腓特烈:蹴鞠豈待大學平?——談多大學增設足球專業對中國足球事業的影響-腓特烈的大話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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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腓特烈】
經歷了短暫的休息後,中國足球再次迎來了自己的“多事之春”。
短短一個月內,中國足球經歷了多次大事件:從男足世界盃亞預賽先在客場被新加坡逼平,再到回到主場後酣暢淋漓的大勝;從足協前主席陳戌源的受審、被判無期徒刑和審判之後的“90°鞠躬道歉球迷”,再到“鐵子”也終於要面對“被判了”的大坎。
而這其中,還穿插了一條報道連續持續了一週的新聞:多所大學開招足球專業人才。
不少人看到這條新聞後,彷彿打了一針強心劑,高呼中國足球有救了——畢竟在我國“萬物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只要足球能和讀大學掛鈎,那豈不是人才滾滾而來,中國足球未來光明一片?
問題是,大學招生,真能拯救中國足球嗎?
一、小孩哥已經爆刷進球助攻了,你還在這等大學生?
當聽到“大學招生拯救中國足球”的説法時,球迷們恐怕都會啞然失笑,而聲音最大的,非英超聯賽利物浦俱樂部的球迷莫屬——
“我們的‘小孩哥’們都開始在正式比賽中大殺四方了,結果一回頭看,中國足球還要靠‘帶學生’們拯救?”
就在上個月,在利物浦傷兵滿營的情況下,克洛普啓用了大量青年隊球員參加三線正式比賽,18歲的傑登·丹斯可謂其中的典範,他不但出色完成了本職任務、在英超青年聯賽(Premier League 2)中助攻兩次,還在英超、聯賽盃(決賽)和足總盃中連連登場,並在足總盃第五輪戰勝南安普頓的比賽中梅開二度,丹斯也因此當選為英超青年聯賽2月最佳球員。

然而,利物浦的球迷們都知道,丹斯並不是各位“小孩哥”們中地位最高的,他之所以可以獲此殊榮,主要是因為他的年齡(生於2006年1月)還能放在PL2的大名單裏以參與U18青年隊相關的各種評選。反之,那些表現比他更好、在一線隊中出賽更多、但年齡仍然遠遠夠不上大學畢業的利物浦小孩哥們,例如生於2003年、理論上仍然屬於利物浦U21青年隊的康納爾·布拉德利:

本賽季已經是在英超中登場18場、貢獻6個助攻、當選過全隊最佳、“把阿諾德擠去踢後腰”的準主力了。
所以,當一名正常的球迷看到所謂的“大學招生、足球興旺”的説法時,必然會無奈一笑——“這哪裏來得及啊!”
我們絕不質疑世界上總有大器晚成的球員,但更現實的情況卻是,相對於其他更吃身體天賦的運動項目(如籃球),足球運動的“興旺發達”更仰仗於參與者可以更早、更快地參與其中並瞭解足球這項運動本身的複雜屬性。
在足球訓練專業度、足球技戰術發展越來越迅猛的今日,即使是初中開始踢球,恐怕都可能出現“基本功不過關”、“足球理念沒有搞清楚”的問題,更遑論把足球發展的命運寄託在一般18歲才能考的大學生身上了——自古至今,完完整整讀完大學再參與職業運動的籃球運動員還有那麼些個,其中不乏蒂姆·鄧肯這樣的歷史級別運動員。
可足球?無論世界哪國,你聽説過幾個大學生足球運動員,更不用説有幾個大學生運動員,可以和梅羅姆哈這些還是嘴上沒毛的小屁孩時就已經揚名海外的少年天才們,在歷史地位上一爭高下的?
足球水平較高的國家均會在兒童9歲左右開展其足球青訓體系。以目前全世界最發達的足球青訓系統——英格蘭足球超級聯賽青訓系統為例,根據《英超條例》S.7.3條指導意見和英超聯賽《青年發展規則》第205條,各俱樂部被要求必須任命一名青訓保護官員,以承擔與青訓有關的職能。英超聯賽以其精英球員表現計劃(Elite Player Performance Plan, EPPP)作為青訓工作的核心。該計劃共分為三個階段:
基礎(U9至 U11);
青年發展(U12 至 U16);
職業發展(U17 至 U23)。
這些對於年齡的分段,絕不是簡單地按年級圈人然後“放羊”。在每個賽季,為了彌合從青少年足球到國內聯賽再到最嚴格的國際成年比賽之間的差距,英超聯賽為各俱樂部的各年齡段隊伍總計提供了包括但不限於英超聯賽二級聯賽、職業發展聯賽、英超聯賽盃、英超國際杯、英超U18聯賽、職業發展聯賽U18級別等多達212項、超過10000場比賽。
特別是在U9級別的比賽中,為了避免小朋友之間年齡差造成的無意義的“大娃打小娃”,英超聯賽還專門設置了“生物學年齡”比賽(屬於EPPP組成部分“精英計劃”的一部分),而非一般的年齡段比賽,根據球員的生物學年齡而不是通常的年齡組來匹配球員及比賽,以增加少年兒童階段比賽的專業性和實際意義。
正如EPPP官網上,這張福登和里斯·詹姆斯“從小踢到大”的照片所反映的一樣,他們真的是這麼從小到大一路踢過來的:

而我們能指望自己18歲才接觸所謂的“足球專業”、22歲才畢業的大學生球員們,和這些從小枕着足球睡覺的天才們掰一掰腕子?
開什麼玩笑呢!
二、“教育兜底”——想法很好,銜接不上
對於“足球進入大學專業”,著名足球評論員張路在“大學足球拯救中國足球”之外提出了新的觀點,他認為,將足球運動納入本科專業的直接影響,在於拓寬了練習足球的青少年的出路,對於家長們支持孩子踢球具有正向激勵作用。如嘿嘿老師所説:
“很多家長認為,只要孩子當不了職業球員,踢球就是耽誤時間。打通足球特長生或愛踢球的孩子的升學渠道,讓他們有讀大學的機會,才能解決家長讓孩子去踢球的後顧之憂。”
“只有越來越多的中小學生去踢球,中國的足球人口才能真正擴大,足球運動的推廣普及才不會成為一句空話。”
毫無疑問,嘿嘿老師的所想所述是非常正確的,但問題是,目前僅僅在大學中增加足球專業,能解決家長讓孩子去踢球的後顧之憂,從而讓越來越多的中小學生去踢球,真正擴大中國的足球人口,推廣普及足球運動嗎?
當然不能,如果能的話,嘿嘿老師這麼委婉地點出這一點幹嘛?
雖然大學增設足球專業的新聞前前後後飄了一週,直到此次《工人日報》在國足主場大勝後的詳盡報道中,我們仍然沒有看到,除了多所大學新設了足球專業外,對學生如何進入這些大學專業本身的渠道有什麼改革或者變動之類的報道。也就是説,雖然多所大學新設了足球專業,但進入足球專業的渠道可能仍然只能靠非常傳統的方式——做題。
那這和增加足球人口有什麼必然的聯繫?想學足球,不還得先刷好題嗎?甚至於那些雞自己不如雞娃的家長們還能找到新的説辭:“你看,想學足球還得先刷好題,那你還每天跑出去踢什麼球,還不如現在刷題,到大學了再去學足球!”
實際上,要想解決足球人口不足的頑疾——家長讓孩子去踢球的後顧之憂,把餅畫在遙遠的大學是沒有什麼用的,必須要讓家長們知悉而且也要保證,孩子即使踢球,也能在接受足球訓練的同時,獲得優質的教育,無論他們最終是否能走上職業足球道路,最終他們都能在社會層面“有兜底”,“不掉隊”。
英超聯賽歷史上並不是沒發生過同類問題,其標誌便是曾經的“李·羅奇事件”。李·羅奇,這名曼聯青訓出身的“弗格森的財產”,一度曾代表曼聯登上歐冠賽場,但最終卻早早在27歲退役,並最終成了一名建築工人。


雖然李·羅奇本人都不認為這種職業生涯的變動軌跡有什麼不正常的,但經過了《太陽報》、《星報》這堆抄八卦比播足球專業得多的報紙的炒作,仍然有英國的雞娃家長們注意到了此事件,並表達了對孩子的職業生涯可能“從歐冠賽場到建築工地”的擔憂。
英超聯賽也因此注意到了該事件,並通過大力增加對青訓球員的教育投入,儘可能地讓所有青訓球員都能做到“不掉隊”——這不僅包括讓那些足球天才們不成為只會踢足球的文盲(由此產生了當年穆里尼奧需要幫拉什福德做作業的笑話),也包括讓在青訓各個階段在足球上掉隊的非足球天才們,仍然能在社會層面、受教育程度方面不掉隊。
正如英超聯賽在EPPP首頁所言:“英超聯賽旨在通過鼓舞人心和創新的教學提供世界一流的教育,通過系統的方法培養全面發展的人。”英超聯賽不但有自己的教育部門,負責提供支持所有青訓球員包括但不限於足球技術、戰術、身體成長、心理健康、生活方式和福利發展的培訓,還負責為所有在英超俱樂部簽署全日制青訓協議的16-19歲青訓球員提供正規教育計劃。
如上所述,也正如嘿嘿老師所提到的那樣,如果我們真正要打消家長送孩子踢球的後顧之憂,從而真正充實中國的足球人口,我們要做的並不是增加“多一個足球相關的歸宿”,而是要在孩子們最終走向與足球相關的歸宿的過程中,讓他們無論在足球還是教育上都能做到“不掉隊”,即使沒能最終走上職業足球道路,也能選擇其他的歸宿,而這種對“不掉隊”的保障,可能正是目前我們所缺失的。
三、蘇聯亦無足球“體工隊”——“封閉體工隊救一切”之夢可以休矣
如上所述,指望大學新設足球和足球掛鈎,就能拯救中國足球,是不現實的。不過,某些不知是蠢蠢欲動還是異想天開之徒,卻在此再次發出了“重回體工大隊”體制的妄言,聲稱“過去中國足球還不錯,現在越踢越差,説明職業化不行,而校園足球也是異想天開,必須要重回體工隊”。
這實在是十足荒唐可笑。
首先,足球在我們的生活中,只不過是一種娛樂,而且僅僅是眾多娛樂項目之一而已。如果我們真的掌握了一種力量,只要“大手一揮”,就能獲得我們想要的結果,那為什麼我們不把這種力量用在芯片、AI甚至是核聚變小型化等我國迫切需要的技術和產業上,而要用在足球上?
其次,我國的小學生們都學過刻舟求劍的成語,但這些妄言之徒卻忽視了世界範圍內關於足球的所有變量,認為中國足球的行與不行完全不受包括但不限於他國足球水平的發展、世界範圍內足球戰術體系選材標準的變化、足球選材人口的數量等等的影響,而只要重新回到他們想象中那個體工隊模式,就能一躍沖天?那筆者能不能説,體工隊時代還有“5·19事件”呢,你們怎麼知道如此刻舟求劍求來的不是下一個“5·19事件”?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是,妄言之徒腦海中那種臆想的體工隊模式——不需要職業聯賽,不需要日常多重、多數量、多層級的競技,不需要商業開發以讓球員獲得飽足的收入,讓這些和職業化、“萬惡的資本”有關的概念統統見鬼去,只需要把幾百個自認為選拔出來的“尖子”堆在封閉的訓練場裏“往死了練”,“辦法那就一個絕對有效,打”:

然後正式比賽一亮相便能震驚世界,在和動不動擁有八、九級聯賽的國家的足球競爭中取得佳績?這種臆想的模式本身在歷史上也是不存在的。
蘇聯曾在足球史上取得累累的功勳,絕對是社會主義國家足球運動的翹楚。蘇聯國家足球隊不但曾榮膺一次歐洲盃(原歐洲足球錦標賽)冠軍、三次歐洲盃亞軍,及兩塊奧運會金牌、三塊奧運會銅牌,還在強敵林立的歐洲七次殺入世界盃決賽圈,並最好取得了殿軍、三次殺入八強的好成績。可以説,同為社會主義國家的國家足球隊,蘇聯隊在歷史上獲得了可以讓中國球迷“今夜做夢也會笑”的成績。
但問題在於,蘇聯歷史上曾經建立過上述所謂的“體工隊模式”嗎?
當然沒有,只要我們盤點下蘇聯歷史上那些赫赫有名的足球功勳們的足球生涯發展,就能發現,他們走上足球職業無外乎依靠兩種途徑,而這兩種途徑恰逢其歷史時代,基本上與世界足球的同時代發展趨勢並軌,根本沒有什麼“關起來往死了練”——
第一類,在體系化足球青訓還不發達的早期,主要通過“野路子”和對足球的熱愛,一步步在社區足球賽、工廠足球賽中踢出名堂,隨後被職業足球俱樂部納入其中。這樣的例子包括但不限於:
列夫·雅辛,國防工廠足球隊、內務部隊足球隊出身,之後加入莫斯科迪納摩俱樂部“藍白”預備隊;
愛德華·斯特列爾佐夫,13歲加入所在工廠足球隊,16歲被選入莫斯科魚雷俱樂部青訓;
阿爾伯特·謝斯特尼諾夫,青少年時加入莫斯科-雅羅斯拉夫鐵路足球隊,17歲被選入莫斯科中央陸軍俱樂部青訓;
維克托·科洛托夫,出身於兒童樂團足球隊(作為蘇聯“特別少年人才儲備”的一部分,只接受了非職業足球訓練),18歲加入地方足球俱樂部澤列諾多爾斯克“柴卡”,19歲加入喀山紅寶石俱樂部;
瓦連京·伊萬諾夫,從哥哥組織的社區足球隊、機械工廠足球隊開始踢球,18歲加入莫斯科魚雷俱樂部;
……
第二種,等到發展到中後期,蘇聯也開始建立由各足球俱樂部自身作為專業負責的青訓制度,被認為有天賦的少年們會在很小的年紀便被直接選入各大俱樂部自己的青訓系統。該等青訓系統一般以兒童教育非營利組織“兒童和青少年體育學校“(亦稱“斯梅納”,來自於其組成單詞首字母“Смена-”)的名義開設。
很多臆想者口中的“體校”,實際上指的就是斯梅納,只不過斯梅納就其實質而言,和西歐國家足球俱樂部的青訓俱樂部沒什麼區別,都是遵守“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的前提下,通過系統科學的訓練、教育和比賽開展的青訓。出身於該等專業青訓體制的著名蘇聯足球運動員包括但不限於:
奧列格·布洛欣,出身於基輔迪納摩俱樂部青訓,一度差點因為短跑跑得快(16歲時100米11秒)成了奧運兩金得主、傳奇短跑名將瓦列裏·博爾佐夫的師弟,被拉去練短跑;
奧列格·普羅塔索夫,出身於第聶伯俱樂部青訓;
阿納託利·捷米亞年科,12歲加入第聶伯俱樂部青訓;
里納特·達薩耶夫,出身於伏爾加俱樂部青訓體系伏爾加斯梅納;
安德烈·阿爾沙文,9歲(蘇聯解體前)加入澤尼特俱樂部青訓體系澤尼特斯梅納;
……
所以,刻舟求劍的幻想家們可以停止對“關起來練幾個月”的“體工隊模式”的瞎想,啊不,遐想了,社會主義足球事業的頂峯在歷史上也沒搞過你們幻想出的這種東西。
四、總結
整體來説,大學開設足球專業,肯定是一件好事,但僅僅有這一件好事,對於改善中國足球目前方方面面的處境,顯然是不足的。
可持續、有未來的足球發展體系,絕不可指望於靠一種政策一蹴而就,而需要從包括但不限於專業訓練、教育、各方面人才儲備和供給等方方面面的建設,而這種對“方方面面”建設的耐心,或許正是目前我們所缺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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