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少將:這是一場戰術幾乎“完美”,戰略愚蠢無比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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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尤金少將】
莫斯科時間3月22日晚上8點左右,俄羅斯首都莫斯科近郊克拉斯諾戈爾斯克市的音樂廳發生了一起駭人的恐怖襲擊事件。4名恐怖分子持槍襲擊了音樂會現場,並使用爆炸物縱火,導致130餘人死亡、180餘人受傷。這次襲擊是自2002年莫斯科大劇院人質事件以來,人員傷亡最為慘重的一次恐怖襲擊。
根據目前披露的信息,從發生至今,整起事件跌宕起伏,疑點多多。早在襲擊發生前的3月7日,美國駐莫斯科大使館就發佈莫斯科即將遇襲、要求僑民遠離公共場所的警告,其中更是着重提及避免前往音樂會。恐襲發生後,嫌疑人更是有如神助般從莫斯科警方與內務部隊的封鎖中完美避開了所有封鎖與檢查,一路衝向俄烏邊境。
可以説,如果不是這幾名恐怖分子搭乘的車輛因超速被攝像頭拍下,且在照片中恰巧暴露了車內人員的緊張神情與隨身武器,此時此刻的他們甚至可能已經在慶祝自己的逍遙法外和“赫赫武功”了,而這次襲擊也會成為本世紀最大的恐怖主義懸案之一。
外界的表態也非常耐人尋味。事發後僅幾小時,就有所謂的“伊斯蘭國”相關賬號認領此次恐襲。但相關賬號在此之前是一個毫無活動痕跡的賬號,且認領襲擊的發佈背景也是早已被作廢多年的老版本。西方世界則是在襲擊後立即指認兇手和嘲諷俄羅斯,在得知俄方活捉恐怖分子後立即對俄方表示慰問,但緊接着又給了一句“莫斯科不要利用恐怖襲擊作為升級與烏克蘭戰爭的理由”作為警告。
當然,這只是開始,各方前後矛盾的聲明和證詞實在是太多了。因此,下文將梳理此次襲擊後公佈的部分信息,抽絲剝繭,看看這一灘死水中,倒映出來的是怎樣的世界。
漏洞百出的證詞、證物與證據
在俄羅斯警方發現襲擊者車輛、並在車上找到塔吉克斯坦的相關證件時,塔吉克斯坦外交部第一時間否認,稱塔方尚未從俄政府收到證實信息。從消息傳出到否認聲明,時間間隔不足一小時,這看似符合大多數人對“高效政府”的預期,但仔細想想再高效也不太可能在一個小時內確認相關狀況,何況生活在其他國家的塔吉克斯坦人比生活在本國國內的塔吉克斯坦人多得多。

當然,我們不能因此將塔吉克斯坦政府列入襲擊的相關涉事方,而且就在24日普京與塔吉克斯坦總統拉赫蒙通話,雙方情報部門和相關部門將加強反恐合作。
不過,仍需特別指出一點,幾周前,烏克蘭駐塔吉克斯坦大使館還在公開網頁上為烏克蘭外籍軍團招募塔吉克斯坦人,並從在俄的塔吉克斯坦人中招募間諜,該網頁直到事發前四天才被刪除。
現在,讓我們把注意力轉到嫌疑人的證言上。相信各位讀者都已經看過俄羅斯法院審訊抓獲的兩名恐怖分子的視頻。其中第一個被捕者的證詞在中國互聯網上廣泛流傳,其主要內容可以概括為:襲擊小組被他人以100萬盧布僱傭,且已獲得50萬訂金,整個小組於月前從土耳其抵達俄羅斯。
然而,已經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這一説法只是避重就輕的台詞腳本。據恐怖分子藏身處附近的居民指認,幾名恐怖分子早在襲擊發生前3個月就辦理了入住手續,且於2月底在莫斯科進行多次購物和其他活動。3月7日,一名恐怖分子還在襲擊地點附近購物中心附近被兼職的攝影師意外拍到,照片上的此人目光飄忽;此外,根據保安證詞,該人員在當日似乎攜帶了大型旅行包。
換言之,這次行動最遲於今年1月就已經在策劃了,而恐怖分子最遲在3月7日進行了器材部署嘗試。而就在3月7日這一天,美國方面發佈襲擊預警。到了3月12日至17日間,襲擊者又多次在襲擊地點進行短暫逗留。也正是在這一時間點,烏克蘭武裝人員和所謂的“國際軍團”在別爾哥羅德和庫爾斯克方向發起大規模攻擊。
這説明襲擊者很可能在3月7日以及之後的幾天裏嘗試進行襲擊,但出於某種原因沒有執行。而在3月12至17日期間又試圖利用烏克蘭反擊、有利於撤退的時間點開展行動,但同樣沒有執行。
從刑偵學角度來説,廣義上的犯罪分子“無法短期多次規避最佳的作案時間與撤離時間”。如果按照這一邏輯,再搭配這些時間節點,大抵可以推測出這樣一個結論:
在莫斯科的恐怖分子一直可以與襲擊指揮者溝通,指揮者對於襲擊發動的時間點有猶豫,但對於莫斯科內外的人員及其他情況是可以有效監控的;既能有效地節制與控制手下,避免其鋌而走險,也能運籌帷幄,讓這些棋子安全逃離城市前往布良斯克從而擺脱追捕。但這顯然不是一個嫌犯們描述中“事成前先給一半定金”的愚蠢無名網絡賬號所能做到的。
而恐襲發生一天後,儘管外部各方勢力都在努力將襲擊責任往“ISKP”身上引,且所謂的“ISKP”賬號還發布了一段襲擊者在出發前訓練、聲稱自己是極端組織成員,以及在襲擊現場高呼口號拍攝的“獨家影像”。
但這一證據也同樣漏洞百出。訓練和宣誓打碼照片上顯示的服裝,儘管和莫斯科襲擊者的衣着相同,但身高與體格上有明顯差距;而且,宣讀大讚辭時舉起的是象徵不潔的左手。所有伊斯蘭教徒都清楚,除非右手持有武器或殘疾,否則這個動作無疑是一種褻瀆行為,是不可能發生在極端原教旨主義者身上的,更別説製成宣傳材料展示給全世界。
這些材料的製作者還忽視了一個問題,即“ISKP”是極端的遜尼派瓦哈比派主義者,而塔吉克斯坦人信仰的是伊斯蘭什葉派支派伊斯瑪儀派。當然,他們確實可以從塔吉克斯坦招募炮灰,但在1月3日的伊朗克爾曼恐襲後,“ISKP”聲稱襲擊的藉口就是“殺死什葉派異端”。在此情況下,該極端組織現階段不太可能繼續從“異端”中招募武裝人員,更不太可能將他們運到自己的訓練設施進行訓練,這與引狼入室別無二致。
所以,雖然“ISKP”自己出來認領了莫斯科音樂廳恐襲,但襲擊背後的指揮與策劃,恐怕與“ISKP”沒太大關係,而是來自更加專業和殘忍的團隊。當然,這並不代表“ISKP”沒有參與其中,也並不代表這次襲擊本身是高明的。
“ISKP”“ISIL”與真兇:大頭與小頭
外界對“ISKP”的認知,大多來自美軍從阿富汗撤離時他們對喀布爾機場的火箭彈與自殺式炸彈襲擊。而且,在那次襲擊發生後的短短幾小時內,CNN與BBC記者就採訪到了所謂的“喀布爾ISKP總指揮官”,被採訪者還聲稱“我們有幾萬人,我們在喀布爾無處不在”。通過這次行動與採訪,“ISKP”被成功塑造成了一個典型且臉譜化的半地下極端原教旨主義組織。
但這個組織到底是不是他們自己的指揮官或七嘴八舌的記者與主持人所描述的樣子,恐怕也不好説。事實上,得益於阿富汗塔利班上台後的有效打擊,以及由大量前軍事人員加強的政府基層組織,“ISKP”的生存空間一直極小。世俗派和什葉派都是他們的敵人,傳統的農村保守主義者與遜尼派的地方長老也更傾向於跟隨能給自己帶來財富和合法地位的塔利班。而被阿塔政府解散的前軍隊成員也不敢和這羣原教旨主義者接觸,這一切都導致“ISKP”在阿富汗基本上處於一種日漸萎靡、難以發展控制區和兵力的狀態。至2023年時,其總兵力大概只剩下千餘人,且完全不以自己的專業人員發起襲擊。
但自身的日漸費拉,也為“ISKP”提供了獨特的“統戰價值”。隨着阿富汗塔利班重返執政,美國亟需在阿富汗事務上獲得新的抓手。而根據目前一些信息的指向,雙方之間的紐帶可能是中亞多國的反恐情報報告中經常提及的關鍵人物——Salmon Khurosoni。
此人具體身份信息不詳,但基本可以確定為塔吉克斯坦籍恐怖分子,長期潛伏於阿富汗,參與過多起針對周遭國家的恐怖襲擊。據稱,他本人對一些下屬承認自己是“ISKP”與美國CIA之間的中間人。他的組織長期廣泛收集社交賬號上的個人信息,並在網上招募發展恐怖分子,相關手段包括開設極端宗教洗腦的視頻網課,使用美色與重金利誘等等。
既得益於外部資金,也得益於阿富汗北方有個人均GDP不到海地一半的塔吉克斯坦,“ISKP”在2020~2022年間都能從中招募到數量可觀的流氓無產者充當炮灰。
這又涉及另一個問題,“ISKP”在與阿富汗塔利班的對抗中意識到,僅靠傳統的恐怖襲擊,很難擊垮這個恐怖襲擊經驗更為豐富的對手。且阿富汗人民早已厭倦了戰爭,大規模發動恐襲與他們奪取阿富汗的計劃可謂南轅北轍。因此,他們的襲擊規模基本都在5人以內,且年襲擊次數極少,頗有種“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感覺。
不過,“ISKP”也知道這並非長久之計,所以嘗試通過其他方式提升自己的影響力。外部的資金注入和不斷被徵召來的炮灰使得他們可以將自身轉變為“人力資源中介”或者“包工頭”的角色,服務於包括自己的“兄弟武裝”“ISIL”(“伊拉克及黎凡特伊斯蘭國”,也就是最早“ISIS”組織的母體)、“ISWAP”(“伊斯蘭國西非省”,之前曾與駐紮西非的法軍及各國軍隊有過交手),以及其他各國情報部門。
只要思想夠滑坡,辦法就比困難多。之前那段讓其他阿拉伯國家乃至恐怖組織同行都瞠目結舌的表態——“巴勒斯坦人不應該打以色列,應該去打伊朗”,恐怕就是典型的“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行為。不管“聖戰”有沒有進展,反正他們確實沒少撈錢。
説到這裏,還不得不提及另一個在本次恐襲中被人忽略的組織——“ISIL”。早前,有些流傳的照片顯示,該組織及其他敍利亞極端組織的相關人士出現在烏克蘭,大量士兵甚至直接佩戴“ISIL”的臂章,只不過這些素材在西方主流媒體的報道中“消失”了。

而原“ISIL”組織聯繫人、伊德利普“敍利亞自由軍”指揮官阿卜杜勒哈基姆·希沙尼(Abdulhakim Shishani),於去年8月抵達烏克蘭,接手部分烏克蘭蘇梅方向滲透部隊指揮權,他就在莫斯科音樂廳襲擊發生前一天出現在俄羅斯別爾哥羅德州附近的邊境地區活動,並與下屬合影留念。

當然,從行動的縝密規劃來看,這張合影也有可能是有意為之。連莫斯科的交通狀況與最佳逃跑路線都能掌握的恐襲策劃組織者,很可能就是想利用這張照片偽造出一種景象:“‘IS’系恐怖分子在成功襲擊俄羅斯後,憑藉俄國人的愚蠢和無能安全抵達烏克蘭,之後又在當地偽裝成普通軍事志願者的‘IS’系武裝人員的幫助下安全出逃,烏克蘭政府與軍隊對此全程毫不知情”的假象。以筆者對“IS”系武裝的瞭解,他們在伊斯蘭世界之外是玩不出這種小把戲的。但很顯然,襲擊者既未安全逃脱,也沒被全部擊斃或滅口的可能性並不在二者的考慮範圍之內。
或許是他們高估了“IS”成員的決死意志,又或許是他們低估了俄羅斯交警在看到電子眼照片後的反應速度……這些細節的真相,恐怕要等到多年後才能知曉了。
直到3月25日,“ISKP”的傳聲筒賬號《呼羅珊日記》,才在社交媒體“X”上發表了一篇30多頁的普什圖語聲明,通篇都是對阿塔世俗化和背叛原教旨的指責,關於俄羅斯恐襲的只有短短幾句話,且大部分是“我們的襲擊是對俄羅斯在敍利亞打擊‘ISIL’的行動做出的報復”,“俄羅斯不要虐待聖戰者俘虜,否則會有更為嚴厲的報復”之類的片湯話。
但在聲明的後半段卻突然話鋒一轉,把矛頭轉向巴基斯坦和中國,大意是中國為了在阿富汗獲得利益而幫助阿塔與巴基斯坦,對“ISKP”實施打擊與封鎖,他們也在考慮對中國和巴基斯坦進行報復。由於邏輯混亂,前後不搭,在文章評論區裏甚至連他們的支持者都不禁打出幾個問號。
鑑於“ISIL”與“ISKP”一直以來不温不火的關係,這個理由實在過於牽強,倒像是進一步坐實了外界“拿錢辦事”的判斷。不過,對於聲明後半的報復預警,我們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那麼,讓我們重新把目光移向事件本身。本次襲擊會給俄羅斯帶來什麼影響呢?
高明的戰術、深重的苦難與簡單的訴求
各位應該看得出來,針對本次恐襲,筆者一直是站在恐襲策劃方在具體執行手段上的高明和縝密來分析的,屠戮廣受歡迎的樂隊引來的人羣,用訓練有素的殺手製造傷亡和封鎖,利用縱火造成的窒息製造慘烈傷亡……沒有計算機的輔助和幾十次的演習排練,幾乎難以幹出如此乾淨利落的髒活。
但另一方面毫無疑問的是,這是一場在戰術上幾乎完美、在戰略上愚蠢無比的行動。策劃者懂得把握時機,懂得如何最有效的殺傷平民,但在戰略上卻幼稚可笑,因為他們根本不懂俄羅斯。
如果此類大規模傷亡的襲擊發生在歐洲或美國,襲擊造成的輿論應該是完全可控的,就像前幾次巴黎恐襲一樣。他們可以找個兇手息事寧人,也可以通過象徵性報復行動安撫民眾安睡温柔鄉,甚至可以靠誇張的表演來獲得更高的支持度以打擊異己,就像是去年用巴勒斯坦與以色列之間的衝突議題一樣。
但在俄羅斯,情況則相反。俄羅斯民眾並不需要媒體引導,會自發紀念死難者,各大銀行爭相宣佈取消所有死者與傷者的債務,在襲擊發生地的周邊城市,血站周遭的人羣排起了長隊。歌手沙曼更是在抵達現場後表示願意支付這次恐襲中所有受害者的喪葬與治療費用。
從歷史長時段來看,羅斯文明幾經興衰,蘇聯解體也不過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在這個飽受摧殘、盛產詩人和藝術家的地方,民眾有着圍繞苦難歷史所建立的獨特價值觀念,這對於外人而言,不是那麼好理解的。

基輔方面似乎在對這一情況火上澆油,當地酒吧和餐廳裏更新了一些“讚賞”本次恐怖襲擊的餐品等
3月26日下午的記者會上,俄羅斯聯邦安全局局長博爾特尼科夫在回答“美國、英國和烏克蘭是否是番紅花城市大廳音樂廳恐襲事件的幕後黑手”時表示:“我們認為是。”儘管詳細的調查報告尚未公佈,但俄方近日持續透露的一些信息,究竟意味着什麼,值得琢磨。
其實也可以這麼説,恐襲幕後黑手的真相,似乎顯得沒那麼重要了;在俄羅斯看來,現在誰不同情遇難者,誰在這次反人類襲擊中依舊站在自己的對立面,誰就是俄羅斯的敵人,誰就應該遭到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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