他做不到。他也説過可以搞好中美關係，但我也不太相信他能做到。

我們也不知道美國國會山的權力制衡會是什麼局面，我們不知道哪個黨會控制國會，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不過，有一點我們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無論誰在今年11月獲勝，國會都將繼續保持分裂。

我們不能指望美國外交政策能展現出什麼戰略眼光，也不能指望它能展現出政策的連續性。我認為，華盛頓會讓我們看到許多意外，而且令人遺憾的是，這其中許多意外都是人們不希望看到的。在未來數年裏，我們不得不做好準備與一個難纏的對手周旋。

俄羅斯向東轉發生 但不希望與西方斷絕往來

觀察者網：我們繼續深入談一談中俄關系。中方非常重視中俄關系，而俄羅斯也早在2014年就提出了向東看政策，但直到2022年俄烏衝突爆發，這一政策才得以加速推進，為什麼？

**安德烈·科爾圖諾夫：**事實上，不僅俄羅斯在向東看，全世界包括歐洲和美國都在把目光投向東方的亞洲。亞洲是世界上最具經濟活力的地區，所有人都想從亞洲提供的發展機會中獲益。所以在這個問題上，俄羅斯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

不過，特別軍事行動和西方對俄羅斯實施的制裁，的確發揮了催化劑的作用。這導致俄羅斯對亞洲的關注度比過去更加提升了。這並不是一個很容易實現的轉變，因為傳統上，俄羅斯一直都是向西看的。在過去幾十年裏，甚至在過去幾個世紀裏，俄羅斯一直把歐洲視為現代化的來源和發展的榜樣，一直希望能融入西方體系，成為其中一員。

要打破這一點並非易事，因為俄羅斯與西方之間的紐帶仍然非常牢固。很多俄羅斯人都是在歐洲或美國獲得的學位，他們學習的都是西方的企業文化；俄羅斯與美國尤其是和歐盟在很多領域開展了合作，涉及氣候變化、技術標準、交通運輸等等。

以交通運輸基礎設施為例，其實俄羅斯的很多此類基礎設施，都是通往歐洲而不是亞洲的，因此俄羅斯把關注重心轉向亞洲面臨着很多困難。俄羅斯與中國之間有漫長的邊境線，存在大量在基礎設施建設領域合作的機會。去年，中俄貿易額超過2400億美元，而且仍在快速增長。在交通物流領域，包括鐵路、高速公路、橋樑、管道等，中俄兩國都有大量合作機會。

圖源：紐約時報

對俄羅斯來説，除了中國之外，由於地理限制，到達其他亞洲國家是有難度的，比如東盟、印度、巴基斯坦。在俄印貿易方面，雙方貿易額在去年的確增長很快，但其中大多數都是印度購買俄羅斯的石油，因此俄印貿易是不平衡的，也不夠多元化。

這都是必須解決的問題，我們必須讓貿易多元化，必須對直接投資給予更多重視，必須加強民間社會的交往，但這些都需要時間。

觀察者網：從俄中貿易額的快速上升來看，俄羅斯向東轉已經發生了。考慮到俄羅斯與西方關係的現狀，您認為，俄羅斯會就此關上對西方的大門嗎？

**安德烈·科爾圖諾夫：**我並不希望俄羅斯與西方完全斷絕來往，畢竟我們是鄰居。無論喜歡還是不喜歡，我們與歐洲國家共享同一塊大陸，俄羅斯領土佔據歐洲大陸的一半，而且俄羅斯與歐盟或者説北約國家之間還存在漫長的邊境線。我們之間還有很多共同的遺產。我希望在俄烏衝突結束之後，俄羅斯與西方之間的關係還能繼續維繫甚至是恢復。

圖源：紐約時報

現在就推測衝突結束後俄羅斯與西方之間的關係最終會如何，還是太早了，但我認為一些領域的確會受到損害。例如，俄羅斯目前與歐盟之間沒有直航航班，這種狀況顯然是不正常的。如果你想去赫爾辛基，你必須先飛到伊斯坦布爾，再從伊斯坦布爾轉機到芬蘭的首都，全程需要12小時甚至更久。

我們必須改變這種現狀，必須恢復俄羅斯與西方之間的交通，包括外交溝通管道都必須恢復，現在這方面還存在很大問題。我們應該考慮在非政治領域，如教育、文化、跨境合作等方面先恢復關係，只要有政治意願，我們其實可以做很多事情。

要尋求共同合作基礎，否則“多極化”意味着新的對抗與衝突

觀察者網：美國主導的單極世界秩序遭遇挑戰，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在上午舉行的交流活動中，中俄專家都談到了多極世界秩序。您能否談一下自己對多極世界秩序的理解？今天上午一些學者提到，聯合國在全球秩序中仍需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您認為當下世界秩序與多極世界秩序之間的關係是什麼樣的呢？

**安德烈·科爾圖諾夫：**多極世界秩序的確是個很熱門的話題，不僅在俄羅斯很熱，在中國、在世界各地人們都在談論它，談論向多極世界秩序轉變的路徑。

我的觀點是，我們不應在憧憬多級世界的未來時，讓自己的視野受限。因為“多極世界”這個概念並未告訴我們各個“極”之間關係的本質。他們之間可能是合作的關係，可能是競爭的關係，甚至可能是對抗的關係。在某種情況下，多極世界可能比兩極世界更加不穩定、更加危險。我們必須將多極之間關係的本質納入考慮。

在這裏我希望強調一下“多邊主義”這個概念，我們不僅要關注“多極化”，更要關注“多邊主義”，這個概念非常重要。我們必須掌握在多邊框架內採取行動的能力，尋求最大公約數，尋求實現妥協的共同基礎。

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對於像美國、中國、俄羅斯這樣的大國來説尤其困難。因為大國往往不習慣於做出讓步或妥協，大國往往希望其他國家能認同自己。美國參加了北約等很多組織，形式上是多邊的組織，但我們都知道這種多邊主義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多邊主義，美國希望坐在駕駛位置，並不甘心成為眾多決策成員之一，而是要成為那些多邊組織的最終決策者。這是一個很難改掉的壞習慣。

我們都應掌握在多邊機制中行動的能力，包括聯合國、金磚國家、上海合作組織、亞太經合組織等等。我們仍處在“萬里長征的第一步”，我希望我們都能逐漸掌握一種能力，去展現更多的同理心、對其他國家的利益和看法有更深的理解。

即便其中一些可能與我們自身利益向左，即便我們可能不同意其中的一些看法，我們仍應該努力去尋求共同的合作基礎，否則“多極化”很可能就意味着新的對抗、新的衝突。

金磚國家合作機制不是反西方機制

觀察者網：俄羅斯今年將主辦金磚國家峯會，從俄羅斯的角度來看，金磚國家合作機制是否是變成一個反西方的聯盟？一些專家指出，印度並不認為金磚國家合作機制是反西方的。最近金磚國家合作機制進行了擴員，其中一些國家之間是有利益衝突的，您認為俄羅斯在其中將扮演怎樣的角色？

**安德烈·科爾圖諾夫：**金磚國家合作機制是一個“非西方”的機制，而不是一個“反西方”的機制。它的成員不是西方國家，但這並不意味着它就一定是反西方的。你可以看看它的構成，其實是非常多樣化的，而且隨着其規模的不斷擴大，它的多樣化特徵越來越顯著了。

這提供了機會，也帶來了挑戰。之所以説提供了機會，是因為擴員讓它在世界上更具代表性，它比一年前更好地代表了這個世界；之所以説帶來了挑戰，是因為協調立場變得更加困難了。即便在擴員之前，協調立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如説，中國和印度的立場就經常不太一樣，俄羅斯、巴西、南非之間也不完全能取得一致意見。在擴員之後，這種協調就變得更加困難了。比如説，伊朗和沙特之間充滿了矛盾和分歧，不過他們必須在金磚國家合作機制的框架內展開合作。

金磚國家同意接納6個新成員（圖源：美聯社）

2024年對金磚國家合作機制來説是非常關鍵的一年，因為它必須想辦法解決這種由成員多樣性帶來的問題，我可以想象到有很多問題需要處理，這並非易事。今年俄羅斯將在喀山舉行金磚國家合作機制峯會，此次峯會對金磚機制的發展來説非常重要。

但是，我們也不應該期待奇蹟的發生，金磚機制不可能完全改變這個世界，但它將成為，事實上也已經成為影響全球發展的一個重要因素。金磚國家合作機制可以為二十國集團在發展方面提供思想資源，在氣候變化、信息安全、糧食安全等領域都大有可為。金磚國家合作機制還可以為聯合國安理會提供建議。

總之，金磚國家合作機制在世界新秩序的形成過程中，將發揮重要作用。金磚國家合作機制不會是唯一的思想資源，還會有其他機構在這方面做出貢獻，但金磚國家合作機制將在其中發揮重要作用。

應爭取阿富汗加入上合組織

觀察者網：前面您也提到了上合組織。上海合作組織的成員國中，有一些參與了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同時不少成員也是俄羅斯的傳統夥伴國家，比如説中亞國家。據報道，西方已經成立很多非政府組織在中亞地區發動顏色革命，以削弱俄羅斯和中國在該地區的影響力。您認為中國和俄羅斯如何攜手鞏固上海合作組織，以便在該地區維護自身利益？

**安德烈·科爾圖諾夫：**我認為中國和俄羅斯在該地區的利益是基本一致的。例如，兩國都很關切伊斯蘭原教旨主義、中亞國家的政權更迭、國際恐怖主義，都希望阿富汗成為一個穩定、具有可預測性的國家，這是一個待解問題，你也知道目前阿富汗是怎樣一個局勢。

俄羅斯和中國在許多問題上的觀點是一致的。當然，兩國在各個問題上也有所分工。俄羅斯傳統上致力於為中亞地區提供安全保障。大約兩年前，哈薩克斯坦發生了政變，俄羅斯等獨聯體國家應哈薩克斯坦領導人的要求進行了干預，幫助解決了問題。而中國更側重發展方面。中國會通過與中亞國家之間的雙邊安排、“一帶一路”倡議等，參與該地區的發展項目。

因此，俄羅斯與中國需要在中亞地區進行更多協調、更多接觸，當然在阿富汗也是如此。通過這些，兩國會更加團結在一起。在中亞地區，我還沒有發現兩國之間存在任何矛盾。

觀察者網：一些人認為上海合作組織並沒有很好地發揮關鍵作用，成員國內部紛爭不斷，有些國家甚至有意退出。俄中兩國該如何攜手，讓上海合作組織機制能更好地在維護地區安全安定和推動地區內部合作等方面，發揮了更大的作用？

**安德烈·科爾圖諾夫：**上海合作組織是一個非強制性的、較為鬆散的組織。該組織成立之初目的是為了打擊暴力恐怖勢力、民族分裂勢力和宗教極端勢力這“三股勢力”。後來，上合組織開始把關注點放在經濟合作上面，甚至有人猜測上合組織會發展成一個位於亞歐大陸的自貿區。後來人們還討論過安全議題。

上合組織擴員之後，印度和巴基斯坦也加入了進來。決策過程開始變得複雜起來。從純技術的角度來説，上合組織曾經只有兩種工作語言，俄語和漢語。可是當印度和巴基斯坦加入進來之後，他們覺得用這兩種語言不太舒服，希望至少要把英語也列為正式工作語言。這也增加了該組織運作的複雜性。現在隨着伊朗的加入，情況變得更加複雜，因為伊朗也有自己的議程，也有自己關注的優先事項和對未來的願景。

圖源：俄羅斯衞星通訊社

我認為，有意保持上合組織議程的廣泛性和模糊性是正確的，這更便於我們處理一些具體的問題。

在我看來，目前最大的挑戰來自阿富汗。我們應該把阿富汗納入一個更加廣泛的亞歐合作多邊框架，若沒有阿富汗的參與，目前所有的多邊合作項目都是不完整的。我們應該讓阿富汗坐在會議桌旁，這需要所有上合組織成員做大量的工作。

此外，在非傳統安全領域，我們在上合組織也有很多合作機會。例如，在信息安全、人工智能等領域，上合組織可以發揮實驗室的作用去分析其中的問題併為我們提供解決方案，我們可以把它提供的方案提交到聯合國或其他更具全球代表性的國際組織。

正如其成員希望看到的，上合組織未來將成為一個非常高效的組織，這需要我們對其增加政治、思想、資金等資源的投入。

沒有人希望看到核戰爭的爆發

觀察者網：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關乎戰爭與和平。今天上午聽到中俄雙方學者對可能發生的核戰爭的憂慮。烏克蘭的戰事不知何時結束，北約正在擴員，歐洲國家正在增加軍事支出；美國及其盟國，在南海地區騷擾不斷……您認為中國和俄羅斯該如何共同努力，以避免世界滑向更大規模的戰爭，甚至核戰爭？

安德烈·科爾圖諾夫：首先，我們必須持一種現實的態度。情況並不樂觀，而且可能還會進一步惡化。

不過在另一方面，即便是現在，各個世界大國之間也還是有一些共同利益的。沒有人希望看到核戰爭的爆發，沒有人希望增加大國之間發生軍事對抗的風險，也沒有人希望被捲入一場失控的軍備競賽。即便此類共同利益非常有限，我們也應該儘可能去鞏固這些共同利益。

我們可以討論避免緊張局勢升級的問題，可以討論維護全球戰略穩定的問題。不要忘記，就在兩年前，聯合國五個常任理事國簽署了一項聲明，該聲明指出不應爆發核戰爭，核戰爭沒有勝利者。我們可以繼續鞏固這個成果，可以進一步構建互信機制。

我認為，我們目前可以把主要精力放在解決具體問題上，而不是放在制定長期戰略上，這總比什麼也不做要好。俄烏衝突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一旦戰事結束，我們就可以更好地討論那些關乎歐洲乃至世界和平的更加基本的問題。

（觀察者網 李澤西對本文亦有貢獻）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