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洛聞：外交洗牌，2024將成為“金正恩外交年”？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常洛聞】

為了應對即將到來的週期性政治變化，朝鮮半島最近進入了內部洗牌模式，半島兩側都對國內政治權力結構進行大幅度改革，反映出的是兩國不同的權力邏輯和現實挑戰。

朝鮮在前一段時間大幅度修改對韓政策，將南北關係的“敵國”性質公開化、法律化。金正恩的表述是：

“不能與夢想着‘政權崩潰’和‘吸收統一’，在對決狂症中喪失同族意識的大韓民國走上民族復興和統一之路。在人民的政治思想生活和精神文化生活領域，有關條文應明確禁止居民使用‘三千里錦繡江山’、‘八千萬同胞’等誤導韓朝為同族的詞彙，並加強相關教育，將韓國視為朝鮮的頭號敵對國家、永遠的主敵。”

位於平壤樂浪區，2001年金正日指示建立的祖國統一三大憲章紀念塔

根據金正恩的指示，最高人民會議通過決議，廢除負責韓朝對話、協商與合作機構祖國和平統一委員會、民族經濟協力局、金剛山國際旅遊局。宣佈拆除象徵共識和解的三大憲章紀念塔，關閉了“我們民族之間”、平壤國際廣播電台對南廣播等一批“統戰媒體”。民族和解委員會、對南工作的主管部門統一戰線部也被大幅度改革。根據朝方公開報道，最新動作是統戰機構“祖國統一民主主義戰線”（祖國戰線）中央委員會宣佈正式解散。

説是統戰機構其實不太準確。“祖國統一民主主義戰線”作為朝鮮建國前成立的革命團體聯合，其歷史用悠久和光輝來形容毫不為過。

1946年2月，包括仍在南部活動的朝鮮共產黨等40多個政黨和社會團體組建了“南朝鮮民主主義民族戰線”，北方也在1946年7月由“北朝鮮勞動黨”在內的13個政黨和團體組建了“北朝鮮民主主義民族統一戰線”。1948年大韓民國建國後，出於防止赤化的意識形態考慮，韓國李承晚政府宣佈“南民戰”為非法組織，1949年5月25日，南北民戰在平壤宣佈合併，6月25日，祖國統一民主主義戰線正式成立。

1950年5月7日，祖國戰線發表了第一份關於韓國的聲明，提議舉行大選，在南北之間建立一個統一的最高立法機構。一個月後，朝鮮戰爭爆發。每當半島發生重大事件時，祖國戰線就會召開中央緊急擴大會議，通過發表聲明、召開記者招待會，發表政治宣言。2010年祖國戰線還因為發言干預韓國地方選舉，受到韓國方面的點名批評。

而且祖國戰線還有一個特殊之處，它的創立者是朝鮮第一代領導人金日成。朝鮮官方宣傳稱，二戰勝利後，面對韓國、美國在半島“分選、分政”的分裂陰謀，金日成提出團結南北各界人士組成民主民族統一戰線的“獨創路線”，而祖國戰線的創建正是這一路線的“歷史性勝利”，《勞動新聞》曾將此稱為金日成的一項“輝煌成果”。

結構穩定之後，祖國戰線以積極爭取統一的鬥爭為基本使命，由包含朝鮮勞動黨在內的24個政黨和社會組織組成。其內部設大會為最高協商機構，由其管轄的每個政黨和社會組織的民選代表組成。大會選舉中央委員會，中央委員會選舉常務委員會和議長團。中央委員會設有常設機構書記局，下設5個次級機構：組織部、宣傳部、國際部、財務會計部和機要室。

朝鮮最高人民會議687個議席中，朝鮮勞動黨佔607席，朝鮮社會民主黨佔50席，天道教青友黨佔22席，在日朝鮮人總聯合會佔5席，無黨派佔3席

朝鮮社會民主黨黨旗，因為反對蘇聯託管半島，第一代領導人趙萬植在蘇軍壓力下南逃

朝鮮天道教青友黨黨旗，據不同信源統計，黨員超過15萬人

90年代是祖國戰線的高光時期，1999年2月，祖國統一泛民主聯盟朝鮮本部議長尹基福被任命為祖國戰線聯席議長，當時的祖國戰線議長是楊亨燮、金勇淳等八名朝鮮政府要員。在朝鮮和平攻勢，半島自主統一的氛圍下，南北互動很多都假手於祖國戰線。

在國際交往中，朝鮮祖國戰線往往和其他國家的“上議院”對位，祖國戰線中央書記局負責人曾兼任朝韓落實《6·15宣言》共同委員會朝方代表，擔任爭取韓朝和平與統一聯席會議朝方籌委會副委員長，組建祖國統一特設委員會北方總部等；在對內事務上，祖國戰線領導人兼任朝鮮最高人民會議副議長，一時風頭無兩。

尹基福，官至朝鮮財政相、國家計劃委員長、朝鮮勞動黨科學教育書記

楊亨燮，官至朝鮮最高人民會議議長

金勇淳，官至朝鮮亞太和平委員會委員長

這種高光的基礎，是上溯至獨立運動，根植於反日反殖，延伸到反對美蘇託管，主張自主解決朝鮮半島問題的民族主義、民主主義精神，寄託於朝韓兩國共同推崇的一批獨立運動家的形象和命運之上。祖國戰線式微，也折射出了隨着代際更新，南北的共識在逐漸衰弱，不足以支撐統一敍事的尷尬。

2000年，時任韓國總統金大中乘專機繞飛黃海，訪問朝鮮首都平壤。當時的祖國戰線中央委員會書記局長、最高人民會議副議長呂鷰九在接待人員之列。兩年後，呂鷰九訪問韓國首都漢城，為父親呂運亨掃墓、會見離散親屬，轟動半島。

1947年  呂運亨

呂鷰九的父親呂運亨是半島的傳奇人物，主要身份是左翼獨立運動家、大韓民國臨時政府領導人之一。他參與組織了三一運動，被日本殖民當局通緝，被迫前往中國避難，在上海期間加入了流亡的大韓民國臨時政府擔任外交次長。

大韓民國臨時政府在上海期間，大量製造針對日本人的暗殺、爆炸、投毒。1919年在臨時政府的反對下，呂運亨前往東京與日本當局談判，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在記者會上痛斥日本侵略行徑，堅決主張朝鮮獨立，讓本以為收買成功的日本軍政府極度難堪。

但之後呂運亨由於思想左傾，與臨時政府漸行漸遠。1920年加入高麗共產黨，將《共產黨宣言》翻譯成朝鮮文，1928年秘密加入中共，之後也有與日本密切往來的時期。除一直堅持朝鮮人獨立自治之外，政治取向頗為複雜，其投機、事大、多變的一面是當時世界波譎雲詭，半島弱小孤立，艱難謀求自主的縮影。

1945年日本戰敗投降，呂運亨組織成立朝鮮建國準備委員會，準備建立“民族真正的民主政權”，並被推選為委員長。

呂運亨年輕時熱衷健身，在棒球、足球、體操方面都頗有建樹，是朝鮮體育之父，也因為愛留鬍子，有個土耳其人的外號

但這一努力被美國人無情摧毀。1945年9月6日，在漢城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決定成立朝鮮人民共和國，成立宣言的第二天，9月7日美軍在仁川登陸，9月11日美國建立駐朝鮮美國陸軍司令部軍政廳，實行軍政，12月12日軍政廳不承認人民委員會，並出動軍警鎮壓示威遊行，強行解散人民委員會，朝鮮人民共和國以失敗告終。

1945年9月9日，美國佔領軍取代日本侵略軍，在原日本駐朝鮮總督府門前升起星條旗

隨後呂運亨等一批留日學生受全羅地區的資本家、湖南財閥的支持組成韓國民主黨。1945年11月12日呂運亨另外組建朝鮮人民黨，並任委員長。其反日反殖，爭取民族獨立的具體指向，逐漸被反對美蘇介入半島取代。

1946年5月，人民黨內部非呂運亨派的朝鮮共產黨人與朝鮮新民黨內的合同推進派聯合，11月結成南朝鮮勞動黨，人民黨分裂，呂運亨與新民黨以及共產黨內的合同反對派聯合成立社會勞動黨。9月到10月反對軍政的集會及罷工示威接連不斷，軍政廳進行了強力鎮壓，左派樸憲永領導的南朝鮮勞動黨受到民眾的支持開始崛起。

激烈的政治鬥爭之中，社會勞動黨也喪失了機能，於1947年2月解散。5月24日，呂運亨派又成立勤勞人民黨，與舊勞動黨派系產生了衝突。

1946年7月，在南朝鮮進行鬥爭活動的呂運亨感覺到危機逼近，把次女呂鷰九和三女呂鴛九送到北朝鮮，託付給了金日成，他的兩個女兒從此成了金日成的養女。

1947年7月19日，呂運亨被美國指使，南朝鮮李承晚極右集團派出的青年殺手韓智根（真名李弼亨）槍殺，享年61歲。此後勤民黨走弱瓦解。

由於呂運亨的歷史地位和傳奇經歷，2002年呂鷰九到首爾掃墓時，金正日專門託她向呂運亨墓獻花圈。金正日特別要求用208朵鮮花製成花圈，中間放置9朵金日成花，以此象徵呂運亨及夫人105歲、103歲冥誕，及他們留在朝韓兩側的9名子女。

在韓國，以盧武鉉為代表的韓國進步勢力上台後，曾決定追授呂運亨“獨立有功者”勳章總統獎章，但遭到拒絕。時任朝鮮祖國統一民主主義戰線中央委員會議長的呂鷰九接受朝鮮《統一新報》的採訪時表示：“南朝鮮當局仍然把過去的獨立運動家分成所謂的共產主義派系、親北派系來進行意識形態爭論，與過去的軍事獨裁時期沒有根本性的區別。他們肆意評價我父親，並授予勳章是毫無道理的行為。如果南朝鮮當局真正要評價我父親，應該首先弄清暗殺罪犯美國的罪行，並作出讓美軍撤出南朝鮮的決定。”

呂鷰九到朝鮮後和妹妹一起被送往莫斯科留學，回到朝鮮後成為金城軍政大學英語教授，是金正日的英語老師

隨着呂家等一批“獨立元勳”家族逐漸凋零，能將南北連接起來的人物越來越少。祖國戰線等統戰機構的作用也隨之衰落。最近幾年祖國戰線鮮有動作，其職能也基本被統戰部、“祖平統”等瓜分。

與大面積裁撤對南工作機構、收緊對南工作權限相比，朝鮮在外交方面的“擴張”是金正恩上台以來首次。2024年開年不久，朝鮮就派出高級別代表團訪問了中國、俄羅斯、蒙古、肯尼亞、烏干達、巴西等國。瑞典、德國等國及聯合國等國際組織駐朝機構也在恢復中。這令之前朝鮮可能面臨財政困難關閉香港總領事館等駐外機構的傳言不攻自破。

而且朝鮮不僅“廣泛撒網”，還進行了出人意料的“重點捕魚”。2月份，金正恩胞妹、朝鮮勞動黨副部長金與正就朝日首腦會談發表談話稱，得知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在日本國會眾議院表達了改善朝日關係的態度，只要日本摒棄對朝鮮行使正當防衞權利指手畫腳的陋習，不再拿已得到解決的日本人被綁架問題説事，那麼兩國就沒有理由不靠攏，岸田文雄訪問平壤的日子也會到來。不過，金與正強調稱，這只是她的個人見解，據她所知，朝鮮領導班子沒有改善朝日關係的任何構想，對兩國接觸也毫不關注。

在日本方面做出積極但是曖昧的回應後，朝鮮方面3月25日再次通過金與正的名義主動表態，稱岸田文雄通過另一條渠道向朝鮮表示了他要儘快會見金正恩的意向。指出如果日本真要重建兩國關係且當好我們的近鄰，為地區和平穩定做出貢獻，那就需要做出政治決斷來選擇符合於本國整體利益的戰略。堅持公正平等的立場，尊重朝鮮的主權權利和安全利益。

2023年5月，朝鮮曾經在發射偵察衞星期間向日本進行通報，2024年日本能登半島發生地震，金正恩也迅速向日本方面發去慰問電。雙方關係升温的原因，外因是日本“專守防衞”政策轉變，朝鮮的軍事活動空間受到擠壓，又不得不通過軍事宣示保持戰略威懾，因此必須調整與日本的關係。內因則很可能是金正恩終於找到了合適的時機和切入點揮動奧卡姆剃刀，對朝鮮外交和統戰進行系統性改革，將權力徹底收回到勞動黨中央。按現在的形勢推演，一旦韓國政局出現變化，南北關係好轉，朝鮮必然重起爐灶，成立或調整出一個新的總管外事的權力部門，這一部門的主官將非金與正莫屬。

而2024年會否成為金正恩外交年還有一個重大變量，那就是俄羅斯總統普京是否會應約訪問平壤。

3月15日，朝鮮國務委員會委員長金正恩乘坐普京所贈轎車“阿魯斯”前往出席公開活動。朝鮮中央電視台

金正恩在普京18日當選總統後迅速致賀電，表示“將有力地推動兩國人民的志向和願景——強國建設偉業。我堅信，在您熱情且正確地引導下，俄羅斯一定會在實現國際和平與正義、建設自主化多極世界的偉業中取得勝利”。

2023年9月，金正恩在俄羅斯遠東阿穆爾州東方航天發射場會見了普京，並邀請普京訪朝得到了正面回應，克里姆林宮之後還多次重申了普京的訪朝意願。在俄烏衝突遷延日久，外界一直懷疑朝鮮向俄羅斯輸送了超過300萬發炮彈，俄羅斯向朝鮮轉移了洲際彈道導彈技術作為回報的背景下，普京如果訪問平壤，除了繼續轉讓高技術武器之外，很可能會在此前已經很模糊的核不擴散表態上再進一步，朝鮮的政治影響力將再上一層樓不説，還將給已經政治壓力山大的韓國總統尹錫悦再添上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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